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国内疫情又呈指数式增长,不过幸运的是,这个国家里,总有人在默默地保护你,总有人在为你的前行保驾护航。在笔者看来,这里面,既有显性的,如医护、如国防,也有隐性的,如诗词,如人文典籍。 2020年10月中旬,笔者写了一篇董卿和叶嘉莹先生的对比,还发出诸如标题的疑问“董卿,会是下一个叶嘉莹先生吗?” 在后台,有读者评论,说董卿不配和叶嘉莹先生相提并论。其实,笔者的本意并不是想说这两位国民心中的女神怎么样,而是她们受到的教育以及对世事的感悟对大家非常有借鉴意义。 笔者深知,每个人都不可能成为某个现实已经存在的人。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他/她所生长的环境,所受到的教育,所遇见的人,所经历的事等等,都不一样,因此一个人何以能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呢? 是吧? 今天,笔者再次把当初的文稿加以修改和润色,希望能让更多读者朋友从如今已98岁高龄的叶嘉莹先生的人生经历里感受到生命的厚重与当下的踏实。 以下是正文。
01 诗词先生 叶嘉莹 魏晋诗人陶渊明曾在《拟古·其六》中写道: 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 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 人们只看到松树的苍然不改,却不知松树是如何在霜雪的摧伤中承受过来的。 叶嘉莹先生(以下简称:先生)非常喜欢陶渊明,在《迦陵杂文集》里这样描述自己的身世,“我想朋友们所说的从我的外表看不出什么经历过忧患挫伤的痕迹,大概也和一般人只看到松树之苍然不改,而不能体悟到松树所经历的严寒冰雪的挫伤打击是同样的情况吧。” 先生在《叶嘉莹说陶渊明饮酒及拟古诗》中说:“陶渊明的诗很难讲,它不仅给你一种感动,而且在感动中引起你思考;不仅引起你思考,而且在思考中给你一种回味。一般来说年轻人不容易欣赏陶渊明的诗,因为他们还没有经历过很多人生的考验,没有很多困难的人生问题需要他们去面对,去解决。更有的人每天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喝玩乐,从来不会用头脑去思想,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欣赏陶诗。” 是啊,就如同样的一句话,在不同的读者眼里,竟会有着不一样的画境。就如先生自己一样,松树之能挺立于严寒,并非不知冰雪之严寒,只不过因为松树已经有了一种由冰雪所锻炼出来的耐寒之品质而已。 举个例子,苏轼一次做了一首《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请他的小妾王朝云给大家唱唱,朝云还没开始唱便泪满衣襟。苏轼问其缘由,朝云答:“奴所不能歌者,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二句。” 在一般人看来,这无外乎就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只是,没有经历的人哪能有那么深的体会呢? 因此,对于陶渊明的这首诗,先生感同身受。人生所有的辛酸苦痛,都涵盖在这一首诗中了。 2020年9月10日教师节当天,央视新闻正在南开大学直播一场“开学第一课”。主讲人是已经96岁的诗词女神一一叶嘉莹先生。这是一位被人们尊称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先生”。 先生一生命运跌宕,却以诗性的人生态度凝练出“弱德之美”,她说,“弱是你取一个弱的姿态,我有自己的持守,不会随波逐流去改变。” 如今,早已过了耄耋之年的她,讲课时依然全程站着,带领同学们,穿越历史长河,感受诗词魅力。 正如松树的苍然不改一样,先生后半生的辉煌,都是由前半生的苦难锻造出来的。唯一不变的,是小时候被大人硬性要求背诵的那些诗词。 诗词,一旦在小小的心中扎根,便会滋养一个人的一生。哪怕风吹雨打,也自闲庭阔步。 02 小孩教育应: 熟读成诵,不求甚解 1924年7月,叶嘉莹出生在北平城内的一座四合院里。 这是一个有着古韵传承的大家庭。叶嘉莹的祖父是光绪年间的进士,曾做到工部员外郎。父亲叶廷元幼承家学,熟读古籍,伯父叶廷乂曾赴日本留学,母亲李玉洁幼年即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除此之外,叶嘉莹的伯母、姨母也是如此。 更有意思的是,叶家整个家族都是诗词的爱好者。在家里,不仅叶嘉莹的伯父、父亲喜欢读诗,伯母、母亲也都读诗。 所以,从小就便耳濡目染的叶嘉莹也不例外。四岁诵古诗,六岁学《论语》。到正式上学后,叶嘉莹认识的字渐渐多了起来,就开始背唐诗。 当时的课程中,主课是“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唐诗不在其中,可先生就是喜欢背诗,虽然不懂诗词的真意以及《论语》的精义。 正是这个良好的生活氛围,培育了先生对诗词兴趣的肥沃土壤。古诗词就如一泓清泉,让先生那一颗诗心不断地得到滋养。 在先生的家中,人人都是“老师”。伯母教她唐诗,姨母教她学“四书”。但有一点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伯母、姨母对文章内容都不会详细讲解,都是让她背诵。 “我觉得,中国传统的教学方法是很有道理的。小孩子实际上不需要多讲,应该利用他们记忆力强的优势,让他们多记忆、多背诵。这些有什么用处呢?” 