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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 ▏恩重如山——怀念亲人黄婆婆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恩重如山——怀念亲人黄婆婆

文/九哥

黄婆婆的后半生就与我们家的命运水乳相融,再难分开了。

2012年,大陆上映了一部由香港著名演员刘德华、叶德娴主演的电影《桃姐》,影片讲述了一个主仆情深的感人故事。

这部电影获得:

2011年威尼斯电影节6大奖(含最佳女主角奖)。

2011年台湾电影金马奖6大奖(含男女最佳主角奖)。

2012年香港电影节8大奖(含男女最佳主角奖)。

这部电影在海内外获得如此丰硕的荣耀,在于它对人性、亲情和善良的讴歌深深打动了观众和评委的心。

电影的故事和我的成长经历是那么相似,让我回想起我们兄妹和黄婆婆那些相依为命、艰辛度日的岁月。

1

黄婆婆是我家保姆,1951年、我出生前来到我家。

那时父母都在银行工作,家景尚好。母亲怀孕临产,想找一保姆料理家务、侍候月子。经熟人介绍,黄婆婆来到我家。

后来断断续续从父母口中了解到,黄婆婆姓名陈延富,夫家姓黄,中江县兴隆乡人。上世纪30年代丈夫出门谋生一去不复返,从此杳无音信。

家景困难,唯一的儿子无奈当兵吃粮也离乡远去断了联系。黄婆婆只好上成都帮佣为生。

据母亲讲,初见黄婆婆时见她衣衫整洁,矮瘦精干,就是年龄偏大已近六十(1893年出生,与毛泽东同年),又是小脚,略有犹豫。但黄婆婆放下包袱挽起袖子不多功夫就把家里料理得窗明几亮,整齐干净。

从此,黄婆婆的后半生就与我们家的命运水乳相融,再难分开了。

次年我出生,张家香火第一传人,全家上下宠爱有加。但在我初涉人世的第一记忆中,仅是黄婆婆俯视我的慈爱眼神,并无其它的印象。

儿时的我和黄婆婆

2

两岁前后,父母先后援调阿坝藏族自治州,开辟西藏银行建设。黄婆婆也带着我随母迁往阿坝州刷经寺(当时的阿坝州首府,现属紅原县辖镇)。

父母给弟弟取名“慰”,希望他的出生能给自己糟糕的境遇带来一丝安慰。

 57年前后父母与我弟兄俩

但是,世人的冷眼,精神的压抑,经济的困顿却依然笼罩我的家庭,伴随着我的成长。

为免受父母遭遇对我们兄弟俩成长的影响和连累,父母将幼年的我和弟弟托付黄婆婆带回成都撫养,借住在人民公园附近银行宿舍一间破旧的小屋里。

六十年代初,家里又添了一个小妹妹。满月后母亲即回红原工作,和我们兄弟俩一样,妹妹也由黄婆婆撫育成长。

 

62年黄婆婆与我们三兄妹

从此,我们兄妹与黄婆婆相依为命,共同度过了漫长、艰辛的岁月。

家境巨变,黄婆婆却不离不弃,撫育我们兄妹成长。她说:“张先生、陈先生是好人,我要帮他们”。朴素的话语,是用余生全身心的付出来兑现的。见父母收入巨降持家困难,她竟主动放弃工资,与父母共同承载家庭的重负。

黄婆婆从54年起,数次进出阿坝州照料我们兄妹的生活。

在西藏的冬天,敲开冰封的河流清洗衣裳。通向河边的雪地里,留下她老人家斜斜歪歪的脚印。

进州时遇到塌方,老人家牵着我背着弟弟,拐着前朝裹缠的小脚,艰难地涉过齐膝深的泥石流。

60年饥饿年代,她把稀饭底层稍干的部分给我兄弟俩吃,自己只喝半碗能照见人影的清淡米汤。

极度缺粮时,她吃过米糠,别人扔掉的菜皮,各种野菜,省出粮食尽量让我们兄弟俩吃饱肚子。

老人家还在照顾我们兄妹生活之余,帮别人照看小孩或料理家务挣得微薄佣金贴补家用。

老人家精打细算安排生活时,虽大字不识一个,但竟能记住每月十几二十种副食品配给、俗称“号号票”的凭证,哪种号码买哪种东西无一差错。

老人家护犊之情尤其深厚。小时调皮斗狠,常与街巷男孩打架角逆。如占上风,人家父母找上门来,黄婆婆推三阻四:“我是帮人的,你去找他妈老汉儿”。如若吃亏,她则拐着小脚气势汹汹找上门去:“你不管好你家娃娃?我帮人家带的娃娃出了事你担戴得起?”

