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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谭 ▏剃头江湖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剃头江湖

作者▕ 平叔

1

剃头这门手艺虽由来已久,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长河里,有这门功夫的人尚未形成群体。那时不叫美发师理发师剃头匠也不叫剪脑壳的,而是叫刀镊手作。所谓刀镊手作就是个技艺叫法,那时的这些身怀剃头修面掏耳技艺的人,多在有钱的大户人家伺候着,当需要修饰一下头发掏个耳朵时发挥一下技能长处,还算不得个正式的行当。

剃头匠春天的来临是在清兵入关以后。当时为了加强满人对汉人的统治,削弱汉人的反抗意识,遂下令要求汉人男子,无论官民,一律要将前颅的头发剃掉,脑瓜顶上只准留下铜钱而大小的一撮头发,再编成铜钱孔粗细的辫子,就是著名的“金钱鼠尾”的头式。

用剃发表明归降之意,这是个创意,一目了然,“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那时清廷的剃发令,就这么独裁霸道,不服不行。

过去成都习惯把理发叫做剪脑壳的,我想大概也是源于这满人的剃发令,要么剪头发,要么剪脑壳,你可以自选。

剃头匠还有一个名字,就是待诏。所谓待诏,就是“随时待命而被召唤”的意思。为了迅速向平民百姓强制推行剃发,就必须要建立一支强大的犹如城管的剃发队伍。可以想象,那时的理发师简直就是国家的宝贵人才。为了解决人员不足,平叔认为,那时一定还开办了许多剃头速成培训学校,就和现在的厨师和挖掘机学校一样,快速的培养剃发人才。

剃头手艺学成毕业,清政府包分配,立刻建立了一支庞大的属于政府部门的剃头机构,这些剃头匠手持圣旨,归于待诏部门管理,享受国家俸禄,走街串巷,逮住一个剃一个,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的,所以百姓有时便不叫他们“待诏”,而是叫“逮住”。

花无百日红。等到天下脑壳都剃得差不多的时候,其历史使命也就差不多了。终于有一天,待诏也就不用待诏了,剃头匠也就被逐出了公务员队伍,甚至连事业编制也算不上了。清政府宣布,即日起,待诏部门解散,大家从此下岗,自食其力,剃好多得好多,拿计件工资。哦豁,一夜之间凤凰变乌鸡,从此待诏沦落江湖,沦为剃头匠。

总要想办法活嘛。搭起剃头棚,担起剃头挑,手拿唤头,剃头匠走街串巷,靠手上的技艺替人剃头修面,本本分分做活,最终凭借老百姓的口耳相传,以前遭人痛恨的剃头匠逐渐回落人间,被江湖人所接纳,迎头碰面也有了一声江湖问候,才好歹丢掉了待诏的臭名,才算是有了理发之流。

2

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去理发店,看剃头匠给他理发修面按摩肩膀,感觉很舒服享受的样子。

成年后,随着时光的消磨,不知从何时起,我也开始喜欢了刮脑壳修面。只是现在会用土刀剃头修面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多年来,我喜欢土刀修面到了有些痴迷的地步。在成都或去外地,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去小巷里寻觅待诏,就仿佛是在寻觅一段即将消失的历史。

这里,我给大家摆个听来的龙门阵。

这个龙门阵是我从剃头匠李大个那里听来的,时间有点久远了。

半个多世纪前,李大个是走街串巷的,我们那个时候的脑壳基本都是他给剪的。

到了文革时期,他经常被人保组的人撵得飞叉叉的,有一次包包被扯破了,硬币掉了一地。院子里的孩子都帮他捡,一分不少,这让他记忆犹新。

改革开放后,他不剪头发了,就在南门开了一家茶楼,我经常去找他喝茶,这龙门阵就有了。

龙门阵要从李大个他外公“马一刀”开始摆起。

“马一刀”本名马道明,曾是当年成都剃头匠圈子里数一数二的好手艺。

成都气候温暖湿润,人们的头发根总是被汗浸着,发质比北方人更加柔软卷曲,更考验剃头匠的手上功夫。马道明的功夫了得,手里的一把剃头刀四平八稳,力道十足。

那时的成都城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知道,马道明手中的木柄剃头刀只要从头顶飘过,刀锋所过之处,不管多软多硬多油多涩的头发,保准剃的干干净净,一根不剩,绝不会走第二刀。要换做其它或现在的剃头匠,一刀不净再来一刀,反反复复,剃刀刮的脑壳上的头皮红肿生疼,不舒服。于是,就有了马道明“一刀下去,片甲不留”的说法,日子久了,说的人多了,渐渐的这马道明的名字就传开了,江湖上从此就有了一刀”。

