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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份爱吃的食物里面,都住着一位亲人

 曾颖的图书馆 2020-10-19

    米可以与很多蔬菜和豆类搭伴,做成菜叶粥、南瓜饭、玉米饭、皮蛋瘦肉饭甚至手抓羊肉饭或鸡饭,但我觉得,与它最珠联璧合的,还是萝卜,它与米结合在一起,虽然没有鸡鸭甚至海鲜的富贵,也没有桂圆莲子红枣枸杞的绚丽,却有着给平淡生活打上一个惊叹号般的美好。特别是在那些物质匮乏身心俱贫的日子,一顿萝卜饭,就可以是一个小小的节日。

    每当我想起萝卜饭的时候,外公外婆又回到我身边,在那间有着半个小天井的老厨房里,外婆在屋檐下的木头板凳上烧火,她隔一会就把一根柴棒或竹杆塞进炉门,看着火焰卷着蓝烟从炉膛里溢出,她因修铁路受伤仅剩的一只眼里,就会升起一种愉悦的温情,这是作为一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庭的两位家长难得独处的时间。

    外公用手摇水泵打水,清凉的水从钢管做成的井口上喷涌而出,浇在盆里两只脱光了衣服的小孩般的大萝卜身上,调皮地溅得水花四射,每一滴水珠,都是一颗眼睛,将这间小小的厨房,收纳其中。于是,每一颗水珠里,就有了一个外公外婆,和喷发着烟与光的锅灶,他们都在匆匆地忙活着。

    之后,外公用他那双令无数钢铁折弯的手,给萝卜来了个从头到脚的清洗,他的手上长满了老茧,肤质如岩石一般坚硬,掌纹里浸透着一个老铁匠宿命般难以洗净的黑色,这种黑,不是脏,而是如经历了几百年岁月磨砺的老家俱表面的包浆,是对他一生勤劳的记录与馈赠。只是,相比于前者可以变现的不菲价值,外公掌纹里的黑,只具有非物质意义的怀念价值。

    萝卜在外公坚硬的大手搓洗之后,愈发变得干净可人。一把老钢刀,将它们横着切成玉璧般的片,然后叠罗再切,成一根根筷子粗细的晶莹细棍,堆积在与外公手掌质感相近的厚重木菜板上。

    接下来是洗米。一位煮了五十年银饭而得到功勋奖章的日本老匠人说,他在洗米的时候,是在给米做按摩,让每一粒米和水充分接触并愉悦起来,这样做出来的饭,会是甜的。这个理论,七十年代中期的老外公当然不知道。但看着米在清水的裹挟与怂恿下欢快地奔涌翻滚的样子,外公显见是快活的,他孩子般地把淘米水浇到天井中央那些用废瓷盆做成的花盆里的胭脂花、藿香和葱的头上,就像给一群可爱的孩子发糖一般,他甚至能从摇曳乱颤的枝叶间,看到一张张幸福而感激的脸。这些贫贱如他的花与草,大多是他从外面捡回来的,他每天用淘米水浇它们,居然长势良好,给小小的天井,带来了巨大的绿意与生气。

    柴火上的大锅已洗好,装上了清凉的水,萝卜已如洗得干干净净的新娘,在锅底满怀想象地等待着。浸透了水并享受过外公大手按摩的米们,呼啸而下,像一群血气方刚的男孩扑入一场舞会,心照不宣地向各自心仪的女孩们靠近,每一根萝卜身边,就围聚了无数的仰慕者。一把食盐,几粒花椒,一小块被菜刀拍得粉碎的姜,顿时让这场舞会变得有滋有味。

    剩下的工作就是外婆的了。外公盖上锅盖,心满意足地抹抹手,挤坐到外婆的烧火小板凳上,玩童般把双脚叠架在一起,做任务完成的惬意状,身体轻靠妻子,让她的每一个拾柴添柴的动作,都像是一次令他心痒痒的按摩。而外婆则装着并不知道他的小伎俩,只是一门心思地往灶门里添柴,看着炉火飞扬的灶膛微笑,仿佛那里正在上演一场精彩的喜剧。

    锅里的米和萝卜,在火的怂恿和刺激下,一改最初的冷静与闷骚,彼此拥抱着,翻卷着,舞蹈着,吐着大大小小的泡,泡泡像世间所有的事情一样,在瞬间从无到有,从小变大,迅速膨胀并自爆成一声轻响和一缕泛着香味的热气,完成一次匆忙的成住坏空过程,锅里顿时宛若人间,被无数命运各异却殊途同归的泡泡们,爆响成一片无法计数的命运之海,响声此起彼伏,香味四散喷射。小小的厨房,在一声声轻而脆的咕噜爆响和一片高山云霞般的泛着柴香、米香和萝卜香的蒸气笼罩着,散发着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能看得到闻得到感知得到的郁馥气息。

    这时,十几口人的生计,大儿女们的工作与恋爱,小儿女们的学费与功课,社会上凶险的政治传言,菜市上讨厌的物价变换,刚到人间的外孙缺糖少奶的哺育,还有种种随时如公牛闯进瓷器店,突然而令人头痛的种种糟心事,都不用去想,两位正在向老年迈近的中年人,挤坐在小小的烧火板凳上,享受着来自一锅萝卜饭的爱抚与安慰。

    泡泡散尽之后,会留下一个个蜂穴般的窟窿,饭干了,锅底开始响起轻细而碎的爆响,那是锅巴在凝结。这是萝卜饭最令人喜爱的一个过程,如果少了它,就如同咖啡少了焦糊味,还能不能成其为咖啡都难说。但这种锅巴,只能黄脆,不能焦糊,秘诀就在灶下的火里,这时的灶膛里,明火早已散尽,只留下一片通红的木炭,由红变白,偶尔窜起一道火星,闪亮升起,转瞬即逝。

    锅巴烘好之后,便是萝卜饭的最后一道工序,将少许菜油滴入锅中,用木铲将它拌匀,此时,萝卜与饭与锅巴,就蓬松地挤在一起,相互倚持成一锅诱人的美食。这个时候,无须呼喊,饥饿的儿孙们,已呼啸着拿着自己的碗,站到锅边,吞吐着口水,想象着那喷香的饭堵满自己的嘴和肚子的情景。

    这样的场景,其实并不多见,萝卜不是什么稀缺物,但米和外公外婆的好心境却是,这种令大家饭量普遍增加一倍的吃法,于穷人家的意义,却有如打牙祭一般。这也许就是在经济条件变好的当下,我的妈妈每一次做萝卜饭时,脸上既幸福又忧伤的原因。我想,在做萝卜饭时,她眼前的场景,该和我记忆中的场景差不多吧!

    每一份爱吃的食物里面,都住着我们最亲的人。每当想起萝卜饭的时候,离开人间多年的外公外婆,又回到我们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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