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学江最新”赤峰系列”短篇小说力作之二 ——《水形玉》，赤峰人讲赤峰故事，诠释赤峰精神！ 水形玉 这座城市的前面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叫音河。这名字取得真好，我就是听到这名字才来到这座城市的。我想听听音河的声音，在一个静谧的夜晚。 城市里的人们说，那条河是城市的风水，还有后面的山。 后面的山是赤红色的，整座山有七个山头，靠着北面的那个山头最高。最高峰的最高处，有一盏灯，红色的，夜晚的时候，灯亮了，照红了半个山峰，映在城市的上空。在城市里，不管走到哪个角落，都能看见那盏灯，和那个红色的山尖。 城市里的人们说，有了那盏灯，走在城市里，就踏实了。有了那条河，这城市就有灵气了。 我来到这座城市是在一个夏天的下午，阳光照在城市后面的山上，我看见了那个最高峰。我又去看了那条河，河水清澈，静静地流，没有一点声音。我觉得人们对我讲的真实不虚。 这里还有一种玉，据说，这个城市在五千年之前就有玉，还出土了一个大大的龙形的玉，人们叫玉龙。我看过某个银行的标志，说那个龙的样子就是。 夜晚将要来临之前，我走进了一家玉店。 当我跨进玉店的时候，前面那只脚的脚尖踢到了高高的木制门槛，啪的一声，很清脆。我心里想着玉店的名字，水形玉坊，好像是水形玉坊。我又退了出来，看店面上面的木制牌子，是水形玉坊，棕色的牌子，墨绿色的字，行书。当我第二次跨进玉店的时候，后面那只脚的脚跟碰到了木制门槛，噗的一声，很浑厚。 玉店的主人抬起头，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 玉店屋的主人说，其实，你第二次进店的时候，应该知道这门槛很高的。我说对不起。 主人笑了一下，不无奈，不生硬，不讨好，也不热烈，还算温和。 我说，水形玉，好。 他看了我一眼。 我说，我想看看那块水形玉。 他说，没有。 我说，没有，你为什么取名水形玉。 他抬起头，看了我半天，说，水是什么形状？ 我说，是，是啊，水是什么形状？ 我们相视而笑。 我说，这城市怎么到处都是书店？ 他回答，这才叫城市。 我说，这城市怎么到处都是玉坊？ 他回答，这才叫我们的城市。坐吧。 我坐下来。 他说，喝茶，一缕茶香飘给我。 我还是想知道水形玉。 他说，水形玉是我们的镇店之宝，但是，没有。 好吧，我说给你听。 这店起先不是我的店，店的主人是一个老头儿，叫安若水。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候，老头还年轻。 老头那个时候刚刚从他的父亲那里接过玉店，他的父亲走的时候，给了他一块玉，一块祖传下来的玉，对他说，玉如水，水如玉，人……父亲往下的话没有说出来，就去世了。安若水把父亲的玉包好，珍藏起来。 日子如水。 若水先生整天呆在这玉店里，买玉卖玉。碰到好的就眼前一亮，碰到一般的就笑而不答，碰到假的，就对人家说，我的店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玉，你懂的！看看门外，做出一个送客的感觉，那人便知趣儿地走了。 好多弄玉的人都知道若水的父亲给他留下一块价值不菲的玉，想看看。 问，有吗？ 若水对他们说，有。 我们看看？ 答，在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一次都没有看过。 那也就是说，只有到你死的时候，别人才能看得见呗？ 答，我的儿子想看，也不行。 同行说，这是什么话！ 从此不再提那玉的事。 全城的人都知道，若水先生的玉店里，绝对没有假货。 玉店的左侧是个书屋，叫得一书屋。若水偶尔会到书屋逛逛，买一两本书。有一回买了《世说新语》，读进去就忘了卖玉的事，人家叫了他两声，没有回答，就走了。老伴怪他，一本什么书，连生意都不做了，人家叫了你两声，来气了，走了。若水说，为什么不叫第三声？ 魏晋风度！ 买了《三言二拍》，看了杜十娘一段儿，说，可惜那宝，一定有一块好玉。又说，人心都死了，那玉有什么用？ 若水有一个朋友，也弄玉，一个笑呵呵的人，叫吴玉。若水开他玩笑说，吴玉，有什么好玉吗？吴玉说，今日无玉，呵呵呵呵。 吴玉不总是无玉，有一天，他拿了一块玉，找若水。 说，若水啊，有好玉啦，呵呵呵呵！ 吴玉拿出一块玉，对若水说，这是一块好玉，五千年前的玉。我十万收的，你可以卖十二万到十五万。 