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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霜随笔《且来说一说废名》

 文鉴君 2020-10-09

文学即社会人生。真诚地拥抱文学,能观尘寰诸事诸物,能察世俗人性人情,能让你我在喧嚣之外,觅得一份心灵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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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废名(原名冯文炳)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颇有影响的一个作家,也是一个颇有特色的作家,他在写作上追求那种属于自我的内在的纯美,他的作品带有诗意的格调。然而一般人未必能读懂。懂废名作品的朱光潜曾说:“废名的诗不容易懂,但是懂得之后,你也许要惊叹它真好。”提到废名的小说,朱先生说,“废名先生不能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小说家,因为他在心境原型上是一个极端的内倾者。小说家须得把眼睛朝外看,而废名的眼睛却老是朝里看;小说家须把自我沉没到人物性格里面去,让作者过人物的生活,而废名的人物却都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都是过作者的生活。”就文学接受的角度来说,这种处处都过自己生活的创作往往不被受众所待见,所以废名作品的读者并不多。文学评论家刘西渭(李健吾)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对废名作品作过这样的预言:“像海岛一样永久孤绝的命运”。在当下这样一个充满浮躁和喧嚣的网络时代,废名的作品被冷落更不必说。今天推送冷霜老师的随笔《且来说一说废名》,希望能借这篇推文唤起大家(尤其是真正热爱文学的读者)对废名作品的一点关注。只要静下心读,是能读懂的。只要读懂了,会觉得他写的真是好。

               作者简介

冷霜,1973年生于新疆,1990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2006年获得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做过报纸编辑、记者,现任教于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学期间开始写诗,大学时代参与编辑民间诗刊《偏移》,诗作结集于《蜃景》(世界知识出版社,2008)。另著有批评文集《分叉的想象》(光明日报出版社,2016),编有《马雁诗集》(新星出版社,2012),合编《中国新诗百年大典》(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百年新诗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等。曾获刘丽安诗歌奖(2010)、“诗建设”诗歌奖(2013)等。

                且来说一说废名

      最近一个多月一直泡在图书馆里翻30年代的报刊,偶尔看到废名的文字,都觉得油然而喜,是这些平淡日子里的一件快事。

       且先摘他文章中我最喜欢的一段话,是他为一位年轻诗人的诗集所作的序里的一段:

       今夜已是更深十二时也,我一口气一叶叶的草草将朱君英诞送来的二册诗稿看完了,忍不住笑,忍不住笑也。天下有极平常而极奇的事,所谓乐莫乐兮新相知也。其实换句话说也就是,是个垃圾成个堆也。

      这后一句,我觉得,是天下关于朋友,特别是文字之交,文人间的友谊,说得最“断根儿”的一句话。

       以前一直不知道建国后的废名的生涯是怎样一个情形,只略知他对解放的态度比较踊跃,因为觉得共产党的道理和他的阿赖耶识论颇有相通处,1952年北大院系调整时他被调去吉林大学。最近看到乐黛云先生在《万象》上的一篇回忆文章,才知道他在长春过得并不好,原因很简单,因为寂寞。按他的话,大概是个垃圾,还得成个堆儿才好。尤其当这些“垃圾”们正在被时代的风潮扫进历史的角落里的时候。“寂寞”这两个字,本是废名30年代诗里出现最多的字眼之一,可以说,就算他未必是用得最好,也是现代中国诗人中把这两个字用得让人最难忘的一个,比如那首有名的《街头》:

                 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

                 乃有邮筒寂寞。

                 邮筒PO

                 乃记不起汽车的号码X,

                 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

                 汽车寂寞,

                 大街寂寞,

                 人类寂寞。

      可是他最后15年里的寂寞却与这种顿悟式的诗情是完全两样的东西,这种寂寞,也不是可以在他的职位的变化里,或者当他已不再作为一个独辟蹊径的小说家和诗人时的著作中所看得出来的。举个小小的例子,现代中国文学史上,废名和卞之琳的名字经常是挨在一起的,30年代时两人也确实有相当的私谊,1937年卞之琳从青岛回北京,就借住在废名的家里,卞之琳的小说《山山水水》中,也能从半自传的人物中看出两人亦师亦友的情谊;在抗战和内战的转徙流离中,两人也曾在长期失去联系后有过一两次重逢。然而,建国之后,尤其1952年院系调整,废名迁吉之后,两人从此竟再未见面,甚至不通音问。废名死于文革开始次年,而到卞之琳得知他的死讯,已是很久之后,更不清楚卒年月日。

      关于废名的死,未见有什么人考证过,在乐先生的文章里也只是“据闻”——文革开始后,革命小将把他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审,审不出什么东西,就抛下不顾。老伴儿病弱,又不知他身在何处,无法送饭,竟至于活活饿死。