正是凭借这一手干净利落的剃刀手艺,“马一刀”就在成都站住了脚,扎下了根。

3

解放前的一天早晨,马一刀照例来到成都北门城隍庙的空坝子搭棚营业,几个徒弟放下剃头挑子,搭起简易的剃头棚,生火的生火,烧水的烧水。

马一刀背着手踱着方步,并不跟着忙活。如今他已经很少伸手做活了,一来年纪越来越大,精神头跟不上,二来也为了徒弟们多学多练,不能总捧着西瓜闷头雕花。除了有身份有交情的老主顾前来,马一刀基本只是站在剃头棚的后头,盯着徒弟上剪下刀,时不时的提醒着徒弟腕子的力道和角度。

但老主顾来了,就又不一样了。老主顾们讲究且也是内行,剃发刮脸修面采耳按摩,少了一样都不答应。这套全活儿不能马虎,徒弟们做他不放心,怕倒了摊子的名声,所以他必须亲自伺候着。

这些人舒舒服服的躺在椅子上,还总是当着他徒弟的面儿拿他玩笑,说:“马一刀啊,你这但怕是担心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才故意不把手艺都教传授了,哈哈哈,累死你娃背时!”

每当这时候,马一刀也不多做辩解,只是陪着来人哈哈笑着,说:“他们才学了几年手艺哦,半吊子手艺,怕怠慢了老几位,最后传出去,骂的是他们么?骂的得是当师父的我!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4

这一点,马一刀说的倒是真心话。想当年他自己在扬州拜师学艺的时候,远比现在复杂的多。

拜了师父一进门,啥子都不说,先给师父师娘倒三年尿壶,洗了三年内衣内裤。

三年期满,手里才终于第一次握上剃头刀。原以为师父要传技艺了,可谁知师父只递给他半个西瓜皮,叫他每日拿着剃头刀削,从早到晚不停的削,削下来的每块瓜皮都得透光,削到不能在削,西瓜皮就削成了瓜皮帽,灯下一晃铮明瓦亮,却一个窟窿眼没有。这还不算完,还得叫西瓜皮一圈薄厚相等,扔到河里像河灯,飘飘摇摇顺着水往下流,一旦薄厚不均,栽了膀子扣进水里,师父也不责怪,拿出剩下那半西瓜皮给他,接练。

眼看到西瓜皮削得差不多了,师父又甩个冬瓜给他,让他用剃刀給冬瓜刮灰灰,刮国的冬瓜上不能有一点灰灰,有了,再重新刮一个,天天练。

马一刀的刀工就是这么练成的。

三年倒屎倒尿洗内裤,半年削瓜半年挂冬瓜灰会,梳头、剃头、刮脸,采耳又学三年半。到了第八个年头,师父仍是不让出门干活。他耐不住性子,一心想试试自己的本事大小,就偷偷挑起剃头挑子,拿起响器“唤头”,跑到成都附近乡下好歹过了几把瘾。

不料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师父领着两个师兄弟死死地堵在门口,任凭他怎么苦苦哀求,硬是不让他进家门。用师父的话说,你心已经不在这了,再学也学不进去了。

“你走吧,自己去闯天下。也没得啥子送你的,这服剃头挑子你带着,凭你学到的总不至于饿死。但你学艺未精,遇见能人盘道,恐怕不好过。有朝一日,山南海北遇上同行,无论胜败,千万别说是我的徒弟就行。”师父说完话,大门咣当一声关上,院里再没了动静。

马一刀在门口跪了一夜,大门始终未开,无奈最后只得一咬牙,挑起剃头挑子扭头便走,离开了师父,离开扬州。一路向西,开始了独闯天下。这才到了成都,有了自己的名号,有了自己的徒弟。

5

以前的北门城隍庙是成都一块热闹的地界,城里的城外的,南来的北往的,都不免要在此处落脚周转。所以剃头棚搭在这里,当地外地的生意两不耽误,这里江湖玩意儿也多,总有热闹可以看。

