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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们的隐秘人生

 三只荆棘鸟 2020-10-21

祖先们的隐秘人生





                   这是第622篇文章

                   文/小堇   图/小堇




1

肖说,她正在查找资料,关于她传奇一生的姥爷的,她要把姥爷的故事写下来。我说我姥爷其实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在七八十年前的聊城老城里,一提孙大掌柜,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她说她同学的公公也有着跌宕起伏的一生,其实,我们对我们的家族的了解真的很少,挖掘一下,还是很有意思的。

我深以为然。印象里几年前有个电视节目,就是往上数三代,追溯一下三代以上的曾祖父、高祖父们的故事。节目里是易中天之类的名人,一路追下来,常常令他们自己都大吃一惊,因为发现自己祖上的故事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祖宗们甚至是一些名门望族,社会名流,对中国的社会曾经有过重要的影响。

往上数三代,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曾祖父叫什么名字,这让我想起贾平凹曾写过的一篇文章,大意是生男生女又如何,你这一脉没有男丁断了香火又如何,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儿,三辈子之后你的后代连你是谁都未必知道。这样的论调,对独生子女政策下只生了一个女孩的家庭是极好的开解。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就不知道我的曾祖父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我的外曾祖父叫什么。

2

我对我曾祖父母的认识,只停留在挂在墙上的那张黑白肖像画。是的,是画,不是照片,那个时代还不流行照相。再就是从奶奶口中得到的故事和过年时的素馅饺子。从奶奶口中,我知道我爷爷是我曾祖父的继子,曾祖父是爷爷的六叔。因为他的六婶膝下无子,虽然她一辈子生了几个,但不会照顾,以致在襁褓中都相继夭折,最后一个孩子本来已养到快满周岁,把孩子含在口中捧在手中亲自照顾的曾祖父出门两天,回来却发现孩子已经葬在土里——曾祖母在酣睡中不小心堵住了孩子的口鼻,把个孩子给闷死了。曾祖父大恸,最后将他五哥的儿子——也就是我爷爷,过继到他膝下。

一个普通的农民,注定是在社会的大潮中翻不起浪花的,一般都是土里出生土里埋葬。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已与我完美错过,先一步走进永恒,让我只能在墙上的相框里认识他。再次提到他,是在我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后。除夕夜,大年初一早晨,婆婆家都是吃肉馅饺子,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说过年不是兴吃素馅饺子吗?婆婆也一脸不解说,没有啊,一直都是肉馅的。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初二回娘家拜年和我母亲说起我婆婆家的肉馅饺子,我母亲立马就激动了,忿忿地说,过年好容易吃顿饺子,谁家不是吃肉的,谁像咱家一样吃素!

为什么就咱家吃素?

因为你老爷爷!

才知道,我曾祖父曾经参加过什么道门,在当时,是封建迷信,属于四旧之列,是要被政府取缔的。放在现在,估计也要被请去喝茶。作为信徒的曾祖父严格吃斋,戒大五荤和小五荤。大五荤指的是鸡鸭鱼肉,小五荤是有辛辣气味的韭菜、香菜、葱姜蒜等。信徒的家属,也要规规矩矩地跟着一家之主吃素。这也让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奶奶大年夜的饺子馅儿,一般只有白菜和油炸过的豆腐丁,吃到嘴里,几乎淡出鸟来。分家后,我母亲终于扬眉吐气,可以自己调馅儿包饺子了,但思想解放不彻底,反抗有局限,也只是开戒了小五荤,包一顿第二爱的韭菜鸡蛋馅儿饺子。最爱的韭菜猪肉馅儿,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敢在过年的时候包。这也让我,每每在大年夜吃肉馅饺子的时候,想端一碗给母亲送去,让她在鞭炮齐鸣的星辉下过一把瘾。

现在,我曾祖父的流毒还没有彻底肃清,我父亲还坚守着过年吃素馅饺子的优良传统,而我们这一代,已经彻底放飞,想吃什么馅儿就包什么馅儿。

愿我曾祖父在地下安息!

