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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

 臭屁花妞 2018-12-29


“如果一朵花很美,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


——川端康成


文|榕榕

生活万岁,因为有美 来自好好虚度时光 16:17 ▲主播/夏萌  配乐/花冷え (花季天寒)

 


转眼在虚度上写文已有一年半,记得刚签约时云晓让我给自己写个介绍。


我发过去一句话:美是抵御无聊生活的良药。

 

那时的我正在上海一家央企做着朝九晚五的清闲工作,有套自己的房子,大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小区郁郁葱葱的花园。


旅行要挑剔酒店床单材质、亲肤亚麻才给好评。看上海最新的展、隔三差五跑去苏州听最好的昆曲。日常活动是看书、写字、弹琴、买花。

 

一年半过去,我经历了生子、产后抑郁、婆婆癌症、夫妻两地分居、辞职、边兼职边带娃,生活于我已不是原先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我似乎也失去评价它是否“无聊”的闲暇与资格,可是以前很多习惯没有改变。

 

当我去买菜顺便抱一束花回家,帮忙带娃的姑姑用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看着我:


你买花管啥用?!

 

我哑在那里,心里不忘飘过陶渊明《饮酒》里的一句: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真正让我有所领悟的是一碗蛋炒饭。


我的孩子每天下午5点左右会小睡一会儿,那时不管多累,我都会爬去厨房给自己做一碗蛋炒饭。

 

切腊肉丁爆炒出油,没有腊肉就用猪油,看猪油在热锅里慢慢融化的时候就开始高兴,因为一顿好饭成功了一半。

 

再加梅干菜爆香,放饭,最后把蛋液淋到饭上,保证饭粒都被蛋包裹着。


搅蛋有玄机。放点糖炒出的蛋蓬松柔软。留学时曾见女同学搅蛋放水,只求量多却失味,让我颇为不屑。

 

起锅时也有玄机,饭盛到碗里压实,再把碗倒扣到盘中,会有个漂亮饱满的造型:


瓷实的饭包里大米粒粒油润,酱红的腊肉丁、金黄的蛋碎被紧紧镶嵌其间。

 

这时需要挑个好勺子,金属最佳,受热快,入口与饭同温,不会出戏。木勺也可,与米粒柔韧的质感颇搭。最次瓷勺,冰冷且厚,喧宾夺主,像席间出现聊不到一块儿去的伴儿,让人扫兴。

 

用勺子在饭包上挖出一个口,热气伴着香味会从那个口里窜上来,把饭满满塞进嘴的时候,觉得啥坎儿都能过去。

 

我的这点乐观精神来自外公外婆。


小时候最爱去外公外婆家。那会儿他们的日子不富裕,生活细节却处处美好,尤其饭菜,总能做到声色俱佳。

 

外公最爱做茄汁锅巴。刚从锅底铲起的锅巴快快上桌,他永远坚持把最后一道程序——往锅巴上浇茄汁儿——在饭桌上表演,为的就是让客人听见那一连串爽喇喇的响。若不响,定是锅巴软了或茄汁不烫,外公懊恼之情会溢于言表。

 

外婆做藕夹子最拿手,两片脆嫩鲜藕夹上调好味的肉泥,正反粘上米粉在滚油里快速一过,盛在竹编钵子里,不顾烫手捻起吃下,藕是藕味,肉是肉味,两味互相烘托成就,和外婆一样清爽又聪明。

 

最漂亮的是紫菜蛋汤。我不明白明明简单的一道汤,为什么会做得那样漂亮。紫菜与蛋花相托着在海碗中旋转跳舞,像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周身萦绕的黄云紫雾。

 

逢年过节的大菜一定是胡适一品锅。


大地色系的香菇蛋饺笋片火腿在锅中层层铺开相安共处,摆在桌子中央,那顿吃席便有了主心骨,让人心里踏实亮堂,还真如冬天阳光下走来的穿中式长棉服戴围巾的民国君子。

 

我却最期待有蒸蛋羹和牛奶的早餐。


蛋羹表面平整,没有气泡,洁白如玉的蛋白中明艳蛋黄若隐若现,附近偶有葱花,上头淋几滴香油。得戳破蛋黄,让油融进去,这时若有溏心更惊喜。

 

牛奶必用漂亮白瓷杯盛着。那时候用奶粉冲牛奶,外婆一定不会允许里面有结块。


每次在外婆家小院的玉兰树下吃早餐,我都觉得自己是公主,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动作优雅。

 



即便是现在,面对一碗蛋炒饭,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公主。


“他问我,‘你以为自己是个公主吗’?”——最近我的一位女友向我诉说与她先生的一次争执。


起因只是她先生用塑料盒子盛水果,她转手换了一个漂亮的玻璃盘。她先生刚添人进口压力也大,便说她成日净做无用事。

 

“可是,那就是我的活法啊”,女友说。

 

女友是家里富养出来的,从不恃靓行凶,为人温润得像一客雪白奶油蛋糕。

 

生孩子后,她也患了产后抑郁,却不忘为孩子打算,咬咬牙背起更多房贷,又准备重新考试换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

 

家人不理解,女友多朝我诉苦。前天见她在朋友圈发照片,阳光下她气色好多了,一片金黄叶子从树上落下,她仰起脸,用嘴吻住。我便放了心,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

 

因为我终于意识到,美已成我们的习惯。它不只是静好岁月的点缀,而是可以为一切生活打底。


吃力日子闪烁出的美,是一种自向光明的力量,反而可以调转头来捍卫生活。不经历这个说美,都说得太轻而易举了。

 



美学从十七、八世纪的西方发展出来,在德国变成一门特别学科Aesthetic,真正研究的内容并不完全是艺术之美,而是研究人类感觉,说“感觉学”似乎更准确。更多像印度在很古老的经典里讲的眼耳鼻舌身。


要我说,还要加一个“意”字,凑齐佛家说的“六根”。


真正的美,可以让人的所有感官都无法逃脱,全身心涉入其中,所以无论你身处喜悦还是悲伤,美都可以叫人沉浸在当下,物我两忘。

 

台北清香斋茶席的主办人解致璋老师曾跟我说过一个故事,我觉得能很好地阐述美是什么。

 

在一次茶会上,她曾遇到两位意大利客人,是父子。父亲是老先生,儿子中年。


他们喝到一种茶的时候,突然反应很明显,一直在交谈。一旁的翻译说,他们觉得,那种香味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所以一直在追忆,一直在讨论,那个香是什么?