临近中午,徒弟们手头的活陆陆续续的停了,大家伙一起搭起张简易的木板桌子,准备吃午饭。

马一刀站在桌子中央,几个徒弟一手拿着碗一手举着筷子站在四周。剃头的椅子放在不远处,整整齐齐码成一排,但他和徒弟们谁也不去坐。这是一刀给他们立下的规矩:“椅子是客人坐的,不是咱们坐的。”

城隍庙每到这个时候,喧闹的广场便安静下来,撩地的艺人和买卖人都停止了吆喝,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各自拿出准备的饭菜,边吃边轻声说着话。

突然一声熟悉的响声不合时宜的在广场边传了过来,那声音清脆悦耳,带着铁器特有的撞击长鸣摇摇晃晃的传进棚里。几个徒弟们都没注意,还在一旁边吃边聊,可马一刀却脸色一沉,放下筷子,绕出饭桌,走到了剃头棚外,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正当他四下张望的时候,又一声“呛啷”传来,这下马一刀听得真切,顺着声音瞧了过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的北边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他的肩头上挑着一副剃头挑子,手里拿着唤头,手微微一扭,“呛啷……”

发出这这声响的家伙不是别的,正是剃头匠人走南闯北用来招揽顾客的响器,名为“唤头”。

什么是“唤头”?就是现在掏耳朵手拿的镊子样式的那个玩意儿,手里一打,便发出“嚓——嘟儿——嗡嗡”的声音,这既是广告,也是掏耳朵时的音叉。

人们只要听见唤头声响起,就知道,门外保准是来了剃头匠,想剃头的人便出门招呼。

正所谓,一响唤头,吃喝不愁,唤头一响,白银万两。

远处的来人此时也瞧见了马一刀,见马一刀一脸气愤,来人并不以为然,脚下的步子仍旧是不紧不慢的往前迈着,时不时的继续打着唤头,“呛啷,呛啷”,脸上一直挂着笑,继续奔着剃头棚方向而来。

见来人走到近前,马一刀并不搭话,而是转过身子从徒弟的挑子上抽出一块围布,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双手一抖,蓝色围布像一条青龙,在空中呼啦啦翻了两个跟头,然后不偏不倚,平平整整的落到了剃头棚前面的一块空地上,挡在了这来人的去路。

徒弟们这会儿才发觉师父手上的动作,可又不明白师父把围布扑在地上是何用意,刚想上前去捡,只见师父怒目圆睁,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吓的几个徒弟赶紧退了回去。

徒弟们不懂,他们那见过这个阵势,马一刀这一铺,看似寻常,实则却是江湖剃头人都必须熟知的规矩——同行盘道。

剃头行和其他江湖行当一样,也有自己的切口,也有门内规矩。

两挑相遇,如果各干各的,不想交流过过手艺,也不想抢买卖占地盘,就各自停了手中的响器,待双方走远,再出声揽客。这是剃头业祖传道规《净发须知》里,明确说明了的行规社章。

问:镊子几不打?

答:镊子三不打。

问:如何三不打?

答:第一过本行面前不打,第二过神庙前不打,第三过桥不打。

问:如何不打?

答云:过本行面前礼数不周不敢打,过神庙前恐惊鬼神不敢打,过桥恐惊赫海龙王不敢打。

可眼前这位,却一直把唤头响到了马一刀的剃头棚门口。

唐一刀心想,要么此人有师无祖,不懂行业门门道道,是个半路出家的外行人。要么就是明知故犯,成心来找同行别扭。可不管哪一样,对马一刀来说,都已然是挑衅和不尊,他在成都城剃头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敢找自己麻烦。

