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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画记】陆抑非:工穷而艳溢,花笑而鸟鸣(下)

 真友书屋 2020-10-21
1959年,潘天寿担任浙江美术学院院长后,极为看重陆抑非在工笔方面的成就,冯运榆在文中引用了潘天寿对陆先生的评价之语:“抑非先生的工笔技巧和写生功夫,加上他的笔墨造诣,在我们中间更适应现代的教学需要,所以我极力推荐他来浙江任教,可以弥补我们的不足。”

潘天寿邀请陆抑非前往浙江美术学院国画系任教,因为当时国画系花鸟科的几位教师绘画特长都是大写意风格,故该校一到五年级的所有工笔课程全部由陆抑非来任教。“文革”时期陆抑非遭到管制,但他仍然会借机教授对传统技法感兴趣的学生,冯运榆在《为师三优——从学陆抑非先生回忆录》一文中写道:“直到1967年年初,‘文革’硝烟蔽空,潘老已入囹圄,我独自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书,暮然,有一日造反队将划为反动学术权威边缘的陆维钊、诸乐三和陆抑非先生押管在我教室内,强制他们围于一桌学习红宝书。三老果然颤颤栗栗埋头攻读。数日后,我借为他们供给茶水之机会,在这政治风浪的缝隙中求教他们一点学问。三位老人虽有命运未卜之忧,但因见我诚恳,也略作了指点。我问非翁:‘花鸟画如何学法?’他答道:‘一练字,二临摹,三写生,四由简入繁返回简地画自己构思。’我当时仿佛在战火中赏听到了‘琴音’和‘鸟鸣’,简赅又重要的语句如斧凿石,一直未予淡忘。”

陆抑非《元人诗意图》选自《中国当代国画名家精品集·陆抑非·花鸟》
冯运榆是个有心的人,他在与陆抑非交往的过程中,记下了许多老先生说的话:

“切记,笔为骨,墨为体,骨体两全是中国画的根本。”
“中锋为主,侧锋为辅,运笔要善于轻重缓急之变,更要有性情神情之变。”
“意笔核心是要处处见笔,见了笔就见了人和见了神。穿插贵在交相掩映。”
“疏密重在善于结团和结块,并且团块变化要有致。”
“牡丹之法,能者会重迭,起手必需大笔放写,要有飞蛾扑火之勇,其中飞白和笔迹,正是花之神足气活的所在。……”

方塔公园门口的牌坊

公园正门


陆抑非将自己悟得的技法毫无保留地交给弟子,同时也向冯运榆讲述了海派跟其他派别的一些关系:

“花鸟画中称吴派、海派和浙派,实际上现代是海浙两派:有派必有争,这好比春秋吴越对峙一样,我是吴民来到越地,偏护哪一派为好,门户之见,古而有之,为避嫌,我说话较注意。”
“就算上海甜,浙江咸,甜咸自取,也可以相间,都是咸是不行的。不管是什么味,艺术上高深才立得牢。”
“吴昌硕是吴中越民,在上海也吸收了海派优点,有些画古艳兼之也很好。我是越中吴民,浙派好的东西也可吸收,道理一样的。”

陆抑非专注于实践,对绘画理论多是感悟式的讲述,少有行诸笔端,故谈到陆抑非的研究文章时,大多会引用到陆抑非所撰《从獭祭而成到信手拈来》一文,因为该文是陆先生不多的几篇画论文章之一。此文首先解释了獭祭二字为何意:“何谓‘獭祭’?水獭捕鱼,依次陈列而食,如祭祀祖先,称‘獭祭鱼’。(载《礼记》)李商隐排列古书,慎重推敲成文,后人即以集素材而成的作品,谓之‘獭祭’。”

方塔全貌


而后陆抑非以此来说明刻苦练习功底和搜集材料的重要性:“我现在要说的是我个人学画的经验。在学习工笔花鸟画阶段,从临摹到写生,收集了许多素材,包括双勾粉本、白描、工笔淡彩、工笔重彩、写生资料等等。当时在上海的主顾,主要是一些商人,他们喜爱的是工笔花鸟草虫,要求所谓‘三多’:画得多,题句多,图章多。商人要画就象买小菜一样,要多多益善,满满一篮,画了鸟再要加只虫,他们才会满意。穷画家碰到这样的主顾,为了生活,只得迁就他们。”

