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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陆林:后疫情时代,精神卫生如何转危为机?|| 渡过

 lsjtg 2020-10-15

【编者按】2020年10月9日,世界精神卫生日前夕,中科院院士、北大六院院长陆林教授在西安杨森举办的“创新守护·美丽心灵”公益活动上做了主题发言。会议之前,我和人民网记者共同采访了陆林教授。

这是我两年内第二次采访陆林教授。上次我撰写了《陆林:中国精神卫生领域的今天和明天》,读者如果有兴趣,可以对照阅读。

抑郁症已成为多发疾病,老年痴呆是很大挑战

记者:陆林教授,中国确定今年世界精神卫生日的主题是“弘扬抗疫精神,护佑心理健康”。现在有一个判断:新冠疫情爆发让原本严峻的精神健康形势雪上加霜。我想请您先介绍一下当前中国精神疾病的状况。

陆林:2013年,我们做过一次全国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显示中国18岁以上成人精神障碍发病率为17%左右。按此计算,中国14亿人口中,有2亿多精神障碍患者。

这2亿多患者中,重性精神疾病(一般指精神分裂症、双相情感障碍等)并不多,发病率大约是1%。截止到上个月,中国重性精神疾病登记在册人数是629万人。

大家近年来比较关心的是抑郁症,其发病率在5%到7%左右。一般来说,发病率超过5%就算比较高了,所以现在抑郁症应该算是多发病。

刚才说的17%中,还不包括阿兹海默症。这些年中国阿兹海默症发病率越来越高,而且随年龄而倍增。比如65岁人群阿兹海默症发病率是6%左右,到了75岁就变成12%,到85岁是24%,到90岁则成为50%。

现在人均寿命很高,很多人都可能活到90岁,这是好事,但其中有一半会老年痴呆。就是说, 两个90岁以上的老人,其中就有一个老年痴呆。这是我们国家面临的一个很大的挑战。

大家经常会在街上看见寻人启示,老年人走丢了。很多人觉得老人记忆力不好不是病,等哪天走丢了再找就来不及了。父母走丢了,是子女终生的遗憾和心理创伤。如果早期采取预防措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记者:您刚才特意强调这17%,是18岁以上成人精神障碍发病率。那么18岁以下未成年人发病率如何?

陆林:全球18岁以下青少年发病率平均是20%,我们国家大概是15%左右。不过近年来中国青少年发病率迅速提高。比如我前几天出门诊,来看病的患者大约一半都是青少年。

青少年精神障碍波及面很宽,虽然只是孩子出了问题,但对父母、长辈来说是天大的事情,能把整个家庭都拖垮。所以一定要重视。

精神障碍发病率增加当然不是好事,但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社会的进步。越是发达国家,精神障碍发病率越高,原因是发达国家人员流动多,竞争压力大,社会对精神障碍的认知程度高。一些不发达国家连饭都吃不饱,对精神障碍自然重视不够。所以精神障碍发病率高和社会的文明程度是有关系的。

当然我们不能听之任之,提高整个社会对精神障碍患者的包容和接纳,提高我们的服务能力,让每个有精神心理问题的人都能够得到关怀和帮助。这样的社会才是一个文明、和谐的社会。

新冠疫情让中国精神障碍状况雪上加霜

记者:我们再来讨论新冠肺炎疫情对中国精神卫生事业的影响。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是否进一步加大了精神障碍的防治难度?

陆林: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对全人类都是一个重大挑战,给人类的心理健康带来了巨大的不确定性,其影响会长期存在。包括精神障碍患者无法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越来越多的人由于居家隔离、社交距离等出现心理健康问题;新冠肺炎污名化给当事人带来内心创伤等等。

我今年到武汉去了三次,最近一次是9月初。我注意到,虽然疫情得到了控制,很多人仍然没有从痛苦中走出来,不能正常生活、正常工作,也有部分人残留一些精神障碍问题。

今年2月到3月,我们在武汉对5万普通老百姓做线上调查,研究新冠肺炎疫情对大众心理健康的影响。调查结果显示,27.9%的人抑郁,31.6%的人焦虑,29.2%的人失眠,24.4%的人出现急性应激症状。

有的患者不幸去世,他们的亲人很久不能走出哀伤。据统计,大灾大难之后,至少有10%的人会残留创伤和应激障碍。新冠肺炎疫情会也造成这样的后果。

疫情对医务人员有很大伤害。今年 5月,我们在武汉调查了16000多名医务人员,其中抑郁比例是45%,焦虑为34%,失眠有22%,应激症状有34%。还有很多人有躯体化症状。

为防疫而采取隔离政策也带来很多心理问题,造成恐惧、沮丧、厌倦,还有网络滥用。疫情期间,整个上半年全国的学校都没有开学,青少年在家上网课,沉迷于游戏、手机,网络成瘾明显增加,也容易与父母发生冲突,或者被父母严格监管,使得儿童青少年抑郁、焦虑明显增加。

疫情对老年人影响也很大。很多老年人因为慢性病不能得到及时治疗,精神心理上受到冲击,很多人因此抑郁、焦虑,或症状加重。

还有新冠肺炎的污名化问题。疫情期间和疫情后,因为对病毒的恐惧,武汉同胞往往受到歧视,很多人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担心被歧视,这给他们带来很大心理压力。

记者: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应对疫情的影响?后疫情时代应从哪些方面预防精神障碍的发生?