剃头挑子盘道,分文盘武盘,文盘无非是用祖传之道相互试探,我问话你答话,三言两语,你若答得上来,相互一抱拳,寒暄两句各自散开便各自退开。

可马一刀不言不语,直接剃头围布铺在地上,挡住去路,就属于实实在在的武盘了。

天下剃头的祖师是罗祖也就是罗真人。而剃头匠常备的大小两块围布,是代表着祖师爷罗祖座下的两条青龙。

此时,地下这一块,便是那其中一条。

假若来人直闯过去或是绕开围布另走他路,就说明他不懂行规,马一刀便可以叫徒弟没收了他的剃头挑子和唤头,好比给他补补课,长长记性,多少学点规矩。

如果他敢反抗,那就更好办了。都不用自己伸手,城隍庙地面上那些深谙道上规矩的江湖人,就会出手相助,毁了他吃饭家伙不说,一顿胖揍总是要挨下了。这便是武盘的凶险。

退一步讲,若是他真懂得行规,方才不过是不小心误鸣唤头,倒也有化解之法。他只需走到围布前,弯腰撕开一寸长的小口,随撕随叫:“你要青龙拦路。”然后拿出自己的小围布搭载左臂上,再把剃头挑子从肩上放下祖师是罗祖并称罗真人可踩着青龙继续往前走,最后走出围布,再度鸣响唤头,视为道歉。这样,马一刀便不可阻拦。

城隍庙的闲人多,人们此时已经注意到剃头棚前发生的事情,大家纷纷围了上来。看热闹一直是成都人的喜好,怎可轻易放火?毕竟,江湖人管江湖事,江湖事找江湖人。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便是一个义字,更何况,他们深知,这些江湖规矩如果自己都不拥护,江湖饭碗让外人撬了行拿去,最终是大家一起都没得伙食吃。

马一刀见众人围了上来,心里顿时也有了底气,毕竟是自己的窝子,眉宇间更多了几分锐利,只要对方稍有一点儿闪失和不周到,他都随时可以给此人一点儿教训。

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位外来的剃头匠丝毫不被场上人的气势所影响。只见他淡定自若的放下了剃头挑子,回身从身后头的凳子下面也抽出块蓝色围布,不等众人反应,只见他攥起围布中间,扭着腕子向天上一推,巨大的围布在空中疾速旋转,随后缓缓下落,扑的一声,径直落在地上,众人再瞧,地下这两块围布严丝合缝的落在一起,变成了一块。

人群哗然一片,其中有懂行的,小声感叹:“今天在城隍庙,算是开了眼了!”

身旁人不懂,问到:“前辈,你见多识广,就这两下子,有啥子说法?”

“我也是以前听老先生提过一嘴,说这叫占道,他这意思是要比试比试手艺,要凭能耐霸占马一刀脚底下这块地盘!”

人们再看马一刀,原本脸上的锐气此刻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呆愣愣的双眼,紧紧盯着地上盖在一起的这两块围布。

这叫青龙占道!一场武盘再所难免!

6

城隍庙外边的空坝子已经炸了,人们都聚拢在剃头棚周围,等着看这场剃头界的一场较量。

“师父,师父!”徒弟的喊声把呆在原地的马一刀拽回到当场,他深深喘了几口粗气,急骤的心跳才缓缓的趋于平稳。

其实,让他感到莫名恐慌的并不是眼前同行的这一出青龙占道,而是方才,他的脑海里竟突然响起离开扬州时师父所说的话:“你学艺未精,遇见能人盘道,恐怕不好过。有朝一日,山南海北遇上同行,无论胜败,千万别说是我的徒弟。”

这让马一刀觉得,师父的话像是命中注定,冥冥之中似早已有了安排。莫非就在今天?

来人见马一刀许久没有言声,便抢先上前一步,拱手报号:“在下李英晟,湖北荆州人士,初来成都,还请问大师父尊姓大名。”

“不敢,马道明。”马一刀稳了稳心神,拱手回礼。

“马师傅,先给您赔不是了,非是晚辈砸您饭碗,实因家中老娘患了急病,家里头等着我挣钱买药,我挑着挑子绕着成都城走了三圈,愣是没有唤出一位剃头的,打听后才得知,成都城百姓剃头,只认您这一家。”李英晟拍了拍干瘪的肚腩,黑瘦的脸上泛着苦笑:“所以,还请您见谅,也慢说救不救的了老娘,就我这大老爷们,如今也是饿的前胸贴后背,要再寻不找饭辙,可能我自己都得饿死。”

“李老弟要有难处,尽管跟我讲就是,往远了说咱们都是江湖穷苦人,往近了说又都拜着同一个祖师爷,何必要撂下青龙占道,叫外人看自家笑话?”