古井


对于古时候学画之苦,陆抑非在此文中有大段描述,我节选一段如下:“历来穷画家,浙江人称之谓‘丹青师傅’,也有人、山、花三行,相传是‘吃饭面孔’(即喜神),‘饿煞山水’,‘应酬花卉’。只有画人物中的‘面孔’,可以靠此吃饭。拜师学艺,首先是学会画喜神。在旧时代,家里死了人,不论贫富贵贱,都要请丹青师傅画一个遗像来纪念。画像是丧葬项目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行当,所以也可以说是三百六十行里的一行;尽管给一般文人士大夫瞧不起,但是穷画家有饭吃,确是一个事实,有工作可干,可以解决生活问题。清代名家如罗两峰、任伯年、萧山三任,连齐白石在内,都曾依靠画喜神来过生活。拜师父的时候,要帮助师父画喜神的衣服冠带、地毯等刻板的背景。满师后自己收了徒弟,也如法炮制。学徒是‘帮三年,学三年’,和别的行业一样。丹青师傅的生活来源,就是依靠画喜神吃饭的。”

问泉堂


关于其本人的主要临摹对象,陆抑非在此文中有如下解释:“我学古画是从明朝入手的。在拜师访友的过程中,我重点学习周之冕、陈洪绶、林良、吕纪、新罗、南田等人的表现方法。明人的画既重规矩法度,又讲究韵味,格调很高。周之冕创勾花点叶是一种比较典型的兼工带写的表现方法。老莲擅长工笔,但并非一工到底,线条变化极有韵致,是一种写意的勾线方法,在同一画面中也穿插些点垛法,有浓厚的装饰情趣。林良、吕纪是一种粗笔双勾画法,偶作大幅。林良用笔更见雄健,很有气势。”

喝茶处


关于技法,陆抑非在此文中指出了今人学画的两个误区:“今人学画花卉往往有两种偏向。一种是只从双勾入手,双勾到底。斤斤于描绘形象色彩,起稿时间少,填色时间多,笔笔求实,刻意求工,结果求工伤韵,易入板滞。虽然也作写生,但未体察整体块面,拘于局部轮廊,不能顾到整幅画面的气机格局,画工笔尚能施展,要画写意,却是欲放不能,难免笔滞墨凝,气局狭窄。另一种人轻视写生,置形象于不顾,一入手就是青藤八大,追求所谓‘神韵’,往往笔墨狂诞,流于油滑。这些人想抄近路,少出力,一蹴而就。‘信手拈来’,结果是信手涂鸦,一味粗野。正如郑板桥所说的那样:‘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然后能写意,非不工遂能写意也。’”

崇兰草堂院落全景


除《獭祭》一文外,陆抑非还写过一篇《非翁画语录》,此语录总计五条,其第一条为:

中国画家的最基本功是书法。潘天寿先生谆谆教导说:“每晨早自修时间,千万别忘记必须练书法一小时。”“宁可三日不作画,不可一日不练字。”诚哉斯言。我就在六十岁后背临各种草书后,才促进了我晚年艺术有些成就的。以书入画,遒劲生动。以画入书,姿态无穷。

玻璃护体的刻石


对于画理和画论的态度,陆抑非在第三条中解释了他的看法:

画论、画理、画法,是用文字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是由历代画家,通过实践,反复研究,千锤百炼,不断否定已得成果,而摸索出来的一套方法。积累了许多优秀人才,才得到现在的灿烂文物,决不会终止发展而另起炉灶的。西画只凭造型,是由肉眼能见到的,而国画的最高境界是综合文艺的结晶,是由历史、哲学、宗教、书法、舞蹈、音学、拳术、气功等等丰富多彩的艺术精华而形成的。

套帖名称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陆抑非已入晚境,其绘画中更多的呈现出融书法入绘画的特点,这一点与他在“文革”中的遭遇有着直接关联。沈雪生在《生香活色出毫端——忆岳父、花鸟画家陆抑非先生》一文中写道:“我和他开始接触正值十年动乱期间,花鸟画被禁,看他搁下画笔,暗自专攻草书,天天写孙过庭《书谱》、怀素《自叙帖》,所以书法面貌从早、中年的文征明体渗入草书笔意,成为书画界独特的‘非翁体’。表现在笔断意连、字分意连的流畅飞舞,以及姿态的动静收敛,用笔的轻重快慢,行间的疏密错落,千姿百态。他常说:‘画打下了基础,书法一定要努力,书法上不去,画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无意间看到了文保牌