陆林:伴随新冠肺炎快速蔓延,各种心理问题不断凸显,部分地区精神卫生资源薄弱、精神卫生服务和培训不足等问题逐渐显现,精神卫生服务体系面临巨大挑战。

因此,需要更进一步提高公众对精神疾病的认知水平,提升精神疾病早期诊断和标准化治疗能力,加强公共精神卫生体系建设,形成全民关注心理健康建设的社会氛围。

落实到具体层面,国家、政府,还有专业部门,包括媒体、企业,疫情后要通过一系列措施应对精神心理问题,减少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发生。

如何有效治疗抑郁症

记者:在各种精神障碍中,抑郁症现在越来越被重视,几乎成了精神障碍的代名词。请问抑郁症有哪些特殊之处?有哪些有效的治疗手段?

陆林:当人们大脑的功能、情感、协调出现混乱,就会造成各种各样的精神障碍。全球精神障碍有400种左右,抑郁症是一个慢性、复杂的病种,其病因目前还不是很清楚,是一个多因素造成的复杂、慢性的疾病。

抑郁症临床最主要的表现是心境低落、兴趣缺乏,失去自信,自责、自卑,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症状,有的人是失眠,也有人嗜睡;一些人可能身体哪儿都不舒服,这是精神障碍的躯体化;还有人做事缺乏动力,不能集中注意力,记忆力变差,这叫做认知功能障碍。

很多人因此工作效率下降,甚至不能够正常工作、正常休息,最严重的甚至会自杀。全球每年大约有80万人自杀身亡,其中80%左右有各种各样的精神障碍,最主要的是抑郁症。这就是说,自杀者不一定都是抑郁症,但抑郁症是主要因素。

所以,抑郁症对身体的危害超过很多躯体疾病。比如冠心病患者,不发作的时候基本宛如常人,但抑郁症患者如果不正规治疗,就很难正常工作、生活。

记者:目前治疗抑郁症有哪些常规手段?

陆林:抑郁症的治疗手段很多。大部分轻症患者,情绪不好、心境低落、兴趣缺乏,但是仍然有正常的饮食和睡眠,能坚持工作和休息,对他们心理治疗可能是有效的。

有的患者,如果工作和生活已经受到影响,比如早上不想起床、工作效率下降,就要选择药物治疗。70%-80%的抑郁症患者,用药物治疗可以缓解;大约50%以上通过药物治疗可以痊愈,部分还能终身不复发;但也有个别人药物治疗效果不好。

除了心理治疗、药物治疗,第三个方法是物理治疗,包括电疗、磁疗。比如有的重性抑郁症患者需要住院,采用电休克疗法、经颅磁刺激治疗,效果也不错。

除了上述几种,还有康复性治疗。总之,抑郁症是一种病,需要专科医生根据患者病情轻重,存在哪些社会心理因素,来选择心理治疗、药物治疗、物理治疗、住院综合治疗。要结合个体差异,多管齐下,才能收到较好效果。

一个问题是病耻感的存在。很多人得了病,不敢告诉别人,不愿接受正规治疗。如果不治疗,可能只有10%-20%的患者能够自行缓解。大多数人会迁延不愈,严重者会自杀。因此,无论从改善患者生活质量来说,还是从减少生命损失来说,正规治疗都是必须的。

中国精神卫生事业的挑战和机遇

记者:您认为我国当前在精神疾病的防治还有哪些不足?未来可以从哪些方面进一步改善?

陆林:最大的问题是治疗不及时。由于文化原因或社会发展历史原因,我们国家对抑郁症的认识是不充分的。据统计,大概只有30%多的抑郁症患者得到及时治疗。而在发达国家,这个数字是80%。

差距如此之大,主要是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传统文化因素使得中国人病耻感较为严重。很多患者得了病,不愿意承认,不敢对别人说,不肯找医生。这是传统文化对精神障碍的忌讳。

二是精神卫生资源不足,医务人员缺乏,服务能力不够。我们国家平均每10万人口拥有的精神科医生比率,低于全球平均水平,大约是发达国家的五分之一。比如美国总人口3亿,精神科医生有4万人;而中国14亿人口,精神科医生不足4万人。没有医生怎么看病?先不说水平,只人手就不够就是现实问题。

三是精神卫生资源结构不均衡。中国接近一半的精神科床位、医生、护士集中在东部,西部精神卫生从业人员明显不足,缺乏经过训练的医生和护士。

在北京、上海和省会城市,诊疗水平与发达国家可能没有太大差别,但在西部很多医院,连一个精神科医生也没有,这两年情况略有改善。所以我们要建立精神卫生专科医联体,希望大医院、专业机构能帮助基层,发达地区能帮助西部落后地区,来解决结构不均衡问题。

总之,整个社会文化使得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这个疾病;有的人肯承认,但医疗资源不足,想看又不方便,造成很多患者得不到及时救治。

记者:心理治疗能不能发挥更多作用?