 

解老师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那对父子的表情,好像坠进了一种情境,很投入地很沉浸地一直想一直想。


最后他们笑了起来,说他们知道了,那种香,是意大利一种花的香。儿子小的时候,父亲曾在院子里种过。

 

解老师说,我知道那个意义,是你有了连接,是生命跟生命的一种彼此的想念跟连接。他们以后也会记得,在远方一个岛上喝的那个神奇的茶,有他们的熟悉的某种花的香。

 

那种美,本就是一个不可见的、无法言说的,却又很确凿的东西。

 



我想正是因为美不可见,又需要人们有敏锐与细腻的感知,所以发现美、邂逅美,是一件需要机缘的事。它需要我们慢慢从自己的生命经验中提炼出来,更像是一个对生命认知的过程。

 

可惜的是,很多人都会忽略美。

 

前段时间,我婆婆经历了两次化疗。每次去医院之前,她都提不起精神。我担心她身体不适,建议缓一缓再做。她说身体倒还好,就是心里不舒服。

 

细问才知,原来她的床位周围都挂着黑布帐子,化疗时会把她重重围住,装药水的点滴瓶也拿黑布裹着。她一进那个病房,治疗还没开始,心里就先沉下去了。

 

我想那些黑布是为了遮光,是出自保护药效的考虑。但是如果医疗系统的工作者不要把病患只当成被治疗的对象,而是首先当成会痛会哭、有感受有知觉的人去看,如果他们明白美对每一个人的重要,医院的设施是不是可以设计得让人舒心一些,治疗效果甚至都会好一些呢?

 

我想起自己去牙科诊所的经历。


我从小就很怕看牙齿,偏偏牙又不好,缝缝补补,受了不少罪。

 

牙科诊所的气氛大多冰冷,总让人联想起那些金属钳子碰撞在唇舌间的寒意,四周墙壁潮湿斑驳晦暗不明,就像口罩下医生的表情。


最难过是嘴巴要被撑到最大,等半天才允许把口水吐到一边看起来不太干净的小水盂里。最害怕对方拿起电钻,那种声音伴着酸痛直穿脑壳儿。

 

后来在德国的一家小诊所里,我却一口气补了六颗牙齿。因为那真是我遇见过的最美好的诊所。

 

等候室被涂成清新淡雅的蓝色,角落里的小桌上放着鲜花。


治疗时耳边萦绕着轻音乐,仰面对着的天花板上有个屏幕,播放着流动的海景,蓝色的海水和色彩斑斓的鱼让人平静愉悦。

 

我依旧被要求张大嘴,除了医生,一旁却多站一位小护士,她的工作就是定时拿电动小吸管抽走我的口水,并为我涂润唇膏。一边涂一边温柔地说,我知道一直张着嘴很辛苦,涂点润唇膏会舒服些。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害怕、身体的所有痛苦都被化解。

 

当你对其他生命开始不忍,把自己与对方相连并感同身受,美就产生了。


宋朝理学家程子说,


“仁者浑然与万物同体,认得为己,何所不至。”是指所有的事物都不在自己之外,所以我们对所有的事物都有关切和爱。


因为你觉得对方本是你的一体,你自然就会呵护,自然就会照料,自然就会承担。

 

今年我回家生产时正值春夏之交,小区的蔷薇花落了满地。有次出门,发现一朵落花被人插在楼道的邮箱里,我忍不住对它一笑。


我的家乡在皖北,经济落后,民风也是粗犷悍勇,这个陌生人对落花的怜惜与温柔,让我如获至宝。我觉得这朵花从生到死、到被人拾起、插在邮箱,到让另一人一笑,那个美才完成——她完成了几个生命和彼此的共情与连接。


我觉得人与人之间最美的时刻,就是在共情产生的时刻。

 


前段时间的纪录片《生活万岁》把很多人看得泪中带笑。流泪是因为我们从片中人身上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在生活磋磨下的挣扎与倔强。笑也是因为看到自己,生活实苦,可我们偏有这份本事,在苦涩的缝隙里品尝到美。

 

带着4岁女儿开出租的单身妈妈,仍然会在女儿的座位上方挂上粉红色的玩具,午夜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疲惫的她从方向盘一扭头就能看到女儿天使般的睡颜,那一刻叫她笑起来的东西,是美。

 

盲人夫妻结束一天的卖唱,在阴暗的小土屋里举杯对坐,男人向一辈子都不知道面目的老伴儿表白,“只要我在,不能让你自己到处摸去,我尽量照顾你”,那一刻叫老伴儿哭出来的东西,是美。

 

丧偶的老兵一个人抱着鲜花,昂首挺胸站在去世多年的妻子坟前,大声地念着自己写给她的情书,那一刻叫镜头对面的我们嘴角上扬又红了眼眶的东西,是美。

 

美不只是顺境里的锦上添花,它存在于人类生存的一切境遇中,让我们共同信仰的东西。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中写:


“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即使和幽灵同处地狱也能心安理得,随便什么时候都能拔腿而去。”


因为,他解释到:“如果一朵花很美,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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