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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进,可笑吗?

 弘净 2020-10-22

     □李国文

■人生在世,谋生艰难。一个时代,一个社会,有其温暖煦和的一面,也有其冷酷无情的一面,每个人都处于他那个时代格局当中,谋生图存。能够冲破格局,做出一番事业者是少数,非大智大勇、有大作为者莫能为。

《儒林外史》是一部优秀的古典小说。它不同于《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与《西游记》那四部名著,吴敬梓那天马行空的率性笔墨,入骨三分的深刻描写,别是一种风格,值得慢慢玩味。这部小说一无贯彻始终的人物,二无从头至尾的故事,爱看热闹的读者,若不能耐住性子细细咀嚼的话,就会有读不下去之感。因此,《儒林外史》的知名度要稍逊那四部名著,读者相对较少。不过,范进因中举而疯,由于编进过语文教科书,遂成为国人尽知的可笑人物。

旧时,中国人喜好章回体白话小说,有久远的阅读史,可以上溯到宋代的“平话”。“平话”,说白了,就是后来的说唱艺术,尽管演技和歌喉是平话艺人的看家本领,但若无精彩的人物和曲折的情节,也吸引不了观众。这些文本,后来经文人加工演变为小说,故事便成为小说的灵魂,人物便是灵魂的主宰。千百年来的耳濡目染,形成中国人读小说的习惯。习惯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五四”以后出现的当代小说,由于其中羼杂太多的西方小说元素,大多数中国人并不买账,始终在不大的圈子里自得其乐。

这就怪当时的一些前辈,受到太多的西方文化影响,他们大多数有过留学欧美日本的经历,深受西学熏陶,否定传统的古典文学,成为一时风尚,妄自菲薄者多,发扬光大者少;弃如敝屣者多,视若珍宝者少。风气如此,时尚如此,一些大师尚不能免俗,何况那些崇洋媚外之徒。因此,这部具有开疆辟界意义的《儒林外史》,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南朝文学家刘义庆《世说新语》的现实版,逼真地描绘了封建社会文化人的“众生相”。

范进,属于这部小说第二个出场的重要人物。在他之前,第一个重要人物王冕,是吴敬梓用以标榜的儒林楷模,三言两语就快闪了;范进,看似重点,然而他的故事,到他“挟了一筷鱼圆放在嘴里”,彻底庸俗以后,也就从这部书里消失了。这种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小说之道,可谓中国这类小说的别开生面之作。《儒林外史》第二十八回,有一句极其精彩、极其深刻的话。季苇萧对鲍廷玺说:“姑老爷到南京,千万寻到状元境,劝我那朋友季恬逸回去。南京这地方是可以饿得死人的。万不可以久住!”

人生在世,谋生艰难。一个时代,一个社会,有其温暖煦和的一面,也有其冷酷无情的一面,每个人都处于他那个时代格局当中,谋生图存。能够冲破格局,做出一番事业者是少数,非大智大勇、有大作为者莫能为。一般人,无大本事,无大出息,只能在固化了的框框中讨生活,也是事实。后代的人,是不能以所处的变化了的情势,来责备前人没有对邪恶、对压迫、对不正义、对不公平作斗争或抵抗,这类说风凉话的好汉,不过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罢了。

范进是个可笑人物,其实,又并不可笑。即使一个神经正常的人,经过如此科举,落榜,再科举,再落榜的长期折腾,忽然,一纸大红喜报,敲锣打鼓上门,整个人由碧落而黄泉,再从深渊而云霄的大起大落,不精神失常,焉有他哉?

如果他有膂力,很可能当他老丈人——胡屠夫的助手。如果他有银两,也许会像杜慎卿那样游山玩水,游船吟诗。如果他脸皮够厚,也无妨冒充一下“牛布衣”,混口饭吃。很遗憾,他什么都不是。既不具备贾宝玉在大观园内倚红偎翠的物质基础,也不拥有张君瑞在普救寺里风流蕴藉的个人条件。即或如贾宝玉者,虽然他一生反对科举,视功名为禄蠹,毕竟,出家前还得中一个举人,才放心去当和尚。张君瑞尽管恋爱谈昏了头,可终于还是要在长亭与崔莺莺分别,上京赶考。所以,范进只有这条科举之路可走,只有考下去,考到老,考到死……

范进此病,俗称“气蒙心”。后来,亏了他老丈人,用那杀猪的手,给了他一巴掌,才陡然清醒过来。现在想想,这个新科举人,高喊“中了,中了”,疯癫谵妄于污泥浊水之中,样子确是可笑,实质相当可悲。可是,设身处地,为这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识得几个大字、能写之乎者也的老童生想,在这个“南京这地方是可以饿得死人的”地方,不从20岁考到50岁,还有其他什么更好的出路呢?范进付出了一生为代价,成为科举制度下的牺牲品,想到这里,也许就不觉得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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