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有一个表兄叫云昌哥 文|军玲 云昌哥是我大姨妈家的长子,学名显峰。 我开始记事时,他十多岁,我几岁。 他高高挑挑的个儿,眼睛特有神。 亮亮的,大大的眼睛上面,还有大眉毛很浓。 一说话就嘴角上挑,自带笑意,像极了我姨妈一家人的表情。 大家都夸他听话又有才气,我仰望着他高高直直的个子也是觉得,他浑身都是才。 他文章好,口才好,字漂亮,会画画…… 画的老虎贴在他们家墙上,别人总说“像真的”,记得有只站在岩石上正要提脚走路的虎,像是要下来了一样,眼睛盯着我,不敢和它对视。 我对他记忆深刻。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在外婆家,一个是他被取消师范学校入学资格。 小时候我们每年到外婆家去,那是长长的路,一座山连接着一座山,我们走在石子公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把大大小小的山,都甩在后面了,我们就到了长坪街上,下一个小坡,就是我外婆家了。 外婆家好多我的表兄弟姐妹,还有年龄相差不大的舅舅、小姨们。 感觉外公外婆包括舅舅舅妈们多怜爱我一些,他们总是觉得我父亲在部队随时可能有仗打,便可能有牺牲,我会造孽。 再加上我一直比较安静,就觉得我“好乖的”。 所以外婆总是在里屋某个角落里,悄悄给我摸索一把核桃、一把炒米、或几片糍粑……装我衣袋里。 这样一宠,小孩子就特别依恋外婆家。 过完年大人回家,我就啼哭,临走时跑去里屋藏起来。 我被母亲找岀来拉扯着上了路,外婆一家老老少少都站在路口送我们,外婆叮嘱着我妈“三儿,你忙过了就带着军民回来呀(外婆家为什么都叫我军民呢,我始终没问过)”。 我看见外婆红润白皙的脸上,全是对我的慈爱。那种慈爱,是我伸手就能摸到的。 我们走岀好远,回头看见外婆一直不曾挪动,正望着我们,一步步离开她。 感觉有小风吹起,外婆的满头银发…… 转过张家大院我们就会看不见外婆……我突然转身,向外婆跑去。 二舅妈不忍心我哭,就哄我说,她要去我们家,背着我走。这一背就一直没放手。 我小时候跟现在一样不长心思,心宽体胖,长的特别肉肥,一揪脸一把肉,“像坨石头一样重” 瘦小得可怜的二舅妈,反剪着双臂,背我走过二十多里路,到再翻一座山就到我们家时,才放下我。给我一番道理讲过。 可是我看她转身,奔跑着大哭,要跟着她回去。 据说二舅妈回去手臂疼的半个月端不起碗来,足见被我折腾得够呛。 这样一闹,以后回外婆家拜完年,大人们就会作一些让步,让我迟一点回来。 母亲会叹口气,留下我,说“云昌来了再一起回。” 云昌哥,他正在外婆家远处一个叫什么坪的地方讨媳妇儿,去拜年了。 实际上过完年陆续的亲戚拜过,送走了一拨一拨客人后,表兄弟姐妹们舅舅舅妈们也开始忙自己的事情,冷清不少,左右连接着的几个院子,都空了许多,小孩子也想自己妈了。 这时候云昌哥就笑咪咪回来了,回着外婆问话,诸如女方家的态度,提了什么条件没有。 第二天,云昌哥从楼板横木上取出他放的鞋子,一双洗得白白的,旧一些的鞋子换上,我们就回家了。 云昌哥说,你要自己走,累了可以歇一下,但是我不背你,你太重了。 半路上他却问我几次,要背不?我揺头说不。 实际上他无法背我,自己有个大包,好像是他全部的新衣服带“女方家”去换的,还有些回赠物品什么的。 我跟着云昌哥,一路紧走慢走。 这样我先到了姨妈家,他们第二天再送我回家。 姨妈家房屋多,十分干净,到处写满字,贴着画。 据说都是云昌哥写的、画的,他在中学里是“办板报的”,标语、板报老师都会叫到他。 事实上他自己家的墙,四面都是板报了。我飞快地挑岀我认识的几个字和偏旁来念,“人—人—在—起—毛”,几个表兄姐大声笑我,重复我的“语意”,姨妈瞪眼他们,用几十年一贯的慈爱的、缓缓的声音,说“妹妹呀,还没读书,就认得字了,将来有岀息的呵,哥哥他写的是——从现在起,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 小孩子一时觉得和云昌哥这落差,好悬殊呀。哥哥他真不凡呀,写些字用今天说法就是,高端、大气、上档次,啥都能写。 刚一恢复高考,云昌哥就考上了师范学校。 记得他们应该是冬天考试的,考过了他不放心,来我们家和我也参加考试的小叔对答案,他举起一个食指说,“最后一道题得负一!”自信满满的笑容,眼里全是光。 可是随后姨妈却说给他办婚礼,母亲不无忧虑说,“姐姐还是等他读书了再结婚不迟?”,姨妈说女方家怕这读书了有变,上门来说要先结婚,这也是相处几年了不好拂人家心意,还没领证的。 这样在下着小雨的冬天,云昌哥的新娘穿着嫁衣,在娘家人护送下热热闹闹地进门了,那天他的同学们把他提起来,在新房里闹到半夜。 随后云昌哥按入学通知时间去师范学校报到,到了却被告知,取消入学资格了,由后一名同学补录入学了。 云昌哥是怎么回来的,我不知道,据说他也没怨谁,——非得叫他先结婚而且又是无证的。 他先在学校里代课,媳妇儿一连生了好像是五个女儿一个儿子,负担太重,辞了代课四处打工,老了回家务农。 因为我们家后来离开了,房屋都变成了别人种的庄稼地,我们就很少再回去,只偶尔听母亲说一点姨妈家的情况,说到云昌哥时叹息他负担太重了。我说为什么还生那么多小孩呢,母亲说你是不知道的,人家媳妇儿心里有别的心思,云昌这苦的。 今年端午节我突然想去看看“老家”,二妹夫开车我们三人看了下长满玉米的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和祖宗们的墓地。傍晚时在我祖祖的墓地不远处,一个身板有些佝偻的人,正在弯腰看二妹夫的车牌号,肩上有个大铁铲。 他抬起头来看到我,说“这应该是二妹家的车?是说怎么在这里。” 他的眼里,木然而疑惑的样子,早已没有一点年轻时的光亮,头发已灰白,旧衣服上沾着尘土……我跑过去说“哥,我是军玲,多久没来看过你了。” 他眼睛闪了一下,说我认得的,一看到你我就认出来了,你们先去我家里吧,我这要去铲路,昨晚下雨塌方厉害,到石宝的公路还没通。 我们又还有别的事要做晚上得返回县城,只好约下次去他们家。 看着他已有些佝偻的背影,两鬓如霜,一身尘埃,这是我记忆中的云昌哥吗?那个一身才气,眼里闪着光,洁净又听话的人? 文 | 曾军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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