先生说,“小孩子是记忆力强而理解力弱的时候,此时,即使他不能理解,只要先背下来,等到将来理解力提高以后,这些早年记忆的内容就会被调动出来,如同智慧库,为孩子一生提供不尽的资源。” 这一点,在先生日后的人生经历中,得到了很好的诠释。诗词,给了她无限可能。 叶嘉莹的父亲很严格,但并没有把她送到小学去读书。因为他们有一种想法:儿童幼年时记忆力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和意义的古典诗书,而不必浪费时间去小学里学一些什么“大狗叫小狗跳”之类浅薄无聊的语文。 “我早年背诵《论语》并不理解,但在我以后的人生路程中,遭逢各种各样的事情的时候,会忽然理解了《论语》中的某些话,越发体悟小时候背书真是很有道理的。” 时光中往往蕴藏着无数的故事,几十年后,等到叶嘉莹先生再次踏上中国大陆这片深沉厚重的土地时,面对诗词,发出了如此的感慨。 “诗里这些丰富的内涵,孩子是无法理解的,就是要把小孩记忆力强的时期利用上,让他背诵下来,只要他记住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随时都会有所体会,随时都会有所升华。” 这一点,节目主持人董卿和叶嘉莹先生童年的经历类似,同样是被严谨的大人要求背诵自己不理解的诗词。然而,正是小时候刻在记忆中的那些美妙诗词,才让她们在以后的人生路上,随时保有一颗诗心,散发一种高贵的气质。 03 人生三大悲哀 皆用诗词化解 著名学者王国维曾有一句感叹,“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先生风雨不断却成就斐然的一生,正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 叶嘉莹的诗很美,但与这种美极不相对的,是她命运多舛、苦厄交杂的一生。 顺着她的人生轨迹细数,不难发现,命运似乎在其人生的各个节点“以痛吻之”:年少丧母,历经战乱;离乡背井,丈夫入狱;寄人篱下,苦撑家计;及至半百,痛失爱女…… 如她自己所说:“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
叶嘉莹的父亲毕业于北大英文系,后任职于航空。“七七事变”发生,她父亲随政府流转后方,从此音信全无。 那一年,先生只有13岁,长弟11岁,幼弟只有5岁,当时在沦陷区中,生活艰苦,一切都是她母亲操持。 四年后,不幸再一次降临,叶嘉莹的母亲忧伤成疾,身体日渐衰弱。后因子宫瘤医治无效,去世时叶嘉莹也只有17岁。 先生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无常,强忍着悲痛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她数十天闭门不出,写下《哭母诗八首》,字字泣血,句句锥心。例如《哭母诗·其二》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 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石悭。 幸运的是,叶嘉莹一家与伯父并未分居。母亲去世后,叶嘉莹的伯母担负起了为全家烧饭的责任。每当叶嘉莹要过去帮忙伯母操劳家务时,伯母总是要她去专心读书,因而先生虽遭丧母之痛,但在读书方面却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1945年大学毕业后,21岁的叶嘉莹开始了中学教师的生活,由于她自己对古典文学的热爱,遂使得听讲的学生们也同样产生了对国文课热爱的感情。于是陆续有人请她去上课。因为热爱,面对沉重的工作量也居然丝毫未感到劳苦。 然而,当以为该迈的坎都已经过去时,也许前面还有各种各样的苦难在等着她。 1948年,结婚不久的叶嘉莹便随丈夫迁居台湾,却又遭遇了白色恐怖,丈夫被捕入狱。先生寄宿亲戚家中,带着女儿教书,课上到一半,女儿就会突然喊:“妈妈,我想尿尿。” 终于等到丈夫出狱了。但恐怖的牢狱生活,使得丈夫变得性情暴戾,迫使叶嘉莹不得不一人承担起整个家庭的重担。第二个女儿出生时,她丈夫瞥了一眼就冷漠地走了。这一年,叶嘉莹29岁。 有一天,她偶然读到王安石的一首诗,诗中写道: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 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 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 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 这首诗如当头棒喝,把她从悲苦中提振起来。 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但依然选择了直面。 随后的叶嘉莹在几所学校来回穿梭,她带领学生们在古诗词的海洋中尽情徜徉,同时也清除了自己心中的悲戚与怨怼。 她从中小学课堂,讲到了台湾大学,讲到了哈佛,讲到了温哥华。直到晚年,才回到了离别已久的祖国。 后有人问她:“您从未体验过爱情的滋味吗?”摇头答道:“从未有过。” 她的女儿却说:“我母亲一辈子都在和古诗词谈恋爱。” 每当拿起诗词时,她便有了与世界和解的力量。
