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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飯記

 gly1952 2020-10-20

      立過秋的黃昏,一點微薄的風,搬張凳子,坐在小風裡翻閒書,讀到一句,

      阿儂最喜荷蘭水,笑向檀郎乞一瓶。

      風致嫣然,舉重若輕,清末民初的上海灘,海派得吃不消。順手微給沈宏非,食神瞬間微回來三個字,

      哪一種?

      處女座男人以為我要吃汽水,定規要問清楚水牌子。不免再微回去,darling,不是我寫的,此句寫得太嗲,寫不過伊。

      誰寫的?

      風月小說裡讀到的。

      三伏天的黃昏,讀點風月小說,如啜飲桂花酸梅湯。

      自我暖場完畢,寫一飯。

      NMN基因港的王駿博士自香港來,負擔很重,滬港兩頭,各14日的隔離,走一趟,簡直要有赴湯蹈火的勇。半個多月之前,已約定一飯之聚,於聰菜館。當日攜了冰堂春去,進門交給聰哥處理,二十多年的沉醉老酒,積滿歲月風塵,聰哥接過灰撲撲的冰堂春,看也不看一眼,迫不及待要跟我講林風眠柳和清。儂曉得嗎,柳和清從前在香港,跟我是貼隔壁鄰居啊。聰哥家吃飯飯,有飯有菜,還有當代史鉤沉,賺死了。

      中午飲白酒的豪興,多少年不曾有過了。王博士取出一瓶自家的明星產品NMN,當場打開,放在桌上,各人自取。NMN是當今風靡全球的長壽藥,據說飲酒之前服一顆,可嘆千杯不醉。這些都還罷了,讓我瞠目的,是王博士吃NMN,如吃花生米一般。原來科學家是這樣子的。我這種科學白癡,跟高科技作品面對面,總是一肚子的誠惶誠恐。此時此刻,寫字女工不免自慚形穢了一下下。

       飄飄擺了一桌的清涼小菜,聰哥家的菜,有點像揚州八怪裡的金農,每每別出一格,怪怪地,很有想法地,濃重一劍,筆直筆直地直指人心。那日有個碟子,狀如細細枝的珊瑚,卻並無珊瑚的豔冶,茶葉褐色,堆滿一個碟子,食感爽脆纖細,不像海裡來的滋味。聰哥講,這個這個,武夷山山珍,珊瑚菌,是菌哦。嗯嗯,菌子嫵媚,食感溫存,有魚魚肉肉們無可比擬的清俊。前幾日,赴Annie的瀲灧小宴,於鸚哥綠的翠綠館子裡,坐飲一盅黃耳燉松茸,黃耳清妍,松茸秀惠,不沾一絲葷腥,在在美不可言。

       桌上另一個碟子,是醋味涼拌裙帶菜,這個總算是認得它的,因為是日本家常菜。王博士隨口講到,味之素最早,就是從昆布裡提取的鮮味,日本人對英語的一大貢獻,就是把鮮味的概念,引入了英文,至今,英文的“鮮”,umami,就是日語的直接音譯。向西方友人科普鮮為何物,常常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神妙任務,西人備受推崇的食感,一是脆,二是甜,十分地小兒科。像法國人那樣,於一個碟子裡,層巒疊嶂,復合體現十幾種口感滋味,算是極度的高明手段了。西人看見中國人的吃,實在是無法不跌倒在地。有意思的事,關於鮮的發言權,並不在中國人手裡,在日本人手裡。

        食之半飽,曹景行興致盎然,講起近日瀏覽一過的戰爭電影,俄羅斯去年的鴻篇巨製《救國同盟》,講述十二月黨人的碧血丹心。曹景行復述電影的口才,堪稱人間一流,三五分鐘內,解構一部大片給你聽,有結構亦有細節,有立場亦有品鑑,這是一種特殊才能。十二月黨人的非凡漂亮,至尊至貴,讓人恭恭敬敬脱了兩百年的帽。然後我們講講普希金,萊蒙托夫,靜靜的頓河,上尉的女兒,王博士沉痛講,我是學俄語的。謝天謝地,這個鋒利短句,我還聽得懂。曹景行一口氣,講了四部戰爭片子,從俄羅斯講到丹麥,丹麥電影《地雷區》,丹麥於戰爭中被埋下220萬顆地雷,戰後2000名德國戰俘被迫排雷。德國打到後來,士兵幾乎都是高中生,這些被迫排雷的高中生,如何於人性裡出生入死,等等。兩次世界大戰,給西方留下多少戰爭電影的題材,至今常拍常新,角度絕無僅有,動人形形色色。darling,這是因為,人家是有哲學的民族,高中生就上哲學課的民族,戰爭電影動輒解剖靈魂,拿人性細細切出十八個面來給你看,真本事,真手段。而曹太太在身邊笑,伊伊伊,伊一日天在家裡看兩只電影,為了看電影,還讓女兒買個大電視機回來。嗯嗯,疫情改變生活方式,無人不在其中。近日看日本雜誌《AERA》,封面故事是疫情期間,大都會的人們紛紛改變想法,搬遷到邊遠小城居住。上班多在網上,不需住在城裡了。經此一疫,全球生態的改變,夠後世人們,寫多少篇博士論文的。