1997年,陆抑非病逝于浙医二院,享年90岁。其实陆先生一直体弱多病,做过多次大手术,比如他71岁时患胃癌,经诊断已是中晚期,而后他的胃被切除了五分之四,之后他还得过脑梗塞等许多种病,然而陆先生却能得高寿,这与其心态平和有着直接关系。方增先在《怀念陆抑非》一文中称:“陆抑非先生一向体弱多病,状貌颇似古代的山水画中之人物,往往耸肩而微偻,扶杖而行。他一生数次大病,而竟能年届大耄,这决非偶然,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长寿,与其为人超然物外有关,陆先生是一位淡泊名利的人,美术界很多热闹的事,他都处之坦然。”

院中的假山与半亭


关于陆抑非一生的绘画成就,陆维钊在《陆抑非花鸟画集》序中称:“君兼工山水,临摹极勤,粉图黄纸,落笔乱真,非工力深厚,曷克臻此。以其不轻出示人,遂亦少为世所知云。”而对于其绘画特点,该文给出了如下评语:“观君精品,信能脱略意匠,锋发韵流,不染泥滓,工穷而艳溢,花笑而鸟鸣,骎骎乎入前人之堂奥,而又能融以己意。以之授徒,尤云法备,以之传人,易寻矩矱,亦可谓善用其长者矣。”

崇兰草堂内景

大型画册


我从网上查得陆抑非的故居被有关部门迁移到了常熟市方塔公园内,2019年8月18日,我在常熟市寻访一天,第一个寻访点就是前去探看他的故居。买票进入公园,未看到平面图,沿着中轴线向方塔走去。前行不远看到问泉堂,此门前的树荫下摆放着一些桌椅,有几个人坐在那里谈天说地,看来这是喝茶休憩之处。

《花好月圆》排在前面

陆抑非简表


我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影壁墙上嵌着一些刻石,这些刻石吸引我走入了后面这个院落,此院右墙亦是碑廊,可惜这些刻石都被玻璃罩蒙了起来,无论从哪个角度拍摄,都难以躲开玻璃的反光。细看里面的石刻,这应当是一部丛帖。走到此廊的顶头位置,方看到一块介绍牌中称此石为《怀米山房吉金图》,上面写道该石刻于道光十九年,太平天国时期石刻散佚,1922年藏书家徐乃昌搜集到一些后制作了拓片。看来该组拓片虽然刊刻不早,但也流传有绪,只是我以前仅知道徐乃昌藏书,并未留意到他还拓制过碑帖。

博古架

画案


感叹期间,无意中看到院落的正房侧旁立有一块文保牌,上刻“崇兰草堂”。这个名字感到很熟悉,看了一眼手中的寻访单,原来崇兰草堂就是陆抑非的故居。立即转到文保牌的背面,果然看到了如下文字:

明代建筑,原为忠胜巷俞姓住宅,上世纪八十年代迁建至此。“崇兰草堂”为著名常熟籍画家陆抑非先生书房名,其建筑原在老县场前辛巷,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方塔老街拓宽期间被拆除,应其家人要求,市政府将该建筑辟为“崇兰草堂”。该建筑面阔三间,硬山项,通面阔10.8M,通进深7.5M。扁作抬梁式造梁上有苏式包袱锦彩面。

聘书


我先观察了这个小院落,此院占地约一亩多,仅有正房一栋,余外则是刚才所看到的碑廊。院落的正前方有一个小型水池,水池之后则有一座半亭,半亭内的后墙上也嵌着几块刻石,想来这是碑廊的一部分。虽然半亭旁也堆起了假山,但所用石料却非太湖石。

文保牌正面


走入崇兰草堂内,里面是开阔的展厅,正前方挂着“息翮听经”之匾,匾下有多幅绘画作品,看上去均是淡淡的文人画。侧墙上有陆抑非简介,右侧有一个展柜,里面摆放着陆抑非画册及相关出版物。

古石构件

界石


正堂的左侧布置着睡榻,还有一组小桌椅,墙壁上挂着几幅陆抑非的作品,其中著名的那一幅《花好月圆》排在最前面。大堂的右侧摆放着一些硬木家具,博古架上有几件文房用具,只是这些用具的尺寸似乎与博古架不相匹配。

门墩
 
崇兰草堂虽然开着门,但入门处摆放着一组玻璃柜,以此阻拦游客走入其中,而我在玻璃柜内看到了校长刘海粟给陆抑非的聘书,上面写明请陆先生任本校花卉教授,每周任课六小时,付月薪七十二万。不知当时这七十二万元有多大的购买力。
从崇兰草堂走出,穿过几个院落,这里到处都摆放着一些石构件,转到另一个门时方知这里是常熟碑刻博物馆的一部分。陆抑非晚年刻苦练习书法,而其旧居最终迁入碑刻博物馆中,让其环壁皆书法,不知道老先生会不会为此而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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