若水说，那是你！ 看那玉。 吴玉说，水形的，从来没有见过的呢。 若水说，水是什么形状？ 吴玉说，水就是这个样子啊！ 若水说，水是无形的，遇圆则圆，遇方则方。 吴玉说，水就是这样子的，水滴的形状。 若水说，你一开始说水滴的形状不就行了？ 吴玉说，就你较真。 玉是水滴的形状，像一滴水正在往下滴。打磨的十分生动，有一种往下滴的动感。再看玉质，深邃、透落。有吴玉的大拇指手指肚那么大。吴玉是个高个子，大手大脚。 吴玉说，五千年。我真被五千年前的人们感动了。 若水说，应该是真的。 吴玉说，绝对是真的！ 若水开玩笑，你从来都说，应该是真的，怎么这次，说，绝对是真的？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敢绝对相信了。 吴玉说，你污辱我。 若水说，呵呵。 吴玉说，呵呵呵呵！ 若水收了那玉，说好卖了玉给他一万。 那玉在若水那里放了半个月，没有人问。 又放了半个月，吴玉说，我拿回去，退给人家吧。 若水说，别！ 这天，店里来了个南方人，一看就是南方人，矮个儿、圆脸儿、高额头、白嫩，男人一说话，若水说，您是南方人？ 是浙江人。 浙江的什么地方？ 舟山。 舟山人说，我在城里打听，说你这里的玉最可靠。 若水说，卖玉的，得像玉。 舟山人说，我想看你们的红山玉，五千年的。 若水就给舟山人那水滴形状的玉。那人的眼睛就亮了 舟山人告诉若水，他家里也开了一个玉店，叫水玉坊，在舟山的城里。 舟山人出十五万，若水只要他十二万。 舟山人走了，若水给吴玉打电话，过来，拿你那一万块钱，你一万，我一万，喝酒。 吴玉说，呵呵呵呵！ 喝了一次洒，又喝了一次酒，喝多了以后，吴玉告诉若水，那玉是假的。 若水说，缺德！ 几天以后，若水去了舟山，去找那玉。 吴玉说，这是何必，说不定人家会卖到二十万，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再说，说那是假的，就是假的，说是真的，也是真的。那本来就是真的玉，只是年代不同。还不是年代不同，什么是五千年的玉？只是五千年前发掘打磨的而已。什么玉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形成的，说不定这玉比五千年前打磨成的那些玉还要早呢。 若水说，扯淡！ 舟山是个群岛，这地方要找一个玉店不大容易。正是夏天，从北方一来到南方，若水便觉总是在出汗，一个劲地出汗，浑身被汗湿透，衣服粘在身上，步子迈不开。 若水问人家，这个地方有玉店的集市吗？ 人家说，不知道。 若水想象有一个地方像自己的家乡那样，到处都是玉店。 然而，没有找到。若水就一个一个的小巷找下去。只是这地方太热了，走一会儿，就得歇一歇。倒是找到了几家玉店，可是没有找到那个人。找了两天，没有找到水玉坊，人却病了。 若水住在小旅馆里，没有空调，只有晚上七点到九点提供洗澡水，这个时候，若水还在大街上转呢。若水病了，四肢无力，浑身出虚汗，躺在床上就起不来。若水想，不能起不来，这么远都来了，一定得找到。若水拖着沉重的双腿一个街巷一个街巷地走，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马路边喝一会儿矿泉水。起初是一个上午能走好多街巷，到后来，一个上午，只能走一两个街巷。回到旅馆，精疲力竭。几天以后，旅馆的老板找到若水，说，你得离开这里了。 若水看着旅馆老板的眼睛，想，人家这是怕我死在这里啊！ 从旅馆结了帐出来，手里攥着的钱也只够回家的路费了。无奈，在转了最后一个街巷之后，若水决定，回家。 回到家里的若水瘦了一圈儿，脸上多了几道皱纹。 老伴说，回来就好。 儿子说，爸爸，这是为什么？ 吴玉……吴玉什么也没说，儿子在医院默默陪了他三天。 再一次寻找，是三年以后的事了。 三年后，儿子考上了大学。 三年前，老伴对若水说，我知道你放不下那事，可是，儿子要考大学，等儿子考上大学，你再去找，我不管你。 考上了大学，儿子很高兴，对爸爸说，我想看看爷爷留下的那块玉。一家人取出爷爷留下的玉，打开来看。一块手指肚大的玉，玲珑剔透，生机不尽。 老伴说，真的是个宝贝啊。 儿子说，好看，心形的。 儿子说着用手提起那玉，玉的大头便朝下了，若水说，是心形的，也是水形的。你爷爷说，玉如水，水如玉，人……若水说到这里，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的父亲临死的时候也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老伴看了儿子一眼，两个人赶紧收了那玉，交给了若水。 