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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苏记】徐州云龙山、黄茅冈:名山高士(下)

 真友书屋 2020-10-20
关于张天骥为什么住到了云龙山,东坡在《放鹤亭记》中首先称:“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

张天骥所建草堂原本在徐州城内,熙宁十年黄河决口,危急到徐州城,那时天降大雨,张天骥的草堂可能是地势低洼,水已经淹到了其家半人高。转年春天洪水退去后张天骥就搬到了云龙山,他在山顶建了一座放鹤亭。东坡来这里看望张山人时,登上了云龙山顶,展眼四望,其所见:“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喜庆的招鹤亭


云龙山乃是徐州城内的制高点,东坡于此可以清晰地看到徐州城四围的环境,同时他说:“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张山人养了两只仙鹤,经过他的训练,那两只鹤白天飞出去翱翔天空,晚上返回住在亭内。想来是经过他的所请,东坡才为其写了这首《放鹤亭记》,当然东坡写此文更多的是表达他的人生观。这天东坡带着一帮幕僚登上云龙山,张山人在放鹤亭内招待众人喝酒,东坡借着酒劲发表了一大通感慨,他将此写入了《放鹤亭记》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

饮鹤泉介绍牌


看来东坡这天喝得有点高,他问张山人知不知道隐居的乐趣,东坡没有当过隐士,而张天骥却是标准的隐士,他当然比东坡更能体会到隐居之乐。但东坡还是说如果能当隐士,即使给他个君王的位置,他也不愿意交换,接下来他又是几段的引经据典,以此来说明隐居是人生最佳的选择,因为在他的眼中,君王之乐与隐士之乐有很大的不同。

东坡的所言令张山人闻听后大感赞同,因为他早已体会到了隐居之乐,只是不像东坡那样将那么多历史掌故融合于期间。接下来东坡在《放鹤亭记》中又写出了放鹤、招鹤之歌: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饮鹤泉


《放鹤亭记》被视之为宋文中的经典,因为收入了《古文观止》一书而广为人知,后来该文还被收入了中学课本,由此让这篇《记》脍炙人口,同时也使得张山人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正是这篇《放鹤亭记》,使得人们知道徐州有座云龙山。

但按照历史记载,其实云龙山早在东坡之前就很有名气,明董其昌在《彭城云龙山重修放鹤亭记》中称:

按《史记》称秦始皇东游厌王气,汉祖心自疑,避匿山中。吕后尝得之,曰:“季所居有云成五彩”云。而赤帝子斩白帝子,盖龙德也。彭城之有云龙山,其得名当以此。山有放鹤亭,隐君子张天锡故居,苏子瞻所为作记者,虽至今不废,然荒圮久矣。高邑潜颕张大夫以分司仓庾至,数登其巅,吊古怀贤,将撤而葺之。

海拔高度


按此说法,刘邦曾在此山躲避,故该山有五彩云环绕,所以后来此山称为云龙山。《古今图书集成》中引《大明一统志》说:“云龙山在江南徐州城南二里许,山有云气蜿蜒如龙,故名。东岩石峰围匝,中有大石佛,俗谓之石佛山。”

此说法去除了神秘之因,只是说山上环绕的云气看上去像龙,所以叫云龙山。但也有人认为此说不能突出该山的伟大,比如明都穆在《游云龙山记》中称:“云龙山在徐州城南二里。州志谓,山有云气蜿蜒如龙,故名。元朱泽民寺记谓,宋武帝微时,尝憩宿于是,有云龙旋绕之异,此为得之。”

2018年看到的黄茅冈全景


宋武帝还没有发达的时候曾隐居此山,故山上云龙盘旋,所以得此名。但无论哪种说法,都说明云龙山有不凡之气度。

2018年7月22日,徐州爱书人肖艳波及其先生张庆会前来酒店接我一同到云龙山探访放鹤亭。山脚之下有停车场,停好车后,我们沿着登山的台阶一路上行。在途中看到一座小亭,上书“喜雨亭”,亭名落款竟然就是东坡。

