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联网上,常有文章提及一些“无解阳谋”的案例, 比如把战国时期的齐魏围魏救赵事件称作“”无解阳谋”。 在之前的文章中,笔者曾对围魏救赵的齐魏桂陵之战始末做过梳理,看过的朋友应该会发现,当时孙膑围魏救赵的策略绝非所谓的“无解阳谋”,而是在敌强我弱的绝境中使出的极高风险的奇谋,实际这场战争的结果也非齐国的全胜,而是魏国的惨胜。 那么,历史上是否有无解阳谋呢? 或许,齐桓公伐楚的策略更接近一些。 · 警告: 以下内容史料部分主要出自《左传》、《齐世家》、《楚世家》,不涉及古典小说《东周列国志》及《小学生成语故事》的内容,笔者对后两者内容不作讨论。 下文为齐桓公伐楚的详细版。 · 一、霸主的新衣公元前685年,公子小白继齐侯位,是为齐桓公。 同年,鲁国以支持公子纠为由攻齐,被齐军于乾时击败,鲁侯本人狼狈脱逃。迫于战败的压力,鲁国杀死了公子纠,并交出了管仲。 其后,齐桓公以管仲为相,在境内进行了一系列改革,齐国的国力逐渐与列国拉开了差距。 但在此时,齐国距离霸主之位还相距甚远。 童书业先生在《春秋史·齐鲁宋的争衡》中提到了这样一个重要的信息:
实际上,在齐桓公继位初期乃至称霸以后,鲁、宋两国都是颇具实力的诸侯国,两者在国力上虽逊于齐国,但差距并不悬殊。 在澄清这一点之后,我们再来回看一下齐桓公的霸业: 图为布哈林制作的齐国霸业时期的形势图,侵删。需要说明,春秋时期尚无领土概念,图中所示更多是为了直观地反应列国城邑的大致范围。 如图所示: 黄圈所示为鲁国的大致范围,与齐国虽有泰山的天然屏障,但依旧是齐国的心腹之患——可以说,齐、鲁之间的矛盾几乎是不可调节的; 白圈及白箭头所示为齐、宋两国的天然联盟——由于鲁国在当时较为强大,齐、宋两国自然会产生出联合夹击鲁国的意向。 公元前681年,齐国召集宋、陈、蔡、邾、遂于北杏会盟,意欲平定宋国的内乱。 图为北杏之盟的大致形式。 如图所示: 红箭头为陈、蔡、宋、邾至北杏会盟的大致路线; 白箭头为齐国至北杏会盟的大致情况; 其中,白圈为遂国,因不与盟被齐国灭掉。 从当时的会盟地点及对遂国的态度来看,当时齐国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利用宋国内乱建立一个亲齐的宋国政府,以此压制强大的鲁国。 面对齐国的外交攻势,鲁国选择了妥协,至柯与齐国结盟。 图为北杏之盟后的局势。 如图所示: 白箭头为齐、鲁两国会盟的情况; 白圈为柯之盟以后以齐国为主导的齐鲁联盟——显然,宋国作为鲁国的死敌在这里吃了暗亏,于是背叛了齐国; 黄箭头为次年齐、曹、周、陈对宋国叛盟的征伐情况——注意,鲁国并未参与这次伐宋,一方面可能是齐国不愿意过分刺激宋国,另一方面可能是鲁国本身也不希望宋国被打得彻底倒向齐国。 公元前680年,宋国方面受到了诸侯与周王室的多方压力,被迫向齐国屈服。至此,以齐国为主导的齐、鲁、宋联盟趋于稳定,霸主的态势由此形成。 有关齐国称霸的经过,童书业先生的总结可谓一针见血:
可以看到,齐桓公所谓的“霸”其实是对鲁国诉诸武力未果以后的备用计划,他的真实诉求说到底就是为了收拾鲁国及总会牵扯到的宋国,但“只要征服了鲁和宋,霸业的基础便建筑完成了”。 齐桓公的霸业虽有“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名,但实质上与之后晋、楚的实质性霸权有相当的差距。童先生在总结齐桓公的霸业时这样说到:
对此,我们要认识到——齐桓公统治下的齐国实际上还没有维持实质性霸权的实力。 那么,齐国又该如何把这一“空把戏”维持下去呢? · 二、尊王攘夷在齐、鲁、宋联盟形成之后,齐国方面把触手伸向了西方的郑国及西北方向的卫、邢、南燕等国。 图为齐桓公称霸以后的征伐形势。 如图所示: 黄圈及黄箭头为郑国的大致范围及与齐、鲁、宋联盟之间的羁绊——在齐、鲁、宋联盟构建之后,郑国当局导向了东方的霸主以压制国内的反对派,其后虽有反复,但整体上屈于事齐; 红圈及红箭头为齐国对卫、邢、南燕地区蛮夷的征讨,并以此扶持了当地的亲齐政府。 在这一阶段,鲁国、宋国的侧翼均倒向齐国,此时以齐国为主导的齐、鲁、宋联盟已基本趋于稳定。 