3

我是见过我外曾祖父的。上学读书前常年住在外祖家,和表姐表妹表哥表弟们整天呼啸而来,呼啸而去,院子被我们横冲直撞得越来越小。当时,外祖父住在北屋里,西屋是二舅舅一家,东屋是四舅舅一家。西屋窗外,有个大大的水缸,里面盛满从村子坑边的水井里挑来的浑浊的水。这是全家人的饮用水。贴着白色粉连纸的木质窗户,一小格一小格地在水面上荡漾。每天下午,外曾祖父就弯着与地面呈70度角的背,倒背着手,躲着呼啸的孩子,绕过水缸,从窗户下慢慢地走进北屋,和外祖父一起,一左一右坐在八仙桌两边的木圈椅里,从烟袋里捏出烟叶,摁在烟袋锅子里,用洋火点着,吧嗒吧嗒地抽到天黑,再磕磕烟灰,背着手弯着腰顺着窗户根走出去。

应该是回他自己的家吃晚饭了吧?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他的家具体在哪儿,还是他和曾外祖母一直和二老爷一家住在一起?

我对他的印象只有这些,就连他后来是什么时候、如何去世的,也丝毫不记得了。

4

往上数三代,我的祖上——不管是母族还是父族,都乏善可陈。都是小门小户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和名门望族、书香门第隔着十万八千里,虽然曾祖父也离经叛道了一回,想着寻求一个组织,给自己的精力与心灵寻找一个可以安放的家,可是毕竟没有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以致后来不仅连累了孙辈们的继续求学深造,还让我们大年夜的饺子素淡了几十年,这让那个年代盼着只有过年才能有口肉吃的我们情何以堪!

如果一定要寻找一个传奇,那就把目光投向我的外祖父。

当年四五岁的我,根本不知道那个陪着曾外祖父坐在木圈椅上吞云吐雾的外祖父也曾经名噪一时,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左右,是古城风流倜傥的人物。虽然在我的印象里,他除了懒,就是馋,而且不疼孩子,甚至还会和小孩子抢东西吃。

外祖父住的大北屋一共三间,中间是客厅,迎门靠墙一个条几,条几上放着几个擦得锃亮的大肚子花瓶,白底蓝花,现在才知道那就是青花瓷,不过年代肯定不是宋代的。茶几前面就是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左右各一把木圈椅。西间是卧室,里面有两张木床,我和外祖母睡一张,外祖父自己睡一张;东间就是厨房。灶台靠着南墙上的窗户,通着靠东墙而砌的土炕,土炕上叠放着蓝印花被面、家织白粗布被里的被褥。这是一个火炕,是冬天最舒服的所在。那时候,外祖母在灶台上忙碌,我常常坐在热炕头上,眼巴巴地看着蒸腾的热气,期望外祖母能给我变出好吃的来。最奢侈的,当然就是鸡蛋了。外祖母煮一个荷包蛋,抚慰我横流的口水和渴望的小眼神。可这个鸡蛋,却动不动就被外祖父惦记。那天,外祖母刚刚把雪白的荷包蛋从锅里捞起,外祖父的手就开始往前伸,气得外祖母吧唧一下,把荷包蛋摔在灶台上,瞪眼咬牙说,让你吃!你个大掌柜的,还跟个毛孩子争嘴!

外祖父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起来,直接就往嘴里放,两口就吃下去了。气得外祖母跺脚,他则挥挥手对我说,别哭,让你姥娘再给你做一个。

外祖母则柔声哄我,说,明天,等那个芦花鸡再下了蛋,姥娘偷偷给你煮,不让你姥爷看见!