老人家心地善良,诚实感恩。时常说起从前帮过的大户人家都对她好,什么曾老太太,什么祝家少奶奶,还有一个沈小姐。跟我们所受教育中的地主婆的凶恶形象截然相反。老人家的解释是她运气好,尽遇到好人。

困难时期,地主份子沈小姐来过我家一次,不过三十多岁却面色腊黄浮肿,走路蹒跚吃力,与黄婆婆口中花枝招展、穿金戴银的大家闺秀形象相去甚远。沈小姐解放后划为地主份子被管制,后嫁与一极贫农民并无儿女,丈夫已病饿而死。沈小姐偷偷拿出一肮脏手帕包裹的几两新鲜葫豆作见面礼,可能是集体土地里偷摘的。她说饿得很,好久没吃过饭了。昔日主仆互诉衷肠,相对而泣,老人家狠狠心煮了一顿干饭让她吃饱。饭间给她说自己也是帮人的,也没办法帮她,言下之意以后不要再来。沈小姐千恩万谢而去,从此再无音讯,想她肯定过不了饥饿关。

3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我们兄妹和黄婆婆相依为命地熬着日子,至今难忘:

冬天,寒冷的夜晚老人家用烘笼烤热的温暖被窝。

夏夜,闷热的夜晚不时感受到的阵阵凉风,是她老人家坐在床边徐徐摇动蒲扇。

三年困难时期,一次听邻居说龙潭寺有个黑市(非法集市),可买到市面稀缺的蔬菜瓜果副食品。但是半夜开市,凌晨天不亮就收市,以避打击。黄婆婆约上几个邻居半夜出发,在冬季的寒夜中来回几十里背回二十多斤高价红萝卜。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腹中空空、年近七旬、拐着小脚的老人如此坚韧顽强?

在当局定性为“自然灾害”的三年饥荒年代,她老人家营养严重不良,面色腊黄,浑身浮肿,一按一个深坑,患上那几年流行的“水肿病”。而我们兄弟俩在她精心卫护下,身体发育基本未受伤害,身高体重在同龄孩子中都属上乘。

上山下乡时,由于市场供应匮乏买不到棉大衣,她老人家熬更守夜为我缝制了一件棉大衣。至今记得那流行的式样,特别是那匹蓝色的海虎绒领。

68年底上山下乡临走前全家照,父未归

有时从农村返回成都滞留不归,由于未带回一粒粮食还在家蹭吃蹭喝,不知老人家如何安排一日三餐而从无埋怨。回想起来心痛如绞,愧疚万分。

下乡几年后知青开始招工回城,由于父母蒙冤政审不合格导致屡屡招工失利。同下乡的不少同学朋友已应招回城,被歧视、被抛弃、被世界所不容的绝望令内心几近崩溃。

在那种特殊年代,谋生的工作岗位都是按计划指标提供安排给可靠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政审合格是前提条件。有了工作意味着有了城市户口,有了工资收入,有了粮食配给,有了医疗保障,甚至有了住房,前途一片光明。没有工作就没有生存基础,前途吉凶难测。

现代的年轻人听来纯属天方夜谈,不可理喻。但这却是那代人实实在在的历史际遇。

可怜大字不识一个的黄婆婆,厚着脸皮四处奔走求人,不识时务地求遍父母在蓉老同事、院邻街坊、同学家长,希望谁能帮忙将我招工回城。其努力结果不言而喻。

当得知她老人家竟以她应对这个社会的能力来为我作这无望的努力时, 我的即刻感受是感激,温暖,心痛,想哭。

72年成都市机械局在我下乡的冕宁县为下属工厂招工40名。全县近两千名成都知青各展神通,奋力争取。象我这种家庭政治背景的知青是毫无希望的,事实上的进程也是如此,第一轮初选则被淘汰。不甘心命运捉弄的自己拼命挣扎,在多方善良人的帮助和阴差阳错的命运安排下,竟然被录取招工回城了。

那段时间,已年近八十的黄婆婆精神好了许多,逢人便讲:“我家老九招回来了,还是东郊"!满脸盛不住的得意和喜悦。

4

随着年纪逐年增大,老人家的健康也逐渐恶化。特别是冬天,几乎是在床上度过。76年毛泽东去世,老人家说:“毛主席都救不活,我也该走了”。

就这样,老人家还是坚持了两年。病重时送她去川医抢救,那么高龄的衰竭病人,医生已不愿收治。我将我们的关系讲给医生听,记得好像是位姓朱的内科主任、一位慈祥和蔼的中年女大夫被我们的祖孙情打动,决然地将老人家收治入院。

经过医院十天的尽力抢救,老人家还是熬不过去,终于离我们而去,享年85岁。

这天是1978年3月22日,老人家来我家的第27个年头。

回到我们的小屋,看到黄婆婆睡了多年的小床,被褥衣物尚在,可老人家已阴阳两隔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了。此情此景此时,眼前历现从小到大多少和黄婆婆相依为命的日日夜夜,三兄妹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引得众邻居纷纷落泪。

清理遗物时,在老人家贴身衣裳口袋中发现5元钱。想起是我参加工作领取的第一个月学徒工资18.5元中,给了老人家5元钱博取她的欢心,不曾想老人家竟紧藏身边。本来想工作后挣到钱好好孝敬一下她,报答老人家的养育之恩,没想到竟成终身遗憾,永怀愧疚!