不过,此时齐国的霸权偏偏出现了一个缺口,即陈、蔡地区。 图为齐桓公尊王攘夷时期的大致形势。 如图所示: 黄圈为齐国霸权收服的大致范围; 红圈为陈、蔡地区; 黄箭头所示,陈、蔡等国对齐国的态度对压制宋国颇为重要。 正在此时,楚成王的崛起打乱了齐国的外交部署。 图为楚成王对北中国的征伐形势。 如图所示: 黄圈为齐国霸权的利益范围,大抵以齐、鲁、宋为主体,以卫、郑、陈、蔡包围鲁、宋; 红箭头为楚国的北进之势,楚国在收复江、黄、蔡之后,向郑国发起进攻。 此时,楚国已经触碰了齐国的红线。 · 三,齐楚对抗公元前666年,楚国攻郑,齐国方面则汇合鲁、宋筹备救郑,不过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公元前662-前660年,齐国解决了南燕、邢、卫三国的夷患,稳定住了西北方向的局势,此时干涉楚国攻郑的条件已经成熟。 公元前658年,齐国争取到了江国和黄国,伐楚的突破口终于出现。 是年,齐国借蔡姬一事对蔡国宣战。 图为齐国伐蔡的情况。 如图所示: 黄圈所示为齐、鲁、宋、江、夏联盟的大致范围; 黄箭头所示为联军对蔡国的征伐情况,蔡国业已势孤; 红箭头为楚国伐郑的大致情况——这可能是楚军没有第一时间救蔡及讨伐江、黄的重要原因。 公元前587年正月,齐桓公与管仲亲率诸侯的大军进入蔡国,击溃了蔡国的军队。 如图所示: 黄箭头为齐国征蔡的大致路线; 黄圈为这场战争中配合齐军的诸侯国,其中,上方卫、鲁、曹、宋、郑、许六国有直接出兵,下方江、夏的军队未参与联军,但对楚军的支援有一定阻拦作用。 在击败了蔡国之后,联军宣布要进一步伐楚——可以说,此时楚国几乎是在对抗整个北中国。 对于大敌来犯,楚国方面立即与齐国方面进行联系。 在这一阶段,《左传》、《楚世家》至齐军谈判的是某个不知名的使者,《齐世家》称是楚成王本人。从具体内容来看,应当是使者携带着楚王的书信前来谈判。 注意,此时的楚使并非屈完,《东周列国志》中将其误作屈完。 在接洽之后,楚使表示: 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在这段话中,第一人称自称为“寡人”,可见为楚王在书信中所述,并非楚使的言语。 楚王在信中以“风马牛不相及”做比喻,表示出楚国与齐国并无利益冲突——这当然与事实相违背。 至于楚王的实际意思,大致是承认了齐国在蔡、江、黄这一地区的既成事实,但不太允许齐国触及楚国在郑国方面的利益。 图为楚王“风马牛不相及”背后涉及的势力划分方案。 如图所示: 黄圈所示,楚国将蔡、黄、江地区的利益出让给齐国——由于此处与楚国有大巴山之隔,楚国出让这一地区并未吃大亏; 白圈所示,楚国要保证自身在郑国方面的利益——在控制郑国以后,楚国就有了进入中原的通道。 站在齐国的角度,楚成王的提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接受。 对此,管仲先表示:
在这句话中,有两点重要信息: 其一,齐国征伐任何一个诸侯国都是合理的,因为这是西周王朝授予齐侯的权力——想一下,这句他在影射什么; 其二,齐国在胶东半岛的疆域固然广阔,但全部都是西周王朝允许的控制范围——想一下,这句他又在映射什么? 在这里我们补充一句: 公元前672年,楚成王在继位以后恢复了对周室的朝贡。周室遂赐给楚国腊肉,并表示“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表面上看,周室是在训诫楚国,但实际是委婉地承认了楚国吞并汉阳诸姬的认可,还划出了楚国在南中国的势力范围。在此之后,“於是楚地千里”。 尽管周室给楚国的回报颇封,但楚国并没有遵从周室划分的范围,而是在不久后就悍然攻郑——此举其实是楚成王一朝的最大罪行。 在上述内容中,管仲明确了一个重要信息,齐国一直在周室划出的势力范围内扩张,对北中国诸侯的征伐也有周室的授权,讽刺楚国既超出了周室规定的范围,又非法讨伐其他诸侯。 当然,管仲并没有在这一话题上继续。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诸侯其实在周夷王时期就开始相互征伐了,控诉这件罪行着实显得自己脑子不大正常。 所以,管仲在尊王方面大做文章,他以齐桓公的口吻说:
之所以在这一点上找茬,在于齐国虽然不太便于控诉楚国的扩张及霸权行为,但可以转向贬低楚国的尊王行为,称其并未履行重要的义务。在这种情况下,楚国如果还想继续享受尊王红利,那就只能认罪。由此一来,齐国在势头上也就占据了上风。 其后,又以齐桓公的口吻提出了另一个控诉:
相比于前一条的找茬,这一条则是鲜明的挑衅。齐桓公此时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楚王3个世纪以前的祖宗,而且还是弑天子的终极大罪。站在楚国的角度来讲,一方面楚王本人也不清楚300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很难做出有效的辩解;另一方面楚王无论如何也是要维护一下祖宗,所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这一控诉。 正因为如此,楚使立即给予了回应:
注意,上文中出现有“寡君”,可见为楚使的表态。 至于楚使为什么作如此表态,原因也非常简单。一方面,包茅并非昂贵之物,此前楚国恢复朝周时未曾进贡单纯是疏漏,或楚国因长期未朝周导致楚国当局已遗忘了具体的所贡方物,以后补上即可;另一方面,昭王之死一事楚国除了回绝以外本就没有任何其他操作的余地。 整体上看,楚使在此时的表态确是强硬的态度,接应了齐国的军事挑衅。 于是,战端就此拉开。 齐军在蔡国正对了一段时间后,于夏季开始向郑国的方向前进。于此同时,楚将屈完也在集结军队准备回击。 也许,有些朋友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说管仲的控诉是一种军事挑衅,目的就是要逼迫楚国与之决战,那齐国在这其中又有什么诉求呢?最终,这场仗为什么又不了了之了呢? 有关这一问题,我们先要补充一个时间上的细节: 是年1月,联军就开始对蔡国展开了进攻,可是到了夏季联军才转攻到了陉一带,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联军在击败蔡国后并没有急于攻楚,而是在蔡国滞留了数月之久。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联军在蔡国长时间滞留呢? 其一,当时联军在蔡国的战争或许并不算特别顺利——当然,这种可能性并不太高; 其二,齐国和楚国方面的谈判并不只有一轮,楚使多次在蔡国和郢都之间往返,由此花费了不少时间——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存在的; 其三,齐国及诸侯的军队在击败蔡军后需要进行整顿,比如收拾蔡国的相关事务,再比如将一部分人员遣回国进行春耕,又比如等待本国一些人员物资方面的补充。 总之,在这一阶段,齐、楚两国都没有急于寻求决战。 齐军方面的原因很简单,就在于齐国本身的实力并没有多强,且联军的成分也比较复杂,此时深入楚境自然有巨大的军事风险,因此需要等待更理想的战机。 楚军方面的原因更简单,之前楚国连年攻打郑国,上一年年底还一度把郑国打得想要投降,想来消耗很比较大的,此时它必须要想方设法争取一些休整的时间。 总之,双方可能磨磨唧唧地谈了几个月以后谈判破裂,也可能谈判破裂后各自沉默了一段时间。直到夏季,联军终于开拔,向北挺进到了陉。 图为联军是年夏季伐楚的大致形势。 如图所示: 黄箭头为联军的进行情况,重点大抵为陉山的位置——特别说明一点,此处的“陉”具体位置本身有一定争议; 黄箭头为召陵的大致位置,童书业《春秋史》中认为陉或许在这一带地区; 黄圈为齐国的主要与国,基本上包括了当时北中国所有有影响力的诸侯国——燕、秦、晋与这场战争并无关联。 从联军的行军路线来看,齐军当时并没有侵入楚地的意思,它的作战计划就是要保护郑国,军事目标则是侵入郑国境内的楚军。 至于齐国方面为什么作这一选择,大抵原因有二: 一是齐国的目的在于救援郑国而非摧毁楚国,实际上,齐国方面大概率并不希望楚国遭到太严重的损失,否则郑国可能因为失去南方的强敌而重新在中原坐大; 二是齐国只有吸引楚军前来决战的诉求,但并无真与楚军一决雌雄的诉求,它只要迫使楚国调动郑国境内的军队即可达到救郑的效果。 