感觉石头确实羊群


云龙山不算高,但因今日天气炎热,沿着台阶一路走上山顶时已然是大汗淋漓。登顶之后,顿然有凉风徐徐之感。喘息甫定,看到山顶上有一个院落,其门楣上刻着“张山人故址”字样,这就是恢复后的张天骥故居。在故居的旁边有一个小亭,我以为这就是放鹤亭,然走近细看,亭名却为谊亭,此匾亦是东坡所书。

肖艳波注意到旁边的指示牌,我们按所指的方向走过去,此处又有一个独立的院落,放鹤亭就处在此院之中。修复后的放鹤亭乃是几间仿古房屋,里面挂着一些展板,不是我想象中的小亭子。在展板上看到了几幅东坡画像,然却未找到《放鹤亭记》,于是到亭外查看。侧旁乃是碑廊,墙壁上嵌着几十块古碑,但这些碑大多有人为捶打之痕,但因石质坚硬而没有被砸烂。

书院内的韩愈、苏轼塑像


继续在山顶探访,于院中的另一侧看到了招鹤亭,看来当年的张山人很讲究,放鹤和招鹤不在一处。山顶之上还有一口水井名叫饮鹤泉,这口井应该是在张山为搬上此山前已经存在,北宋乐史所撰的《太平寰宇记》中对此井有记载:“有井在石佛山顶,方一丈二尺,深三里,自然液水,虽雨旱无增减。或云饮之可愈疾。时有云气出其中,去地七百余尺。”

云龙山旧名石佛山,此井极深,时常有云气飘出,说不定云龙山之名就是因为此井飘出之云气。东坡很喜欢该井之水,他在《游张山人园》一诗中写道:“闻到君家好井水,归轩乞得满瓶回。”说明这口井水质清冽,东坡下山时都会满瓶带回。

口罩代表时代


但是该井后来废弃了,到明初,又被人挖掘了出来,明成化二十三年刊刻的《重修石佛寺》碑文中称:“有井在山顶,弃而不食者累年,发其瓦砾,甘美如初。”蔡世华在文中写道:“直到20世纪中叶,饮鹤泉尚有水三尺深,但到了六七十年代逐渐干涸,实在令人叹息,不知将来是否还会重现泉水甘美之情景?”而今我站在井口向下望去,确实看不到水,真希望哪天这口井又能再现清冽的甘泉。

参观完山顶景致,沿着台阶向下走,前去探看山下的云龙书院,无意间路过东坡当年写入诗中的黄茅冈,但因这一带杂草丛生而无法入内探看,只能围着外围拍几张照片而离去。在云龙书院内看到了苏轼塑像,另外还看到一块展板,上面介绍的是东坡与徐州的关系。

曲港跳鱼


2020年8月2日,我再次来到徐州,在王飞先生的带领下,我们共同探访了几处遗迹,他同时请来了当地的学者钨建伟、刘峰和高伟三位先生。此次我们的车又停在了那个专用停车场内,因为天气太过闷热,我们没有再次登上云龙山,只是直接前去探看上次未曾细看的黄茅冈。

再见此石

穿过巨大的牌坊,看到了路侧边有一块卧石,上刻“云龙山”三个大字,落款是万历十四年。沿着此石侧边的小路穿行到一个山涧旁,这里有标牌写明此景点叫“曲港跳鱼”,介绍牌上说这是山间溪流积水成池。因苏轼填过一首《永遇乐·夜宿燕子楼》中的词句而得名,其实该词的名称为《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其全词为: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摩崖刻石