陆林:心理治疗对轻度抑郁症患者是有效的。但问题是,中国心理危机干预体系还很薄弱。我们没有足够的心理治疗师。比如在美国,临床心理治疗师有20万人,而中国在医院的心理治疗师只有几千人;社会上有一些心理治疗师,但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

我们国家缺乏心理治疗师的考核、培训、监督体系,谁都可以租个房子做心理咨询和治疗,在发达国家这是违法的。心理治疗师跟医生一样,工作对象是病人,应该经过严格的考核和培训,合格后才能执业。

问题是,中国目前管理混乱,心理咨询和治疗不规范、不正规,有把人治好的,也有把人治坏的;可能帮到一些人,也可能害了一些人。

记者: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陆林:一是加强精神卫生的科普教育。要呼吁整个社会文化的改变,让大家认识到,抑郁症是一种病,和癌症、糖尿病、高血压一样,是终身慢性疾病,可防可治。每个人都有可能出现心理问题,不必忌讳和回避。一部分人治疗好了,也可以不复发;如果不治疗,个别也能好,但个别也会出现意外。这是对抑郁症的基本认知。

二是加强精神卫生体系建设。目前我们大部分综合医院没有精神心理科,很多内科医生对这个病也不太懂。专科医院主要治疗重性精神疾病,一些患者觉得自己只是抑郁,没那么严重,不是精神病,不愿意去看病。

要提高诊疗水平,首先要培养更多的医生和护士,热爱这个工作,热爱这个岗位。要让这个学科有吸引力,很多有才华的医生、护士、心理治疗师才愿意从业。此外要加快药物的研发,希望有更多的治疗手段、药物来帮助患者。

第三,我们需要有更广阔的视野。有专家认为,精神疾病患者不只大脑出现紊乱,全身也会出现很多问题。因此要将新技术、新进展纳入精神科,包括大数据等。目前精神疾病的诊断、治疗缺乏规范和客观标准,大数据能够帮助我们提高诊疗水平及服务效率。我们还要强调学科交叉,包括遗传学、基础研究等,这样精神病学才会有更好的未来和发展。

这次新冠肺炎疫情让大家意识到,公共卫生体系非常重要。如果公共卫生体系薄弱,疫情就不能得到有效的防控,你就不会知道这个病毒是怎么来的、怎么消失的,应该怎么预防。

和传染病一样,精神卫生同样需要建立公共卫生体系。大部分精神心理问题疾病都是可以预防的,也就是说,通过健康的生活方式,来减少抑郁症的发生。

民间力量大有可为,也需要规范 

记者:您刚才提到,精神疾病治疗不仅仅是医学问题,同时也是社会问题,需要建立公共卫生体系,政府部门、医疗机构、学术机构、社会组织要通力合作。近年来民间抗郁团体不断涌现,自发开展患者互助、同伴支持等活动,收到了较好效果。您对此有何评价?

陆林:要改善中国精神卫生现状,整个社会文化都需要改变。包括提高对精神心理疾病的认知、培养更多的医生和护士、研发更多的疗愈手段,等等。

当然由于精神疾病发病率很高,完全靠医务人员也不现实,需要发挥全社会的力量。作为专业机构,医院主要任务是提供专业技术服务,如疾病的诊断和治疗;而康复方面的很多事可以交给社会机构来做。比如组织患者参与一些社会工作,帮助他们做康复训练等等,这方面民间机构大有可为。

此外还可以发挥康复者的作用。患者病好了,跟普通人是一样的,可以做很多事。他们有自身体验,可以帮助别的患者选择相对正确的康复方式,让他们少走弯路。这既帮助了别人,同时也帮助了自己。

这两年,很多民间抗郁机构自发做了很多事情,发挥着独特的作用,非常不容易。不过,在肯定成绩的同时,也需要规范,从而减少一些风险。比如,涉及到治疗,民间机构不要轻易介入,要跟专业机构合作。因为治疗是涉及生命的专业问题,如果专业性不够,做法缺乏规范,有时候可能做得很好,有时候也许做得不太好。如果出了事情,即使对全社会影响不大,但对某一个人、某一个家庭,影响就很大。

记者:是的,对民间力量予以规范特别重要,具体应该怎么做?

陆林:关于民间力量的规范化和专业化运作,政府部门、专业医疗机构、学界、产业界,都可以提供帮助与合作。专业机构也有义务来帮助民间机构。

合作是多方面的。比如,在制度、法规、政策层面要有所创新,这最为重要,从而让各部门、各机构都能够力所能及事,发挥各自所长,给患者提供现实的帮助。

民间机构也需要得到政府部门和慈善机构的支持,不然很难坚持长久。民间爱心人士也可以获得一定的回报,这样才能够形成一个长期工作机制,去帮助更多的患者,从而形成良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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