04 江河万里总有源 树高千尺也有根 1978年,先生提出了回国教学申请。这是出于一个书生想要报国的一份感情和理想,以及她对于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份热爱。1979年,先生第一次回国讲学时,写下了一首绝句: 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随后的三十多年,先生往返于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天津大学、复旦大学等几十所高校讲学。如今已90多岁高龄的她,在授课和演讲时依然坚持端正地站立。先生说:老师就应该是站着讲课的,这是对学问的尊重。她还说,不论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尽到自己的责任,这是一个人应有的操守。
先生讲课,从来不看课本,全凭学识和记忆。著名作家白先勇在台湾读书时,常跑去听先生的课。直到今天,83岁的白先勇还回忆96岁的先生:“叶先生是老师中的老师,我是小了叶老师13岁的学生。” 同是作家的席慕蓉常说:“我坐在下面听老师讲课,觉得老师是一个发光体。”“我都不敢说自己是叶先生的学生,我是叶先生的粉丝。她去哪讲课,我就追到哪。” 那时候席慕蓉读高中,叶嘉莹去哪讲课,席慕蓉便一路追到哪。 还在台湾教书时,传来美籍华人杨振宁、李政道两位教授获诺贝尔物理奖的消息,物理一下子就成了热门,许多学生争着报考物理系。当时先生教物理系一个班的国文,那天讲的是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先生告诉学生,不要把它仅仅看成是写美女跟爱情的小词。我们每一个人做学问和追求理想也需要这种精神。 先生接着说道,要知道,学物理不一定都能获奖。如果你为物理付出了你的一生,最后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你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吗?杨振宁教授的成就,不仅仅在于他获得了诺贝尔奖,而更在于他对物理学终身不渝的追求和奉献。 这种终身不渝的追求和奉献,在先生身上同样展现得淋漓尽致。
2015年,叶嘉莹91岁,她终于飞不动了,决定定居南开大学。有天晚上,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断了锁骨。请了几天保姆来收拾房子,而做饭还是亲力亲为。 主持人鲁豫有次去先生的住处看望,一进门就呆住了:卧室里堆满各种书籍,冰箱里只有一点绿叶蔬菜和几罐腐乳。她的午饭是清水煮几片菜叶,蒸几个馒头,一顿饭就过去了。 然而,一边“吝啬”一边“挥霍”,为了推广诗词教育,先生多次为南开“裸捐”,其捐款总金额已达3600万元。这是她个人的毕生积蓄,其中包括她变卖了天津和北京的两处房产所得。 先生曾说:“我想在我离开世界以前,把即将失传的吟诵留给世界,留给那些真正的诗歌爱好者。”
05 写在最后的话: 幸好,我们还有书籍! 在央视公开课的现场,白岩松问了先生这样一个问题:您在我们很多人眼里是一个强者,因为一路走得不容易,那您为什么要提倡“弱德之美”? 先生说,词本身存在于苦难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难之中,这就是所谓的“弱”。而在苦难之中,你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就是“弱德”。 在《中国诗词大会》节目中,来自各行各业的诗词爱好者同台竞技。生活中的苦楚,在热爱的诗词中,皆得以消解。 没有人要求他们去学,甚至在很多人看来,这些都是无用的。因为方向不对,皆是做无用功。 然而,无用之用,乃为大用。在不经意的时候,诗词总能慰藉我们干枯的心灵。 正是因为对诗词的热爱,他们才把自己平凡的日子过成了诗意的生活;因为热爱,所以想要进步,因为想要再突破一点,所以大家的眼里,永远都有光。 就像很多人熟知的文化节目主持人董卿,她高贵的气质,很难把她与诗词分开。 无论是在《诗词大会》,还是在《汉字听写大会》,甚至在《朗读者》第一&二季中,她带给观众的,不仅是诗的魅力,更是我们整个华夏文明几千年沉淀下来的精华的具体展现。 何谓经典? “答案可能有很多,但我最想最直接的一条,就是它们拥有温暖而强劲的力量,能够长久不衰地体贴灵魂,拔动心弦。触碰到我们情感深处最柔软最深刻的部位,这种力量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和年代更迭而减弱。” 这是节目主持人董卿在《朗读者·第二季》上某一期的开场白。经典让人心感到温暖。 同样在浙江大学心理学教授采铜的《精进1·如何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一书中,他写道: 所谓经典作品,就是具有超长半衰期的作品。意大利文学家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为什么要读经典作品》,在这篇文章中,他这样定义经典作品:“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随后他又写道:“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从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 和慰藉人心诗词一样,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比如阳光、空气和水。 生活如此艰难,但是,我们还有书籍; 星辰大海太远,幸好,我们还有书籍。 《央视新闻公开课》《面对面》等 2020年10月19日(初稿) 2022年3月12日(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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