若水并没有说要去寻找那买玉的人，只是说，儿子，上大学，我去送你啊！ 儿子的大学在南方。把儿子安顿好，若水去了舟山。 这一回若水好像适应了南方的气候，没有得病，转了三天了，仍觉有力量。三天以后，他的钱包丢了。 他回不去了。 若水一边在大街上寻找玉店一边想办法。找了一天，想了一天，中午他在一家小饭店吃了人家剩下了半碗面条，饭店的服务员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下次去别的饭店吧，啊！我们饭店小，影响生意。 找了个废弃的破楼住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若水找到了一家玉店，主人正在磨玉。若水看了半天，说，我替你磨。主人怀疑地看了他半天，说，试试吧。一个小时以后，他手中的那块玉栩栩如生。 若水在那家玉店里待了三天，把自己要找那玉的事对店主说了，那店主说，好人！三天后，若水说，我得回家了。店主人说，你给我磨了这么多玉，我给你多少钱？若水说，我只要回家的路费。 这回，若水记下了这个玉店的电话号码，拜托店主人帮他打听着，一有信息，马上告诉他。 回来后，老伴发现，若水的头上多了些白发。 没有消息。几年以后也没有消息。若水又去了一次舟山，再找那个玉店，玉店已经易主，改成了杂货店，电话也打不通了。 吴玉对若水说，那尽管是假货，可是那玉在周转，说不定他十五万卖给了别人，别人又二十万卖给了别人。玉是假货，可钱是真的。就是这样。 若水说，让一个假货在人群中周转，那不行。一个假货可以在人群中周转的社会，不是一个好社会。而在那个假货周转之初，我竟然最早推了一把。不行！ 而若水却眼瞅着老了。 十多年过去了，儿子也在城里成了家，老伴经常是住在儿子那里，看孙子。老伴说，兑了那店，和我一起来看孙子吧。若水说，等我找到那玉和买玉那人。老伴一气之下，住在儿子那里不回来。 若水准备着再去找那玉。 这天，老朋友吴玉来找若水，说，我想请你喝酒。 若水说，我不喝你的酒。 因为那块玉，两个朋友已经不怎么来往了。 吴玉说，今天一定要请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若水说，好吧，毕竟朋友一场。 酒店就在红山的下面，面对着红山，叫红山女神。天黑了，红山上的那盏灯也亮了，两个人坐下来，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那红色的灯光和红色的山峰。 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只有他们两个人。 若水看着吴玉，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吴玉说，坐吧，老兄。 若水坐了。说，你这是干什么？ 吴玉给若水满上酒，说，老兄，我们喝酒。 若水端起了酒杯。 吴玉说，老兄，我们是好朋友不？ 若水说，是啊。 两个人喝一杯。 吴玉说，现在还是不？ 若水迟疑了一下，说，是啊！ 两个人喝一杯。老哥俩一边说一边喝，就喝了一瓶酒了。 这时，吴玉满脸是泪，扑通一下子跪倒在若水前面，说，老兄啊，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求求你，别再找那玉了，别再找那人啦，行不？就因为那块玉，这么多年，我天天受着良心的谴责。你怎么就那么放不下啊！你找一回，我的心里疼痛一回。你哪是在找玉啊，你是在割我的心啊！ 若水扶吴玉起来。 吴玉说，你不能原谅我，真的不能原谅我啊？ 若水说，我原谅你了，我早就原谅你了。 吴玉说，可是，你就是原谅了我，你也是看不起我，我知道。 若水说，不是的，不是的，起来吧，啊！ 老哥俩抱在一起，鸣鸣滔滔地哭。 最后，若水说，老弟啊，找不到那玉、那人，我们一辈子都不安，不安啊！ 吴玉说，当初我没有什么不安啊，可是，你找来找去，我就没有办法心安啊。 若水说，我的父亲临死的时候，给我留下一块玉，还有半句话，玉如水，水如玉，人……可是，人如什么呢？ 老弟，把心放下来，让我去寻找啊！ 回到家里，若水找出父亲留下了那块玉，挂在自己脖子上，又取下来。然后，又在衣服的贴心处缝制了一个小小口袋，把玉放进口袋里。若水把自己的衣服每一件都缝制了一个小小的口袋。