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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谈诗】熊盛元:中调词的“重、拙、大”

 湖南周慎 2020-10-13

中调词的“重、拙、大”

熊盛元

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云:“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

何谓“重”?蕙风释曰:“重者,沉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情真理足,笔力纯任自然,不斤斤于字句的锤炼,而只求气格的浑成,此之谓“沉著”。蕙风所谓“沉著”与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标举的“沉郁”相近,陈氏曰:“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不高,亦见性情不厚”,“不患不能沉,患在不能郁,不郁则不深,不深则不厚。”陈廷焯又说:“吾所谓沉著痛快者,必先能沉郁顿挫,而后可以沉著痛快。若以奇警豁露为沉著痛快,则病在浅显,何有于沉?病在轻浮,何有于著?病在卤莽灭裂,何有于痛与快也?”

可见,況氏之所谓“重”,即沉郁,沉著、痛快淋漓也,主要指情感之深厚、浓郁,笔致之恢弘、沉稳。唯其郁,始能深;唯其深,方能厚。深厚乃沉郁之根本。唯其深,故能笔力包举;唯其厚,故能气格清醇。沉郁属词的风格范畴,与王国维《人间词话》所标举之“境界”有相通之处。欲臻此境,必具顿挫之笔力。顿挫者,语意之停顿、曲折也。情感之千回百折,节奏之急促舒缓、音调之抗坠抑扬,皆顿挫之具体表现也。“才因老尽,秀句君休觅。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笛”(姜夔《蓦山溪·题钱氏溪月》)、“昼闲度。因甚天也悭春,轻阴便成雨。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吴文英《祝英台近·春日客龟溪,游废园》)、“作个归期天也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苏轼《青玉案·和贺方回韵,送伯固还吴中》),皆沉著浑厚,顿挫有致也。

何谓“拙”?《蕙风词话》未作解释,只引王鹏运之语:“宋人拙处不可及,国初(指清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盖“重拙大”最早提出者即王半塘(鹏运),见王氏《味梨集序》。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对“拙”字有详尽的阐述,以为“此‘拙’非古拙之拙,后人绎之多作含蓄不尽解,实亦未能尽‘拙’之义。‘拙’义有指辞句者,有指意境者。辞句之拙乃朴实而不纤;意境之拙乃真挚而不饰,初看似浅近、无深远之致(指意境),又似不假雕琢,只求平易存真。其反面乃为纤侧、小慧、儇佻、浮薄,或过尚矜奇取巧,以求从一字之间见异。巧指新颖,为人意中所未有者。凡论巧者有巧妙、工巧之称。盖落想有别于寻常。”可知“拙”者,“巧”之反也。纯任自然,直抒性灵,可称之为“拙”;而著意出新,以小慧自矜,则未免落于“巧”矣。高观国《金人捧露盘》下片:“溪痕浅,雪痕冻,月痕淡,粉痕微。江楼怨、一笛休吹。芳音待寄,玉堂烟驿两凄迷。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前四句连叠用四个“痕”字,结拍构想尤为奇特,无怪人皆称赏,但人为痕迹过重,终觉过于小巧。再看柳永的《忆帝京》: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此属南吕调,为柳永自创新词,通篇无一景语,全写心理活动,刘熙载称此词“细密而妥溜”(《艺概》),可谓的评。与高观国的《金人捧露盘》相较,巧拙立辨。“为春瘦、却怕春知”,留不尽之意于言外;“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则径情直遂,将心事和盘托出。柳永此词全为“情语”,而措辞极“拙”,似无馀味,但涵泳久之,反觉心灵为之震撼,可见王鹏运、況周颐将“拙”作为词的“三要”之一,良有以也。

《蕙风词话》卷三曾将金代元好问与其师赵秉文的《促拍丑奴儿》作了比较,其实,就是阐述“拙”胜于“巧”的道理。况氏曰:

“《遗山乐府》《促拍丑奴儿·学闲闲公体》云:‘朝镜惜蹉跎。一年年、来日无多。无情六合乾坤里,颠鸾倒凤,撑霆裂月,直被消磨。世事饱经过。算都输、畅饮高歌。天公不禁人间酒,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不醉如何。’附闲闲公(即赵秉文)所赋云:‘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遗山诚闲闲高足,第观此词,微特难期出蓝,几于未信入室。盖天人之趣判然,闲闲之作,无复笔墨痕迹可寻矣。”

蕙风所谓“天人之际”,“天”指天工,“人”指人巧,尽“人巧”者,慧也,有心也;任“天工”者,拙也,了无争胜之心也。朱庸斋曰:“余意以为‘拙’,必须先有内在诚笃,次则在乎平日涵养,诚实真挚,则字面不甚工巧,出语如见其人,最耐玩味。涵泳修养,则不必着力求胜,自然钝中见利;看来质实而细析之,却有浑厚动宕者存焉”(《分春馆词话》卷一),旨哉斯言。