三天后送老人家去琉璃场东郊火葬场火化,陪送的全是我们兄妹的同学朋友30多个年轻人,他们都好似黄婆婆的亲孙子,都吃过黄婆婆做的可口饭菜。

一年后,我们兄妹在祝望山公墓为黄婆婆买了墓地。七月份,天正热,我们兄妹运去水泥砖头河沙,冒着骄阳酷暑和泥拌沙,一砖一石为老人家亲砌墓椁以尽孝悌。至今四十年,年年清明全家老少四代必去墓前祭奠,寄托哀思,冕怀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09年母亲仙逝后葬于都江堰宝山塔陵。我们在此重购一墓穴将黄婆婆迁葬于此,与我母亲朝夕相伴,互诉衷情。

5

八十年代后期,通过多年来往的黄婆婆姪儿黄敏联系上了黄婆婆儿子黄德明。

严格来说,是黄德明通过中江县兴隆乡老家联系上了黄敏打探到了母亲的消息。

73年, 黄婆婆姪儿黄敏(后排左一)与我们合照

得知母亲下落后,黄德明急率两儿一孙从贵州风尘仆仆赶来成都祭拜母亲坟陵。

黄德明七十多岁,个矮精瘦,拖着一条残腿,走路一瘸一拐。两个儿子壮实敦厚,孙子五、六岁,活泼可爱。

黄德明一见到我父亲,忙率儿孙齐扑扑跪下磕头,口口声声感谢恩人侍养母亲大恩。父亲见状急忙还跪:“你母亲才是恩人,是我们张家的大恩人”。二位老人相对而泣,不能自已。

第二天带领黄氏三代前去竹望山公墓祭扫黄婆婆陵墓。黄德明奉上香烛,伏在母亲坟前哀哭不起。哭声凄厉苍凉,痛彻心扉,阴阳相隔,母子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在场众人无不哀痛落泪。

和黄家父子相处的几天里,大致弄清楚了黄家的遭遇,又是苦难中国的一齣人间悲剧。

其实黄德明还是上过几天村学,略通文墨。父亲失踪后家景贫寒,无奈之下只好当兵吃粮。旧时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之说,确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入伍不久即出川抗日。后在台儿庄战役负伤,一条腿被炸残,送到国民政府设在贵州的战地医院治疗。伤好后即在贵州省施秉县中寨乡落户,靠在乡村教书谋生。期间曾设法与中江老家联系,由于战时兵荒马乱,交通邮路异常艰难,母亲离家不知去处,因此断了回家念头。后在当地娶妻生子,已是后话。

解放后黄德明仍在当地教书,由于是国民党军队遗留人员,某次运动被罗织罪名打成反革命份子,判刑劳改。刑滿后就地管制,务农为生,“只许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享受全国“五类份子”的标准待遇。在此景遇下,也无念与家乡再生联系了。随着文革结束,积案如山的各类冤案逐渐得到昭雪,黄德明的冤案也被平反,恢复公职。由于已过退休年龄,就直接纳入退休类群,享受退休教师待遇。

年事渐高,黄德明思乡之念愈切。几经周折,终与堂弟黄敏联系上,大概知道了母亲的遭遇和下落,急率儿孙前来探祭母陵,以尽孝悌。

黄德明回贵州后,父亲与他时有书信往来。知道他三个儿子或务农,或经商,田园生活安适平静。虽不大富,也还温饱无虑,儿孝媳贤,安享天伦之乐。

黄德明两年多后去世。两家后人各奔生计,信息往来渐渐疏无,一代奇缘划上句号,但在我的心中却永世存念。

黄婆婆一生艰辛离奇,夫匿子散,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是上世纪中国广大劳动妇女苦难命运的缩写。但她老人家心地善良,吃苦耐劳,明辨是非,侠肝义胆又体现了那代中国劳动妇女天然质朴的善良品行。现今社会物欲横流世风日下,再想遇上黄婆婆这样的好人可能已是妄谈也。

今年是黄婆婆老人家去世四十年忌年,特拟此文以儆子孙,缅怀恩人黄婆婆的大恩大德,弘扬老人家善良质朴、忠诚守信的高尚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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