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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正平:聆听叶嘉莹|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今日全国公映

 老鄧子 2020-10-21

天有际,思无涯。


聆听叶嘉莹

单正平

9月20日是个星期三,我接到系里通知,说上午要开个学术方面的会。到了会议室,才知道学校请来了叶嘉莹先生,安排和我们系的教师座谈。我赶紧又跑回家,取来年初买的她的新书《叶嘉莹说词》,我想请叶先生签个名。说实在的,我根本没有想到,时隔二十年之后,能在海南见到叶先生,能再次聆听她令人迷醉的讲诗说词。

二十年前,我在南开读书。那时的青年学生,衣衫不整,一身土气,目光在茫然中透出求知的焦灼,说话于热烈中流露天真的蒙昧。我们的校园,也是一片劫后余生的颓败残破,有些教工还住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搭起的防震棚里。我们的老师呢,很多方面跟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还要不幸。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政治运动整怕了,说话的内容不敢越雷池一步,说话的声音细微颤抖总要拖曳出惊恐的余韵,挺胸走路的不多,衣着清雅的不多,注意仪表风度的就更少了。年轻一点的老师,自以为解放了,但他们的骨骼、动作和气质已经让多年的运动定型了。当时给我们上课的一位老师,讲课激情澎湃,辅之以固定的手势:右手四指并直,拇指挺立,向正前方用力砍去,随即手腕一转,像大刀砍到水面的刹那变成了舀水瓢。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把这门课砍尽舀完。原以为只此一例,谁知后来还有老师也是如此,说话的语气腔调昂扬僵直,缺乏温情,没有个性。这种声音现在基本上没有了,要听得找以前的音像资料。

1979年初,叶先生第一次从北京至天津,南开大学诸教师在车站迎接

就是在这个时候,叶嘉莹先生来了。她那时尚未退休,是利用假期回国讲学。她首先来到了南开。我第一次见到她,用一句老话说,真是望去“俨然若神仙中人”。当时叶先生五十多岁,穿或黑色或深蓝或白色的长裙,配一条和裙子花色协调的披肩,荷叶式黑发讲究而不刻意,白皙的面庞略施淡妆而了无痕迹,一派天然中透露出高贵,优雅从容中有一丝矜持,让你崇敬而不敢亲近,敬佩而不敢有所请益一一毕竟我们太蒙昧了。她在校园中款款而行时,不要说女教师,就是年轻的女学生们都有自惭形秽之感:叶先生竟这么年轻、优雅!而当她走上讲台,缓缓开口讲话时我们都呆了,天下竟有如此美妙的嗓音!

她吟花,我们看见花在摇曳绽放;她咏水,我们眼前有水回环流荡;她说雾,我们觉得四周一片片岚霭迷茫;她唱风,我们能感到秋木枝叶在寒气中颤动飘扬;她念到黄鹏黄莺,我们好像听到真有鸟儿在窗外鸣啭欢唱……她说话的声音像水晶,像珠玉像钻石,晶莹剔透,温婉圆润,光明华丽;她的声音即使最苍凉时也有一种童音般的清脆,最欢快时也有若隐若现的悲伤。她在春天的词里吟咏生命的凋零,在秋天的诗里赞颂人生的悲壮;她能从花前月下的儿女情长,读出英雄豪杰的家国之思;从酒徒贰臣的狎妓纵酒,体会忠臣志士的天下情怀。她说话时手臂随语调变化而摆动如水波,手指自然弯曲宛若京剧演员那样的兰花指优美雅致。她写在黑板上的字就是书法,行云流水,深得王右军之潇洒风神而有苏轼的从容沉着(这次她给我签的名,书法还是那样潇洒秀美)。她从来没有讲稿,要讲的所有诗词都烂熟于心,脱口而出毫无滞碍。这一切好像都体现着诗的生命的自由流畅。诗是有生命的,而且生生不已。她一再说,当你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诗中时,你体会到的就不仅仅是那些字面的东西。字面下的精神,就是中国诗歌的精华所在,就是中华文化的伟大秘密所存。这需要有人来承担,来承传。而这个承担承传的具体实践,就是吟诵诗词以体会其中的生命意义,最终转化为你的人生态度和行为,进而于潜移默化中影响下一代。

叶嘉莹先生近六十年来竭其所能,尽其所有,在海外讲,在台湾讲,在大陆讲,给博士讲,给大学生讲,给幼稚园儿童讲。她讲的一直是同一个内容:中国古典诗词。她就是要通过终生的努力,在一个弃传统文明如敝屦的粗鄙时代,肩负起承传文明的悲壮历史使命。在这个意义上,叶先生是更上一辈那些杰出学者如陈寅恪先生、梁漱溟先生的真正传人。这天下午,叶先生给学生作报告,她坚持要站着讲。我立即就想起了1986年初,在北京有幸听梁漱溟先生讲课的动人情景。当时梁先生已经九十三岁高龄,他也是决不落座,一直站着讲完。梁先生也同样获得了台下上千名全国各地来的中年学者、青年学生暴风雨般的掌声。梁先生还以梁启超先生的名言自励,朗声说,学者就应该死在讲台上!这句话又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二十多年来,叶先生几乎讲遍了中国所有主要的大学,聆听过她的绝妙好词、纯美声音的大学教师、大学生,当以数十万计。他们当中也许没有多少人因此而对中国传统文化和诗词产生更多的兴趣,甚至也没有几个人能进而成为叶先生事业的继承者。但我敢肯定,只要听过叶嘉莹先生一堂课,他们终生不会忘记。而对有幸见过她的人来说,无论男女,自觉不自觉,都会把叶先生的气质风度仪表举止,当做效法的榜样。至少,她会让你明白,什么是自以为先进时髦的器张恶俗,什么是浑然不知历史世事的粗鄙野蛮,什么是搔首弄姿的小家碧玉,什么是摆谱拿大的人模狗样,什么,才是真正的典雅、高贵、温婉、优美、善良。

当代大学生从小没有接受足够的古典文化教育,在叶先生看来,这造成了他们终身的缺憾。要他们重新补课,效果很有限。正是有感于此,叶先生下决心从幼稚园儿童开始,给他们教古诗词。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加拿大皇家学院院土,南开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多所大学的名誉教授和兼职教授,如此身份而愿意从事儿童教育,她图什么?

叶先生必颂屈子辞作答曰:“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她初回国时写的一首诗,在课堂上给我们吟诵过,其中两句我还记得:“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写于2000年9月24日

单正平,学者,现居海口,有学术著作《晚清民族主义与文学转型》《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译著《知识分子与现代中国》《现象学与审美现象》、随笔集《天涯杂俎》《膝盖下的思想》《左右非东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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