何谓“大”?况蕙风对此亦未诠释。朱庸斋则曰:“重,用笔须健劲;拙,即用笔见停留,处处见含蓄;大,即境界宏阔,亦须用笔表达”(《分春馆词话》卷一)。范仲淹“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渔家傲》)、欧阳修“街鼓黄昏霞尾暗。炎光敛。金钩侧倒天西面”(《渔家傲·七夕》),固可称之为“境界宏阔”;而周邦彦的“川原澄映,烟月冥濛,去舟似叶。岸足沙平,蒲根水冷留雁唼”(《华胥引》)、柳永的“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遥想断桥幽径,隐隐渔村,向晚孤烟起”(《诉衷情近》),则于宏阔境中,或以一叶扁舟映衬,或以“向晚孤烟”点染,细大对举,显得更加空旷寂寥,此殆为蕙风所追求之境乎?

重、拙、大三者是紧密结合的,不可截然分割。陈声聪先生《谈词要略及词评四篇》论重、拙、大云:“重对浅薄而言,大对纤仄而言,拙对尖巧而言。浅薄、纤仄、尖巧是词之大病,能去此三病,词道就已思过半了。但是要重,必须有相当的才分;要拙,必须有足够的学养;要大,必须有过人的胸襟。否则,重易流于浊,大易入于空,拙反成钝了。”此真度人金针之语。

唐圭璋先生《与施议对论词书》亦曰:“拙、重、大是主要倾向,《风》《骚》以来无不如此。这不等于抹杀一切日常见闻、清新俊逸的作品。杜甫的‘数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按:杜甫原作‘两行秦树直’,见《送张二十参军赴蜀州因呈杨五侍御》),多么深刻形象、重大;但‘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按:此句见于《水槛遣心二首》),又何等轻灵、细致。颜鲁公书力透纸背就是拙、重、大,出于至诚不雕饰就是拙、重、大。因此,真挚就是拙,笔力千钧就是重,气象开阔就是大。‘为君憔悴尽,百花时’(按:此温庭筠《南歌子》词中之句)、‘不如从嫁与,作鸳鸯’(按:此亦温庭筠《南歌子》词中之句)、‘除却天边月,没人知’(按,此韦庄《女冠子》词中之句)、‘觉来知是梦,不胜悲’(按,此亦韦庄《女冠子》词中之句),都是真情郁勃,都是拙、重、大”。

唐圭璋先生有《唐宋词简释》一书,其序言中说:“近人选词,既先陈作者之经历,复考证词中用典出处,并注明词中字句之音义,诚有益于读者。至对一词之组织结构,尚多未涉及。各家词之风格不同,一词之起结、过片、层次、转折,脉络井井,足资借鉴。词中描绘自然景色之细切,体会人物形象之生动,表达内心情谊之深厚,以及语言凝炼,声韵响亮,气魄雄伟,一经释明,亦可见词之高度艺术技巧。余往日于授课之暇,曾据拙重大之旨,简释唐词五十六首,宋词一百七十六首。小言詹詹,意在于辅助近日选本及加深对清人论词之理解。”唐先生释词的准则,即“据拙重大之旨”,可见其受清季王鹏运、況周颐词论影响之深。我们不妨引用其对贺铸《青玉案》的简释如下。

先录贺铸原词:“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唐先生释之曰:

此首为幽居怀人之作,写境极岑寂,而中心之穷愁郁勃,并见言外。至笔墨之清丽飞动,尤妙绝一世。起句“凌波”“芳尘”,用《洛神赋》“美人不来,竟日凝伫”,已写出惆怅之情,“锦瑟华年”,用李义山诗,因人不来,故伤无人共度。“谁与”二字,藉问唤起,与“只有”二字相应。外则月桥花院,内则琐窗朱户,皆无人共度,只有春花慰藉,其孤寂可知。换头,另从对方说起,仍用《洛神赋》,言人去冉冉,杳无信息。“彩笔”一句,自述相思之苦,人既不来,信又不闻,故唯有自题自解耳。满纸忧伤,固是得力于楚骚者。“试问”一句,又藉问唤起。以下三句,以景作结,写江南景色如画,真绝唱也。作法亦自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来。但后主纯用赋体,尽情吐露。此则含蓄不尽,意味更长。

细味唐先生简释,确实能一窥贺铸此词之旨,虽未用“重、拙、大”这几个术语,但原词真挚之情、沉雄之笔、开阔之境,恍然如在目前。结合唐先生“真挚就是拙,笔力千钧就是重,气象开阔就是大”之妙诠,对“重、拙、大”的理解也就更为透彻了。

(原文载2019年《中华诗词》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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