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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清风絮语:篾匠父亲

 一花牧场 2020-10-09
277.清风絮语:篾匠父亲

一  
我的父亲是一个篾匠。他的手艺在我的家乡十分有名,经他手的簸箕、竹篓、斗笠、篾席等器物,精致大气,耐用美观。最令人叫绝的是,父亲的篾工不仅上乘,且速度惊人,竹子能做的器物,他只需一看,便能手到擒来。  
父亲用这手艺,养活了一家人。  
九十年代初,父亲做活的阵地主要是农村。城市里用不着篾做的工具,只有那些较为原始的地方,需要篾匠。农村里,山坡上种植着成片的毛竹。毛竹秀丽挺拔,翠绿坚韧,弯而不折,直冲云霄。在父亲的眼里,那毛竹就是他生命的本源。他说,离开了毛竹,不知自己还能用什么来养活子女。彼时,父亲辗转多地,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四海为家,一忽儿在福建,一忽儿在浙江龙泉,一忽儿又在丽水景宁。烧竹油,做竹筒,削竹筷,打竹具,微薄的工资全部寄回了家。  
父亲最强大的手艺还是做簸箕和打篾席。农村里,簸箕和竹篓都是必需的农具,哪家盖房子了,需要簸箕挑砖块;哪家土豆、番薯、稻子丰收了,需要簸箕来盛装。一到夏天,热浪滚滚,篾席却有清凉肌肤的功效,父亲的手艺精到,工资低廉,大家都喜欢把生意给父亲做。于是,家里的活还未做完,父亲就开始收拾行囊,四处奔波。  
我知道父亲赚钱并不容易。全家人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收到父亲不知从哪个山村寄来的工资,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在箱底,一张也舍不得用。时间久了,并不见家里的钱多起来。一次,我要购买暑假作业,要五角钱。母亲打开箱子,把衣服一层一层扒开,终于到底部了,一张十元的纸币静悄悄地躺在那。母亲说:“你看,我们家总共就只有十元钱了。你父亲很久没有寄钱回来了。这十元,你拿去吧。”母亲落寞的眼神,在我的心里就像一枚重重的钉子,拿着十元钱去付了暑假作业的钱,心里还埋怨着父亲,怎么不寄钱回来呢?  
母亲忍不住要去找父亲看个究竟。那年,我八岁,读二年级;姐姐十三岁,读四年级(姐姐十岁才开始读一年级)。过了七八天,母亲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从袋子里摸出几颗糖,还有几张纸币,说:“你父亲做工的地方太偏僻了,交通不便,我在路上耽搁了两天才找到。你父亲前段时间胃病犯了,没有干活,存下的钱也送到医院去了。现在病好了,接下来会有钱带寄回来的。”母亲说。母亲的眼里有一种酸涩的味道。我没见着父亲,听完母亲的叙述,我的脑海里出现了父亲的形象:形单影只,瘦瘦弱弱,在山野林间,顽强又执着。
   
