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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分享一个学生故事

 一花牧场 2020-10-09
小王:留守儿童的微光
 
张万祥老师主编的《德育资料库》里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有一位太太多年来不断地抱怨住在她家对面的太太懒:“那个女人的衣服,永远洗不干净。看,她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总是有斑点。我真的搞不懂,她怎么连衣服都洗成那样……”直到有一天,有个明察秋毫的朋友到她家,才发现不是对面的太太衣服没洗干净。细心的朋友拿了一块抹布,把这位太太的窗户擦干净了:“看,这不就干净了吗?”原来,是这位太太自己家里的窗户脏了。
心灵窗户一旦蒙尘,就会像故事中的太太一样,看待事物就会失去准确的判断力。教育者特殊的身份决定了老师必须勤拂拭心灵之窗,用更加清晰和宽阔的视野来面对每一位孩子。
我曾在乡村、镇中心小学工作十年。班中多数孩子为留守儿童。留守儿童是非常庞大的群体,他们常年缺少父母的陪伴与关爱,虽有蓬勃生命,却如山间野草般无人管顾。作为老师,面对孩子们层出不穷的问题,我感到沉甸甸的责任。我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忆白天的每一个场景,寻思着自己的目光是否已经抵达了每一位孩子身上。
家访,成为我走进孩子们内心世界的一条路径。每天晚上,骑着电瓶车走街串巷,去看看孩子们晚间的生活图景。这对我深入了解孩子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每一次家访,如同我每一次拂拭自己的心灵之窗,让我更加立体地为孩子们服务。
我在黄坦镇中心小学工作的第四个年头,班里来了一位很特别的留守儿童。
 
一、初见小王,一切从头开始
在农村,很多父母都给孩子取意义非凡的名字。国强,家国强大;金洁,冰清玉洁;婷玲,亭亭玉立;周翔,展翅飞翔;祖豪,家族的自豪……那个时代的名字里,亮,洁,婷等字都是名字里高频率出现的,就像我名字中的“花”,朋友名字中的“妹”一样,都有典型的时代特征。
有位孩子叫王国亮。大概父母希望他在这个国度里能够心胸敞亮,生活明亮吧。
2004年9月,距离镇中心小学一公里远的王宅小学撤并了,有几个孩子进入我们班,王国亮就是其中一位(以下称小王)。
还没正式开学,我就已经打听到他的“光辉事迹”:一年级时,班级里常少东西,多数是被小王拿走的。他偶尔还会去拿邻居的东西。这种举动,被人冠以“偷”的字眼,以表家庭教育的缺失,令其没有是非观念。家人曾将他转学至县城民办武术学校,想让他得到更加严格的管束。谁知,封闭式学校并没有使他收敛,反而更加胆大了。那个时候的交通远不像现在这样发达,信息也不像如今这般畅通。才读二年级的他,在封闭式的武术学校里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一天夜里熄灯睡眠时,生活老师突然发现他不见了!这可如何得了!整个学校的老师都连夜出动寻找无故“失踪”的他。寻找六七个小时无果后,二十公里外的老家传来了他的消息——原来,他连夜光着脚翻山越岭步行了二十公里,回家了!老师们说起他这段“光辉历程”,都“啧啧”叹道:这个孩子,才二年级诶,牛!
我知道他们所说的“牛”里,有别的意思。我开玩笑似的说:“他不姓牛!他姓王!”
经历了他连夜出逃学校的事情之后,家里人觉得他在县城也不太放心,还是让他回到镇上吧。王宅小学已经撤并,小王唯一可就读的学校就是黄坦镇中心小学。
然后,就到了我的班。初见他时,只见他像刚从非洲回来似的,脸上、手臂上的皮肤呈棕黑色,身着黑色的T恤,整个人看起来并未见孩子的阳光之气。
他一来到我们班,班里就炸开了——那些曾经在王宅小学和他同班过的孩子,惊诧得叫出声来:“天哪,这不是小王吗?他很坏的!”这是原同班同学送给他的“见面礼”,话语里的惊讶与嫌隙展露无遗。一个三年级的孩子能“坏”到哪里去?但从他往常的表现看,我又不能掉以轻心。
小王听到这些话语,一脸的不以为然。他好像有预判的能力,知道同学们见到他的反应是什么,并早已准备全盘接收。
全班同学都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睛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怪物,又像在躲一枚定时炸弹一样,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把身子缩了缩。
我扫视了一下班级,定了定神,说道:“我们班又来了一个新同学,我发现,班有好几个是他原来的同学呀,你们彼此都熟悉了。很好!这样,小王就不会孤单了。小王,你说对吗?”小王把头微微一甩,面无表情,喉咙里挤出一个声音:“嗯。”
我接着说:“让我们欢迎新同学的到来,好吗?来,掌声响起来!”