还是来说他的文字吧。

      废名的诗,有意要在新诗里复活他所推崇的温李的境界,“东跳西跳”,文情相生;很多时候,诗人所声称的东西未必他真就实现了,不过留给后世懒惰的学者一些人云亦云的口实,但是我觉得在废名这里,却像“煞有介事”,部分地做到了。他的诗多喜欢写一种惆怅可喜,茫然有所悟的瞬间情思,比如突然在街上出了神儿,觉得一切所唱皆是寂寞,或者一觉醒来发现灯还亮着夜又还深,忽然不知是梦是醒,加之意象又跳宕如飞瀑扑地,确实有残唐五代诗中的迷离恍惚之感。这种诗,说好也真好,见性情,有奇趣,可是数十年后卞之琳却也批评他,说他有时未免跳跃太大,从理发匠手中的肥皂沫一下就跳到宇宙这样的大字眼儿,若按时下的话说,大概意思是觉得他未免仍然有点儿“文学青年”。不过废名就算天上有知怕也不会介怀,他早在30年代就说过,他写诗只是偶尔得之偶尔为之,因此每有所得都是一次大喜悦。要我说,我觉得废名诗里最要紧的,也是与温李诗,南唐二主词最相通的地方,乃是在一个“情”字上,虽然我仍然不能完全说清楚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废名的诗里,灯可以说话,日光可以写诗,而他也能听懂认得,这里面,有他爱说的那种“寂寞”的意思在,也正含着这个“情”的儒家式的温厚的内容。他有一首诗叫《飞尘》,结尾两句说:

               虚空是一点爱惜的深心。

               宇宙是一颗不损坏的飞尘。

       它说的是什么?你怕不能完全知道,但你一定完全感得了。朱光潜曾提到,废名自言生平只作过三首好诗,《飞尘》即是其中之一。在这样的句子里,废名最接近他所心仪的温李的诗境,也最圆满地接续了其诗中“情”的内涵的根本。既有爱惜,也见虚空,宇宙之大,飞尘之微,都运行在这爱惜和虚空之内。但这个情又并非他说诗时所谓情生文文生情的情,只是相关。我从根本上并不认同那种新诗如何继承古典诗传统的假说,对废名也并不例外,但是如果说写现代诗的人是否可以从古典诗的岩层里挖掘有用的思想的资源,得到趣味的丰富,废名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危险的是,他也是一个在被接受时容易流于轻易的例子。还是朱光潜说得好:“无疑地,废名所走的是一条窄路,但是每人都各走各的窄路,结果必有许多新奇的发现。最怕的是大家都走上同一条窄路。”

      废名的小说和散文,一直没有读全。大致觉得确如周作人所说,他最好的文字是30年代中期,在《人间世》和《世界日报·明珠》上所写的文章,风格最特别,思想也最圆满。我自己有一个想法,就是觉得他的文字风格的成型,此前《莫须有先生传》的实验居功甚大,正是《莫须有先生传》中文体杂糅,结构解散的种种尝试,才成就了他后来写散文时那副斑斓跳脱的笔墨。

     《莫须有先生》也是周作人做的序,虽说周主张文章须离题才好,我读时却觉得他这篇文字虽然东拉西扯,七弯八绕,煞是好看,但他似乎也并不完全了解他的爱徒究竟在搞些什么鬼名堂。否则这篇序文总不至于这么写。当然这只是一个印象。假如真是如此,那么作为小说家的废名确实是很寂寞,因为也是在30年代,鲁迅批评他“有意低回,顾影自怜”——这里暗指的应该是与《莫须有先生传》同时出版的《桥》——成了后世谈废名小说不易绕过的一句“酷评”,而据《废名全集》的编者王风先生的看法,就连一般被人们认为写作路向最多相近之处的沈从文,也没有在他的评论中真正理解废名。现在这套全集马上就要出版了,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更完整的废名。

       废名的价值一定会被重估,不过这是另一回事。废名首先是一个一旦接近就让人难忘的极有魅力的形象,他的人,诗,文,包括他的哲学著作,都打成了一片,或者用一句说俗了但是用在他身上却无不合适的话说,整个是一个诗。因此尽管他以小说名世,我却愿意首先把他看成一个诗人。记得卞之琳有首诗里由烂苹果而产生一个奇想:“地球烂了才寄生了人类”,一读之下觉得很有趣,可是若比起他的师辈废名来说,他的想像还不够有趣呢。在他的小说《山山水水》中,以废名为原型的廖虚舟曾问起:“如果诗经里的情诗都是孔子自己写的,你会怎么想?”——我相信这句话一定出自废名本人,正是在这个奇想中你能再次看到关乎废名文学核心的那个“情”的特质。天下读过诗经的人不知凡几,会冒出如此好玩儿的想法的人,任何时代都不会多。所以,这个在30年代那样纷攘动荡的环境里,却在他的灯下写“喜悦是美”,“思想是一个美人”的诗人,每读到他的文字,总是让人从心里微笑出来。                            

    【附注】本来没想到会写到这么长,起初想写这篇东西,由头是因为读到“……是个垃圾成个堆也”这句话时,首先想到了前些日子看到的诗人马雁为她的友人马骅写的一首诗,想到它的题目里有个词叫“烂人”,想到马骅。我自觉不是一个特具性情的人,但是投缘的朋友却不少性情中人,马骅也是我的朋友,是公认的性情之人,仅仅回想一下他曾给包括我在内的朋友所带来的快乐就足以使我感到快乐。我想废名的“垃圾”和马雁的“烂人”不一定全同,我也无意拿马骅比废名,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同的时代,马骅去云南的雪山脚下教小学和废名回到黄梅老家的山里教小学是两件不同的事,但是我就这么想到了,这只是一篇帖子样的东西,就不说什么献不献了,就以此表达我对马骅的挂念之情吧。

  (本文原载2003年7月26日《南方都市报》)

    【补记】关于废名之死,此文转述的“据闻”不确,据废名先生哲嗣冯思纯所撰《为人父,止于慈——纪念父亲废名诞辰100周年》一文,1963年、1965年废名先后被查出膀胱癌和胃癌,1967年系医治无效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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