其实对东坡而言,盼盼已是古人,因为燕子楼原本是唐代徐州泗濠节度使张建封府第中所建的一座小楼。张建封乃唐德宗重臣,他从贞元四年起驻节徐州十余年。贞元十六年,张建封逝于徐州,他去世后由通判郑通诚代理军务,因张建封治军有方爱兵如子,故这些人不喜郑通诚,为此而引起兵变,众兵士拥戴张建封之子张愔为留后。朝廷派兵前去镇压,但因张愔势力强大,朝廷只好封其为徐州刺史,后来张愔逐渐受到朝廷重视,朝廷封其为兵部尚书,但张愔未出徐州境而病逝。

张愔能诗文通音律,故像他父亲那样喜蓄歌伎,南唐张泌在《妆楼记》中载:“徐州张尚书,妓女多涉猎。人有借其书者,往往粉指痕并印于青编。”看来张愔所蓄歌伎大多有文采,其中一位就是关盼盼。因其色艺俱佳,颇得张的宠爱。

落款是苏轼


贞元十九年,白居易到徐州张愔府上做客得以见到关盼盼,白居易在《燕子楼》诗序中写道:

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余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余。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余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尽欢而去。迩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

灯炷上苏轼的诗


后来白居易还读到了关盼盼所写的三首燕子楼诗,同时白居易还打听到张愔去世后关盼盼发誓不再嫁,独居在燕子楼内十余年。也许是白居易的所载令东坡来到徐州后梦到了关盼盼,于是他填出了这首极具名气的词。而今此词中词句成为了云龙山下著名的景点,而关盼盼也因白居易和苏轼而名留千古。

介绍牌

2020年看到的黄茅冈


此处的山崖上刻着“曲港跳鱼”四个大字,几位陪同的学者纷纷告诉我这是东坡所书,但我看到字体与寻常所见的东坡体略有差异,也许是刊刻所致。但刘峰告诉我,字的左下方有落款,然落款被茂盛的枝条挡住了,在其指认下,我用相机拍照后放大,果然看到了“苏轼子瞻”字样。
沿着小径继续向前走,前去探看黄茅冈,在路边的灯柱上看到了东坡所写的《登云龙山》诗:

醉中走上黄茅冈,满冈乱石如群羊。
冈头醉倒石作床,仰看白云天茫茫。
歌声落谷秋风长,路人举首东南望,拍手大笑使君狂。

水塘

踏过去不容易


此诗仅七句,然字字用韵,乃是典型的柏梁体。某次东坡来云龙山时喝醉了酒,他躺在了黄茅冈上,看到这里的石块如同群羊。路人走到这一带时,看到太守竟然仰卧于此,纷纷拍手大笑。如此亲民的领导,当然会受到当地人的喜爱。

乾隆题字


确如东坡所言,黄茅冈上的石块凹凸不平。如今乱石上长满了荒草,并且在乱石之前还修建了一个池塘,使得这里的石块湿淋淋的,我担心滑倒,只能站在边上探望一番。看到一块大石头上刻着“黄茅冈”三个字,据说此字是王阳明所题,也有的文献上说王阳明所题之字后来漫漶不清了,乾隆皇帝在徐州巡河时又重新题了此三字,并将其刻在附近的峭壁上。而今看其字体,确实有些像弘历的面条字。

东坡的这首诗太有名了,后世有不少的唱和之作,比如清顺治年间徐渭弟写过《黄茅冈步苏长公韵》:

公余便上黄茅冈,一官潇洒岂藩羊?
醉来无处非石床,云水满眼何苍茫。
坡仙风流千载长,我纵五斗如相望,冈头放歌不知狂。

水洼


而今我眼前看到的黄茅冈,应当就是东坡当年所见的模样,在我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任天然的荒芜,而东坡却写出了那样的美诗,真是令人叹羡。当然也有人跟我有类似的感叹,比如清代刘廷玑在《黄芭冈诗》中写道:“满丘乱石亦平平,一醉坡仙便著名。”

旁边的贞节牌坊

在刘先生眼中,黄茅冈就是个乱石冈,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正因为东坡在此醉卧,且将其写入诗中,方使得这个乱石冈顿然有了生机。这正如王阳明所言的“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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