毕竟才三年级,见我这么说,哗啦啦的掌声响起来了,不管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都来了。
这掌声,显然把国亮给怔住了。也许,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给过他掌声呢。
既然名声在外,“臭”名远播,现在又到了我的班级,我就必须要为他做点什么。
我说:“小朋友们,其实,关于小王的事情,朱老师也听到过很多,但你们要知道,不管他过去曾经发生了哪些事情,那些都过去了!既然过去了,我们就把它忘记吧。今天他来到我们班,是一个新同学,也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们相信小王,在这个大集体中,一定会有大进步的。因为我们班是一个特别友善、互助的班级。大家说对吗?”
“对!”声音震耳欲聋。
接着,我让他自己选择位置,想坐在哪里便坐在哪里。他有点茫然,怎么?位置还可以自己选?我要让他感觉到,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班级,这是一次全新的开始,这是一个可以自己有选择权利的地方。他环顾四周,终于在第四组小张同学的边上坐了下来。全班同学都松了口气。我趁机说:“小张,小王同学选择了你做同桌,说明你是小王信任的人。小王,你说对吗?”小王腼腆地笑了。这与他刚听到同学们说他“坏”时的淡漠表情完全不同——毕竟是笑了。笑,说明他是有感知情绪的能力的。
 
二、及时家访,了解孩子的另一面
开学后,我很快就去他家家访。我一直认为,家访是老师走进留守儿童心灵世界的最好途径,也是老师和孩子建立情感联系的桥梁。苏霍姆林斯基说,如果教师只是在课堂上跟学生见面,学生也只是在班里才感受到老师的影响的话,就不能想象有情感联系。老师的到访,对于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来说,无异于一颗心与另一颗心在时空里的交汇。而且,我从不在家访的时候“告状”,只看孩子在家中的生活情况,聊一聊孩子的学习,看一看孩子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王宅不大,但他家极为隐蔽,难以寻找。村民们耐心指路,经过几次折拐和上坡,终于在小山坡的半山腰上找到他的家——一座背倚山体的土房子。那天正好是傍晚,只有奶奶一人在家。因山体遮挡,房子显得尤为漆黑,没有开灯,只有奶奶灶台里烧火发出的点点光亮。地上铺满了柴草,几乎找不到一块清洁的地面。屋子的角落里还有一草垛,上面蹲着许多鸡鸭,看到生人,发出叽叽喳喳嘎嘎嘎的声音。草垛下一定还有许多家禽的排泄物尚未清理,因为我闻到了味道,还不淡。
奶奶告诉我,小王在后山砖窑里干活,说是从后门可以出去。
后门一打开,颇有被山体压迫的感觉。天幕沉沉,眼看就要黄昏了,还在后山搬砖?我有点纳闷。奶奶说,后山不远,就两步路。
说是两步,我走了五六分钟才到。砖窑坐落在山坡缓地,不远处就是黄坦最高峰水银尖,黄昏时分的山峰如一位沉默的巨人。砖窑里有一盏灯闪着微弱的光。我走进砖窑,砖块堆成的墙一堵一堵的,颇像神话故事里的迷宫。小王果然在砖窑里穿梭,脸本来就黑,三块五块砖往身上一放,手往脸上一抹,就更黑了。他的任务是把刚出窑的砖搬到空旷之处垒成墙,方便买家搬走。
我叫他:“小王,你怎么做这里搬砖呀!”
“朱老师,我在赚钱呀。”他转过身来看我,手里的活并未停下,见到我也并不感到奇怪。
“赚钱?太厉害了吧!这能赚多少钱呀?”我问。我好像见到自己的童年,也曾觊觎某棵树上的果实,想要拿它们换点零钱;也曾背着棒冰从黄坦步行到济下一路叫卖,赚取差价。赚钱,在孩子的世界里,是多么纯洁与神圣的事情啊!
“我搬五块砖,可以赚两毛钱,你看,我今天放学搬到现在,已经赚了两块钱了呢。”他很自豪地指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说完了用袖子往脸上一擦,继续劳作。
“你父母呢?”我问。
“爸爸去打工,妈妈也去打工,有时候在家,有时候不在。”
在我的提议下,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回家吃饭。沿着小路,一路奔跑,很快回到了家。他家的电灯如豆,在夜幕下更暗淡无光了。奶奶骂骂咧咧地端上来一碗黑乎乎的酸菜,祖孙俩就着饭吃了。
我又聊了几句家常,并未问及作业完成情况,叮嘱他早点休息,第二天不要迟到,就回家了。
一路上,想起他砖窑里不息的身影,土房子里昏暗的灯光,简陋的家居以及那遍地扑叫的家禽,还有那碗饭桌上唯一的酸菜和动物排泄物的异味,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降低期待,放大优点,融入集体
我特地把家访所见在班会上大肆宣讲了一遍。
“小朋友们,当朱老师看见小王同学小小的身子在巨大的砖窑里穿梭,赚取微薄的零钱时,他在朱老师眼里就是一位小小的男子汉,我相信,长大后的他,会成为家中顶天立地的顶梁柱的。最让朱老师感动的是,父母在外打工,他和奶奶相依为命,和谐相处,小小年纪能照顾自己。奶奶年纪大了,餐桌上并无丰盛的饭菜,但他却吃得津津有味。小王是一位生活朴素,自强不息的好孩子。”小朋友们见我频频竖起大拇指,又听到我描述小王的另一面与他们平常了解的大不同,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掌声是无比珍贵的赞美,是改变刻板印象的开端。
我开始了第二步行动:教他识字。
他的识字量少得可怜。三年级插班考试时,语文数学均为零分,毫不夸张。他不知道如何写字,更不会读书。翻开语文词语表,我让他将自己认识的字写下来。没想到,他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人” “山”“人”三个字。这仨字从“人山人海”中提炼而出,严格地说,他只认识两个字!三年级诶!前两年他都干什么去了?不识字,不会读书,还能坐在教室里长达几年,这得多大的耐心和意志力!