不但煮熟的不能让他看见,鸡下蛋也不能让他看见。第二天,我专门盯着那只芦花鸡,直到把那枚热乎乎的蛋从鸡窝里拿出来放在外祖母手里为止。

做点儿好吃的,住在同一个院里的二舅舅、四舅舅的孩子就会循味而来,外祖母正大光明地分给我一份,再背着外祖父,偷偷摸摸地给那几个孩子分一点儿,让孩子们都解解馋。若是外祖父看见那几个小崽子来,脸马上就拉下来;若是发现外祖母偷塞给他们东西吃,他就要一边斥责外祖母,一边毫不客气地把小崽子们轰走。所以,我们都知道,只要吃好吃的,一定要躲着他。

也不记得他干过活儿。当然,外祖母一说包饺子,他会马上欢天喜地地洗手,抢着擀饺子皮。只见他左手捏着小面剂,右手拿着擀面杖,一阵眼花缭乱,瞬间一个通体飞薄四周微微上卷的饺子皮就擀好了。用我母亲的话来说,你姥爷擀的饺子皮就像是一个小碟子。

姥爷为什么这么厉害呢?擀饺子皮厉害,吃饺子厉害,和我抢东西吃也厉害。

因为你姥爷长了一张吃惯好东西的嘴呀。吃好东西吃惯了,粗茶淡饭就难以下咽了。

为什么姥爷长了一张吃好东西的嘴?

原来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我四五岁看到的那个好吃懒做的外祖父,二十多年前是楼东大街粮店的大掌柜。当时,孙大掌柜也是老聊城的一景。长得白净瘦削,剑眉星眸,腰挺背直,穿一件袖口折着两寸白边的长衫,缓步走在大街上,一家一家的粮店巡视过去,便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向孙大掌柜问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孙大掌柜热情地拱手回应。他清楚地知道,他的长衫上也印满了一些隐没在窗后的或火辣或柔软的目光。

老城里人没有没吃过孙大掌柜粮店里的粮食的。母亲说,挣了钱,他在楼东大街上置办了四处宅院,你四个舅舅一人一处,一共有二十多间。他可能是聊城最早买自行车的吧,骑着自行车驮着东西去过上海,下过天津,把东西卖掉之后,再倒腾点儿别的货物,最后在上海和天津各买了一处院子。

原来我姥爷很早就开始炒房了。后来呢?

后来当然什么都没有了。四几年一打仗,上海、天津也都没再去过,谁还顾得上那些房子!解放后,运动一开始,你姥爷害怕了,就跑回老家了。

粮店呢?房子呢?

粮店公私合营了,二十多间房子被政府租用了。他只带回去一大包袱钱,好几个国家的货币,花花绿绿的。先是藏在家里,整天担惊受怕,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你姥爷村上两派斗得厉害,地主婆被绳子拉紧拽到树上,很多人拿棍子打她的三寸金莲,打得嗷嗷叫,然后再松手,几次就被撴死了;还掘地三尺,满村子里挖浮财。所以,你姥爷害怕极了,不敢藏,也不敢埋,那些钱就成了一个炸弹。后来,一咬牙,都烧了。你知道吗,你四妗子做饭,用这些钱烧开了一大锅水。

我姥爷的财富全部清零,然后我姥爷就成了穷光蛋。

不错。他原来有钱时吃香喝辣惯了,后来回到农村老家再吃糠咽菜,他就不习惯了。

不习惯又怎么样呢?后来,他也开始下地干活了。那双拨惯算盘珠子的细白的手,也开始拿起锄头了。当然,应该是他在他自己的田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间还不如在我家地里的时间长。土地承包以后,一到农忙,已经六七十岁的他经常被外祖母指派到我家来,帮我母亲,也是他唯一的女儿当牛做马。这时候,我们几个孩子都盼着他来,因为他来了,不但会下地干活,还会带来外祖母给我们准备的好吃的。