接下来,联军大概率利用陉山的山势修筑工事,而楚军则调整在郑国的部署转头与之对峙。 事已至此,齐国的战略目标也就达到了,而楚国攻郑计划的失败也成了既成事实。 在这种局面下,双方再度展开谈判。 于是,齐军主动退到了召陵,要求楚将屈完来到联军的营寨进行议和。 图为召陵之盟的大致形势。 如图所示: 黄箭头为联军的后撤情况,联军先是退到了召陵,在此与楚国会盟,其后向陈国展开了攻势; 黄圈为当时齐国收复的范围,北方有卫、鲁等国,西方有重新收复的郑国,南方有收复的陈、蔡; 白箭头为齐国势力对宋国的包夹,由此进一步巩固了齐、鲁、宋联盟,还完全打通了和周室的联系。 有关齐桓公伐楚一事,有一点需要特别注意到: 虽然齐国拉拢了几乎北中国所有有势力的诸侯国,但周室并未太掺和进去。 至于周室没太掺和的原因,想来也不难猜: 齐国只是名义上的“尊王”,而楚国则是实打实的朝周,周室着实没有必要站在一个尊王者的阵营打击另一个尊王者。 另补充一点: 楚成王在继位以后恢复了对周室的朝觐,文献上虽未写明是只是朝觐了一次还是每年都去在朝觐,但考虑到楚国一直在攻击郑国,而周国又紧邻郑国,按常理来说楚国只会持续朝周以牵制郑国。 事已至此,齐国的所有政治诉求均已达到,自然不会对楚国再提出什么理由。 于是,楚国承诺在朝周的贡物清单上加入包茅一项——这着实是不疼不痒——双方就此握手言和。 · 四、尾声很多历史学家称,齐桓公伐楚有效遏制了楚国北上的势头。这一点确实是没有错的。 图为召陵之盟以后楚军的攻势。 如图所示: 红箭头为召陵之盟的2年以后楚军攻许的大致情况,一度逼得许君肉坦谢罪才罢休; 黄箭头为召陵之盟的6年以后楚军攻黄的大致情况,黄国最终被灭掉;后面的黄箭头为再4年以后楚军灭英的大致方向(位于今英山县一带,笔者才图中标的比较草率)。 从召陵之盟以后楚军的攻略形势来看,楚国方面确未在触及齐国碰触齐国的势力,整体有所收敛。 但是,我们同时也要看到,楚军攻许、伐黄、灭英都有敲打郑、蔡、陈的意思,实际齐国也并没有完全遏制住楚国的北进。 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中借鲍叔牙之口也提了这样一个问题,问当时齐国为什么不控诉楚国僭号一事,再借管仲之口做解释,称是想让楚国去王号的难度比较高,这样做只会造成战事的扩大。 上述观点虽有一定道理,但绝非核心原因,冯梦龙将其纳为主因或许与弄乱了这场战争的始末有关。在认真捋一遍这场战争的始末我们就会发现: 当时齐国对楚国事务的干涉既无能力,也无必要,且有蛮夷背景的楚国本身就能称王,管仲确无必要在这件事上做什么文章。 最后,我们再思考一个问题: 既然齐国在战争中并没有表现出十分强大的军事实力,楚国为什么还在之后有所收敛呢?仅仅是怯懦吗? 细心的朋友或许已经发现,在齐桓公继位以后,齐国方面的外交策略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战国中期纵横活动的雏形,也就是在近交远攻和远交近攻之间不断切换,由此形成超越自身军事实力的外交权势。 图中可以看到: 假如楚国重新对郑、陈等国展开军事行动,一旦短时间内未能得手,就会遭到以齐、鲁、宋联盟的介入。假若楚国想要反击,却根本没有手段能威胁到盟主齐国。 对比来看: 宋襄公的称霸虽也有齐、鲁、宋联盟做后盾,但他就郑国事务与楚国产生冲突的时候,一旦出现失利就会遭到楚国对宋国本土的直接攻击——在这种局面下,宋襄公只能表现得比齐桓公更“仁义”,但即使如此依旧不被其他诸侯看好。 再之后,晋国突然在黄河以北坐大,晋、楚两国围绕郑国展开争霸,齐国则偏距东南一隅左右逢源,齐桓公时期的策略不再有施展的环境。之后列国的外交方针逐渐转向了远交近攻,到春秋末期开始变异,最终至战国中期转变为了最标准的外交模式。 至战国末期,秦国在范雎执政的10年内曾出现过一阵子“远交近攻”,其后依旧转向了纵横活动,最终在助赵攻燕、助魏攻楚的战略下完成了对中国的统一。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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