我写下“王”字。他脱口而出。我接着写“国”,他立刻读了出来。“亮”!我继续写。他也会读。自己的名字倒是认识的。我暗自想。我写下了我的名字:“一花”。可是,他却只认识“一”,不认识“花”。我教他读后,让他大胆地叫出我的名字。他笑了,笑得有点羞涩。哎呀,这样腼腆的表情,我真看不出他曾经是“混世魔王”一样的人物。再看他的拼音情况,也在我的意料之内:一个不识。
我在班级里组了一支队伍,专门帮助他识字,就从他认识的伙伴的名字开始。只几天工夫,他就认识了大半同学的名字!
但他与同学的相处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经常捣乱。一捣乱,就引起孩子们的公愤:“我不教你识字啦!”
可他还是捣乱。女孩子叫嚷着:“朱老师,小王捣乱,我都没法跳皮筋了!”男孩子遇到他捣乱则直接撇开他到别处去。我虽然着急,但我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更明白伙伴交往并不能一蹴而就。
我继续放大小王的优点引导孩子们接纳小王。苏霍姆林斯基反复强调一种教育理念:我们的教育对象的心灵绝不是一块不毛之地,而是一片已经生长着美好思想道德萌发的肥沃的田地,因此,教师的责任首先在于发现并扶正学生心灵土壤中的每一株幼苗,让它不断壮大,最后排挤掉自己缺点的杂草。李镇西老师也曾说:我们做教师的,正是要善于发现并且首先要引导学生发现他们身上的“美好的萌芽”。
“你们发现了吗,小王是一个特别自律的孩子,他虽然不太认识字,但是每次考试的时候,他都会坐得端端正正,坚持到最后。说明他是很想学习的!”
“小王今天拾金不昧啊,捡到了一元钱交给了朱老师呢!”
“你们说他捣乱,其实他是想跟你们一起玩呢!对吧,小王。”
我在心里安装了一个“过滤器”,专门过滤他那蒙尘的行为,留下他的闪光之处。渐渐的,同学们对于小王的事情,也采取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我继续家访,孩子们继续陪他识字。偶有一两次碰到他母亲在家,谈起孩子,她总是说:“朱老师,给你添麻烦了!”说着就用那双龟裂的手在我手上塞上几个鸡蛋。我自然是不要的。不过有一次,我买下了奶奶积攒下来的所有的鸡蛋和鸭蛋。
一个学期结束,班级里没有丢过一样东西,小王也没有迟到或早退过一次。他也不再是孩子们心中的“定时炸弹”,我常常听到他们叫着:“小王,过来一起玩!”“小王,你会跳皮筋吗?”“小王,你不会做题目,你也能坚持到考试结束,我佩服你啊!”……小王也很争气,除了成绩依旧“惨不忍睹”之外,与同学们的关系也日渐融洽。
后来的几次家访,又遇到过他在搬砖。我们已经“混”得很熟了。我问他:“小王,你是不是要搬一辈子砖?”
他说:“是啊,长大了,也想盖一座这样的砖窑呢。”
我说:“好呀,等你盖了砖窑,朱老师盖房子一定到你这里买。”
他说:“好的,我给你便宜一点哦!”
说完,我们哈哈大笑。
那个时候,他不知不觉已经是六年级的大孩子了。
小王小学毕业后,我也离开了镇小,调往县实验小学,后来又背井离乡来到杭州。那届学生中有的渐渐失去了联系。如今,每次回黄坦,看到镇郊区的砖窑,总会想起小王那黝黑的脸蛋,那双搬过砖的小手曾经撑起过一个少年的梦想。
很多年后,我还能回忆起当时一次又一次走进这些留守儿童家中的心境,内心总是微微漾起一份久远的温暖。我觉得那是一种教育的悲悯情怀。我不敢肯定它是否能够为孩子的成长带去绵薄之力,但我能肯定,这样的悲悯情怀,让我受益终生。无数个留守儿童的陪伴经历,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让孩子有尊严地生活在集体中,是为师者最大的慈悲。我感谢这些曾经激发了我教育情怀的质朴的留守儿童,在无数个深夜里,他们依然在脑海中依稀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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