母亲总会买点肉做给他吃。她说,你姥爷馋,谁也别和你姥爷抢。他这辈子,一直觉得没吃够肉,吃肉包子也老嫌没肉,气得你四舅说,以后包包子,一个包子里给他放一块洋火盒子大小的肉。外祖父来了,母亲包包子,也会专门包几个肉多的给他吃。

可是,这么馋的人也终于会忘记吃东西。先是被血栓拴住,曾经走路带风的孙大掌柜的一条腿走路不利落了,后来又慢慢老年痴呆了,给他买的好吃的,尤其他后来最爱的奶粉什么的,常常放到结块,他也想不起来吃。

你姥爷傻了。母亲悲伤地说。

其实我姥爷才不傻。他现在天天看电视。

在我家住的那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在盯着那台黑白电视看。当时,台海局势正紧张,电视里经常播这方面的新闻。他看得兴致勃勃,严厉制止我们换台。边看还边自言自语,老蒋什么时候打过来呀。

姥爷,你盼着蒋介石打过来,你反动!

老蒋不来了吗?他一脸失望。

他不敢来。我说。

噢,不敢来呀。唉,老蒋什么时候打过来呀?他又开始念经了。

听到有飞机飞过,他会急忙拄着拐杖跌跌撞撞走到院子里,望着飞机的方向,问,是老蒋打过来了吗?

老蒋最终也没打过来,老蒋也打不过来了,因为,当他盼着老蒋打过来的时候,老蒋已经死了十年了。

后来,我的姥爷,我的外祖父,那个长衫飘飘的孙大掌柜,再也不会瞪着眼对我们吼“我容易吗?我十二岁学徒,天天给掌柜的倒尿罐子,挨打受气,二十二岁才有了自己的粮店,省吃俭用,买房置地。我的钱没偷没抢,都是自己挣的,都是我自己吃苦受罪起早贪黑挣的!”了,他带着老蒋没打过来的遗憾死了。

他的最后一餐饭,是一个肉包子。希望他到了另一个世界,能住在他曾经买过的房子里,用曾经烧掉的那些钱,买他最喜欢吃的美食。

九十年代初,我见表嫂拿着那二十几间房子的地契和外祖父当年和政府签订的租赁合同,说是有政策了,这些房子应该能要回来了,并且还专门跑到北京去,说有个亲戚能说得上话。可最终,也没有了下文。现在老城区改造,那些房子早就被开发商变成了一座座能卖到几百万的仿古别墅,孙大掌柜的痕迹,一丁点儿都没有了。

5

我的这几个祖上,有的我没有亲见;有的见的时候我还是个幼儿,记忆有限;有的参与过他的一段生活,但那些最精彩的故事却是听说的。我不知道如果再往上追溯,还能遇到什么样的故事。

不过,那些人,我更是连名字也不知道了。虽然过年的时候,我在二舅舅家见过他郑重拿出的我外祖家厚厚的家谱,也见过我婆婆家被供奉在墙上等着我们行礼的“祖治”(我不知道具体是那两个字,祖治,组织,祖制?),上面写着祖宗先人的名字,也属于类似家谱性质的吧?但是,仔细看过去,我认识的人也极少。那些愈行愈远祖宗的背影,已经淡入远山。就算他们转过脸来,依然陌生。

但骨子里,总有些东西,可能是相似的吧?

哪里都没有我的名字,等我入土之后,在夫家的“祖治”上,也许有我的名字吧。但是谁知道呢,现在的年轻人,还有几个觉得这家谱、这“祖治”的重要呢?大约也想不起来,要把哪个名字填上去吧?

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是重要。但是,让自己这一辈子活得精彩一些,似乎更重要。更何况,现代社会中,女性已经不是农业社会里在家从父、嫁人从夫、夫死从子的弱女子了,她们已经参与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并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那么,如果往上追溯一下,我们的曾祖母、外曾祖母们的故事,或许也很有意思。

作者简介:小堇,原名李晶。聊城一中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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