若水心里对父亲说，玉如水，水如玉。父亲，我知道后面你要说得是什么了，我记在了心里。 眼瞅着，若水一天老似一天。 这天，若水接到了他曾经打工的玉店老板的电话，那老板告诉他，他发现了那个水玉坊。 若水处理了自己的玉店，先去了一趟儿子家，把处理玉店的钱给老伴拿着，带了点路费，怀里揣着父亲留下了那块玉，去了舟山。 这回，若水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水玉坊的玉店。 走进玉店，老板竟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很是诡异。 若水说，终于找见了你。 老板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若水说，自从卖给你那块玉，我就没有睡好觉，快二十年了。 老板说，不至于吧，一块玉。 若水说，你知道那块玉很好看。 老板说，知道。 若水说，你当时是说，要买一块红山文化的红山老玉。 老板说，是啊，就买了那块玉啊。 若水说，我不应该把那块玉卖给你。 老板说，可是你卖给了我啊。 若水说，我真的不应该把那块玉卖给你。 老板说，你卖给了我，我给了你十二万，这么多年了，我仍然记得。有什么问题吗？ 若水说，不是有什么问题。 老板说，你后悔了吗？你想反悔吗？这么多年了啊。 若水说，我是后悔了。我不是反悔。不，我一下子说不清楚了。你知道，那玉挺好看。 老板说，你什么意思，我搞不明白。我只知道，当年你卖给了我一块玉，我买了你的玉。 若水说，可是，那块玉，不是那个价儿！ 老板说，可是，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找上门来。 若水说，我找上门来，是要告诉你那玉的真实价钱。 老板显然生气了，说，我不管那玉的什么真实价钱，我只知道我花了钱，买了你的玉，然后，我就走了，快二十年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若水说，我不想干什么。只是，只是，那玉…… 老板说，你是想要那玉，还是想多要钱。告诉你，要玉要钱都不可能！ 若水说，我不要钱，也不要玉，我只是，那玉…… 若水越是想一下子说清楚，就越是说不清楚。在老板看来，他就是反悔了，来讨那玉。 老板最后说，那玉，我卖了。实话告诉你，我卖了二十万， 若水说，不是，不是，那玉，是假的。 老板大笑，说，真的假的我不管，我只是告诉你，那玉我卖了！就这些。你若是想讨那玉，去海南好了，去天涯海角！ 若水还想说什么，老板说，好了，还有事吗？你好，那位顾客！ 从玉店里出来，若水蹲在地上，路灯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我再也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若水并没有停止寻找，他找遍了舟山的各个地方，大大小小的岛，然后，又去了别的城市，去了海南，去了天涯海角。他的胡子已经长得很长，头发也全白了，满脸的皱纹，衣服破烂不堪，袖子和裤角，一缕一缕地，膝盖上也磨出了一个大窟窿。他就那么一直走下去，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全然一个乞丐，人们叫他疯子。 若水一直在寻找，也许他还记得自己是在寻找那块水形玉，也许他什么也记不得了，他只是在寻找，为了寻找而寻找。 可是，谁也不知道，就是这么一个疯子，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精美的水形玉。 听了老板的故事，我似乎看到了安若水先生寻找的样子。 也许，他的家人后来找到了他，也许他死在了寻找的路上。 水形玉坊的老板望着远方说。 从玉店里出来，全城都亮了灯。我看后面的山，那盏灯也亮了，红色的，照红了半个山峰，在城市的半空中，我知道那山峰的下面是整座红色的山。我突然产生一种踏实的感觉，多好的城市啊！我往那河边的方向走去。不知道还走多远才能到达，但我想一直这么走着，走在这样一座城市的夜晚里。 后面是那座山，前面是那条河。 走着走着，我似乎听到了音河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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