二  
读五年级时,父亲不再外出打工,把做篾的阵地转移到了老家济下。村子不大,生意不常有。但每次有人需要,父亲就会搬出所有工具,就像做一件件艺术品一样一丝不苟。  
父亲做篾有个规矩:那就是自己上山找毛竹。他找毛竹有自己的原则:一是必须找颜色渐变绿黄色的,说明年岁较久;二是要从密密匝匝的地方挑毛竹,他说,生长过密,必然会将土壤的营养分散,别看它们是植物,它们也会互相争抢阳光、空间、肥料等。父亲把毛竹一根一根搬运回家,去掉竹叶,直条的竹子横亘在宽阔的地方,算是完成了三分之一的劳作。每次见到那些圆形的竹子,我就会产生困惑:这如何能长出那些美味的竹笋来呢?父亲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竹子的生命力最旺盛,只要不打搅它,它总能长出更多的竹子。”父亲话里有话,我听不懂。我快乐地在那些竹子间跳来跳去,冷不丁一滑,躺倒在竹子中间,也不疼。  
父亲削竹子的本事十分了得。一刀下去,“啪啦”一声,竹子开了口,就像张开了嘴巴。放下砍刀,朝着那个口子用力一掰,竹子“啪啦啪啦”叫着,宛如正在拍打节奏。就这样,一根竹子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一直被分切到半厘米宽为止。粗壮的一根毛竹,被父亲就这样切分成几十根细条条的竹篾。坚且硬的竹子,变成竹篾之后,就成面条似的柔软,一甩,就如彩带一般,发出沙啦啦的声响。父亲把那些宽半厘米的竹篾理得整整齐齐,再用刀片把两毫米厚的竹篾削成两层,一层为篾青,一层为篾黄。青黄分离之后,黄色的那根常用来作为柴草,青色的那根,用来制作工具。父亲说,青色的牢固,表层风吹日晒雨淋,不易破折。我似懂非懂,常常想:那么,人呢?是不是偶尔站在天底下风吹日晒雨淋,就会更加强大?以至于长大之后,我外出游走,几乎不用任何防晒工具,总觉得少不更事时父亲借竹篾说的那番话,隐隐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什么。  
父亲打簸箕的速度很快。那些竹篾在他的手上,就成了一根根听话的柔软的彩条。簸箕的底部很见功夫。父亲常用几根粗条的竹子做簸箕的底部,说是簸箕牢固与否,与底部坚不坚实很有关系。底部成型之后,那些柔软的彩条便在父亲手中开始了表演,来来回回穿梭,纵横交错,偶尔拿着砍刀敲打夯实一番,只一会儿功夫,簸箕的底部便完成了。与父亲同时做簸箕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我暗自欢喜,总觉得看着父亲那麻利的样子,心里就特别踏实。母亲也会特别开心,煮一碗面条端到父亲面前,让他停下来歇息歇息。  
那段日子,父亲一边种地,一边做篾,与爷爷和母亲撑起了我们三兄妹对未来的所有憧憬。   
三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辗转十余年,日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村子里的人多数远离故土到城市里打拼,哥哥姐姐也在城市一隅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师范毕业,奋斗十年,调入县城实验小学,把父母接到了县城一起生活。彼时,父亲在哥哥那生活了几年,我原以为他会丢去了做篾的手艺,没有想到,在县城,竟然租来了一间几近废弃的房屋,又开始“重操旧业”。我惊讶得很,问父亲,怎么又想起做篾了呢?父亲说:“你别看这里是县城,我发现正在大建设,很多人在盖房子,需要簸箕挑泥沙或是转头,销路还很不错呢。再说,天天在这里呆着没事做,我会胃疼。”母亲默认,说:“你爸爸胃病多年,有活干,反而轻松了。你就依了他吧!”  
在县城,父亲只做簸箕。母亲把联系电话写在那间房子的门口,很快就迎来了第一单生意。来买簸箕的是一个工地里的包工头,拿走了父亲的四担簸箕,一百元钱。父亲把这一百元像十余年前那样交给母亲,眼里充满了自豪。我知道,父亲是觉得自己已过花甲还能创造财富,他感到很有价值,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响了很多。  
但毕竟年龄已大,父亲愈发苍老。一次,天气很热,我下班回来,还不见父亲回家吃饭,便叫母亲给父亲打电话。母亲说:“你父亲在珊门那边砍竹子,可能还需要点时间。”我一听,忙与老季驱车前往帮忙。珊门那边有个竹林,父亲瘦弱的身子在竹林间显得更加微小。边上的老人见到我们,说:“姑娘啊,你爸爸常常来这砍竹子,我看他也老了,你们就不要让他干这活了,累的!”  
我一阵脸红心跳,就像做错了事不敢承认一样。我知道父亲已经无数次从这里砍下竹子用板车拉运回家。他的身影,与这个小城里散着步享受着生活的老人有着天壤之别。我感觉自己十分愧对父亲。我狠下决心对父亲说:“不要再做篾了,别人还以为我虐待老人了!”  
哥哥姐姐也打来电话,对父亲这般劳累十分不满。父亲无奈,只得做出让步:不再到山上砍运竹子,而去购买毛竹,让对方运送到家,父亲只负责削篾做簸箕。父亲做的簸箕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城市的各个角落里。那间房子,因了父亲的到来,充满了生机。父亲专注于手工做篾的身影,相比于来往的车流与躁动的人群,是多么独特的存在啊。  
2013年,我调到杭州工作。我们离开县城后,父母把县城当成了中转站,只有在外甥、侄女、我们回家的时候才会到县城的房子里小住。父亲退了那间做篾的房子,把所有工具带回了老家济下。我想,父亲终于可以停下来歇歇了。  
每年国庆,我们都会回老家看看。那次,我又像往常一样,先给母亲打个电话:“妈妈,我国庆要回家看看你们。”  
母亲连声说好,手机那端的声音甜甜的。“爸爸怎样?身体还好吧?”我问。“恩……恩好的呢!”电话那头,母亲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怎么了?”我立刻追问,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母亲说:“你爸爸,去南田山做篾去了!”我大吃一惊,那种滋味不知该如何诉说:“你们怎么这样呢?爸爸怎么那么闲不住呢?身体吃得消吗……”我的话就像倒豆子一样透过手机传入母亲的耳朵。母亲无奈地说:“我也没有办法,他就要去。拦都拦不住。随他去吧!”  
原来,父亲受南田山人之邀,去往那个村子做簸箕打竹席,说是工资可观,而且不用上山砍毛竹,吃住也好,村里人很尊敬他。  
我们回去之后,决定去父亲做工的地方看望父亲。从县城出发,辗转三十余公里的山路,才到达父亲做篾的地方。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山野的清风十分温和,还有着丝丝凉意。路边昏暗的灯光,以及蜿蜒的路,让人怀疑是否走错了路。一路询问,才半信半疑地走进那个村庄。  
父亲果然在。村子里的人见到我们,连说:“闺女啊,你放心哈,你父亲在这里好得很,他的手艺好,还有好些天的活要做呢。”父亲站在一旁,嘴里吸着烟,吐着烟圈,那烟圈在灯光下,像在悠游地舞蹈。他说:“在这里很好,你们都不用担心,跟你妈妈说,我过几天就回去了。这里的人每天给我做点心吃,以前在外地打工,可没有这样受人尊敬呢。”  
我给父亲和村民们留下了一大袋水果,离开了那座村子。那天,我从汽车的导航上,看到那座村庄到县城的公路,就像九九八十一连环一般,无尽地延伸。  
我知道,只要父亲一日健康,他便一日惦记他的手艺,永不停歇。  
如今,回到家,若能在家门口看见几根竹子,反倒更加安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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