      聰哥泡了茶來,添了陳皮在茶內,於是講幾句陳皮。聽曹景行講,新會陳皮的研究者,滿有意思,這個地方,一向剝皮,曬皮,取皮而用,橘肉從來棄置無用。如今有了新用途,橘肉拿去做酵素。物盡其用,真真美滿妥貼極了,讓人為萬物慶幸,有科學真好。

       聰哥終於尋到機會,跟我講林風眠柳和清。儂曉得嗎,從前在香港,柳和清跟我,是貼隔壁鄰居。伊在銅鑼灣開功德林素菜館,我每隔一日,陪伊去深圳買小菜,自家拖個小拖車,功德林的菜,通通是我陪伊從深圳拖回來香港的,每兩天去一趟。那個時候,香港青菜賣5塊錢一斤,深圳賣5角,差十倍。柳和清做人家嗎?我聽得心沉,聰哥啊,柳和清不是少爺嗎?從來沒缺過銅鈿,伊哪能會得這樣子省儉的呢?聰哥亦瞪眼瞠目,不懂呀,要麼是天性啊?柳和清這個人性的切面,我和聰哥,切來切去,沒切成功。

      曹太太在隔肩嗔怪聰哥,儂的黑膠唱片,啥時候給我們看看呢?

      聰哥像接到了重大舉報,立刻頻頻點頭,蔡老闆,安排安排,馬上安排,九月頭上就安排好不好?然後低頭跟我講,我講只故事給儂聽,黑膠唱片的故事。聰哥話音未落,曹景行講,我來講。

       從前的從前有一天,領導叫個小青年,儂儂儂,拿倉庫裡那堆廢唱片,踏部黃魚車,拉到廢品收購站,去賣賣掉。小青年跑到倉庫一看,不得了,統統是美國人臨走之前沒帶走,留下來的,陳毅批示,歸了某單位的,內中還有梅蘭芳在美國演出的片子,片子上寫著美國國家新聞處,有300張之巨。小青年快點踏部黃魚車,裝了唱片就走,不過沒有去廢品收購站,去了伊自己家裡。放置好300張唱片,小青年一聲不響,踏了黃魚車回單位,黃魚車上裝了兩箱子中冰磚,到了單位裡,大家分分,人人開心,一點事情都沒。這個小青年,當然就是聰哥。聰哥瞪大眼講,中冰磚很貴的,當時,四角錢一塊,大開銷哦。聰哥不太笑,也不太不笑,面容上不太有表情變化,他的表情,大多在兩只眼睛上,以眼睛大和眼睛小區分喜怒哀樂。曹太太嘆,儂那個時候,哪裡來的膽子,敢私藏300張美國唱片。

      而後面一節,曹景行想講,也講不得,非聰哥自述不可。聰哥講,昨日夜裡睏到一半,手機響了,叮一記,一看,兒子吃飯,刷我的卡。腰細了,一頓飯,儂曉得吃掉多少錢?8500塊。我起來打電話給兒子,很多朋友在一起吃飯啊?兒子講不是,就跟女朋友兩個人吃飯飯。聰哥講,兩個人隨便哪能吃,吃得掉8500塊麼?兒子講,吃了2500塊,還有5000塊,開了一瓶酒。爹地,這個女朋友,家裡世世代代是開酒莊的,沒辦法。舉座聽得歡樂,聰哥眼睛瞪得飽圓,我一字一句地教育兒子,一個人,不能習慣過一種超過自己經濟能力的生活,這個是不對的。我聽了笑,這麼拗口艱澀的真理,聰哥啊,對付青少年,就兩點,no money;no baby。沒有錢,他們是走不遠的;沒有嬰兒,他們是可以回頭的。聰哥繼續瞪眼看著我,no money,啊,啊,啊。。。

      這一餐午飯,我們還談了睡眠的作用、現代四美圖的媒煤酶美、安康魚、東正教堂的建築與唱詩。臨別,曹太太關照聰哥,給你的太平猴魁,儂一定要一個人吃哦。聰哥喏喏,懇切約妥,九月頭上去看他的黑膠300張。

      回家路上,堵車堵得寸步難移,漫漫想到最近讀過的書,《紐約時報》駐巴黎的主任,Elaine Sciolino,於她的《法式誘惑》一書中曾經寫到,有一次長週末,她和她的丈夫,以及另外十六位朋友,受法國友人之邀,到法國西南部的城堡中渡假四日。第一天早上大家的交談內容包括以下主題:撤出伊拉克的策略,美國的健康保險危機,法國平面媒體的悲慘現狀,西藏人如何用山羊鬚製作圍巾,法國教育制度中的差別待遇,立法禁止女性戴面紗是否明智,等等。作者說,這些還只是我們在吃完早餐以前討論的部分。

       法國人告誡美國人,你必須聰明過人,在任何話題上都能振振有詞,但不是重複敘述你吃早餐時閱讀的報紙內容。

       如此的飯伴和飯局,於我城,越來越難邂逅了。

       夜裡於枕上翻閱王博士給的新書,《可不可以不變老?》,副題是,喚醒長壽基因的科學革命。英文原來的書名,是 Lifespan,why we age and why we don’t have to 。

        中文翻得真漂亮,可不可以不變老?這樣的有商有量,跟身體,跟上帝。

圖片是日本陶藝家的作品,陶藝家們自己家裡的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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