马一刀混迹江湖二十多年,真话假话倒还是听的清楚明白,所谓的老娘看病,不过是李英晟顾及自己脸面的托词,就单看刚才甩围布那一腕儿,绝不是体力不支肚里没食儿的人亮的出来的。不过,话已至此,他也不好说破,只得顺着他的话头接着往下说。

李英晟干笑了两声,接着说:“话是这么说,可事儿不能这么办。毕竟,晚辈手低下也压着些薄艺,今天来此,不为别的,还请马师傅赏脸,考验考验晚辈,要是这挑子底下的能耐瞧得过去,就允我块地方,再分我几位主顾伺候,晚辈也就心满意足了。”

闻言,马一刀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话锋一转,冷冷的问:“李师傅当真看上这块儿地方了?”

“当真看好了。”李英晟点头。

“比试下来你若输了,怎么讲?”马一刀问。

“当众砸了我的剃头挑子,晚辈活该饿死,收拾家伙离开成都回荆州,再不入蜀地半步。”

“你若赢了,又怎么说?”马一刀又问。

“那就劳烦前辈给在下个活口,领着您的徒弟另寻出路。当然,这剃头棚里,永远有您一席位置,赚的不管多少,月月也有您二分的毛利。”李英晟说。

“放屁!”还不等马一刀说话,他身后的几个徒弟便冲上前来,拎起挑子凳子,作势要和李英晟动手。

马一刀把眼一横,怒斥徒弟们道:“都给老子爬远些,没你们说话的份。”

见徒弟们放下家伙,一个二个悻悻的退了回去,马一刀再向李英晟拱一拱手:“徒弟不懂事,还请李师傅见谅,既然你铁了心看上这块破地儿,我让与你便是。”

“那再好不过了,前辈大仁大义,晚辈先谢谢了。”

“不过总是相识一场,交流交流技艺,叫我这些徒弟们开开眼界,倒也事件好事儿。”

“马师傅教授徒弟用心尽力,着实让人钦佩,是这话,晚辈要的也就是这话!”

在场的人听着俩人谈话,无不在心里暗自称赞。不论是外来占道的李英晟,还是坐山守海的马一刀,你来我往,每句话都叫人听着舒服得体,而每句话却又都藏着各自的杀机。不用说,都是老江湖了。

“请!”马一刀后退了半步,顺势伸出右臂,把李英晟让进了剃头棚。

“您请!”李英晟让过。

7

剃头人做活,用的都得是自己熟悉趁手的工具。李英晟提着自己的剃头挑子,走进棚里,马一刀便让徒弟把他们的东西撤下,留下一块空地,给李英晟放家伙,自己也回过身,准备好做活用的一应器具。

须臾,两人案边的剃头刀、刮脸刀、取耳、刷子、拢子、篦子等工具依次码好。

马一刀才走到众人面前,作了个罗圈揖,客客气气的说:“今日之事,想必到场各位在旁看的真切。李老弟远道而来,画下道道儿,我马一刀不得不接下。此时此刻,只需两位朋友上到头前来,坐到这剃头椅子上充当客人,说是交流也好,说是比试也罢,总之我二人一定使出各自能耐,好生伺候咱自家江湖兄弟。其余旁人,若是没有急事儿,也给我们俩站站场子助助威,做个见证。诸位都是走南闯北吃过见过的,当着大伙儿的面,孰高孰低,最后自有鉴别。我马一刀,先拜谢各位了!”

话音落下,李英晟也随着马一刀拱手施礼,向四下拜了拜。

人群里一阵骚乱,但是很快就推选出两位中年男人,这二人年龄相仿,头顶都长都着两寸来长的短发,下巴上也已经探出稀稀疏疏的胡茬,极适合立即光头净面,好好收拾一番。

客人坐好,马一刀和李英晟对视点了点头,算是正式开始了这场江湖上难得一遇的剃头比试。

二人动作飞快,各自抽出小围布环绕在客人脖颈上,随后腾、腾两声,两块蓝色大围布笔直的甩到客人前方,随后两手往回一带,围布又被收了回来,服服贴贴的落在两位客人的身前。剃头人抓住两角,在后脑勺处打了个暗扣,轻轻一塞,脖颈周围便严丝合缝的被围布罩上,一根头发也插不进去了。

做完上活之后,马一刀便渐渐忘记了身边李英晟,完全投入到这门自己钻研了一辈子的手艺当中。他先把毛巾浸上热水,叠上两层罩在客人的脑袋上,毛巾上虽然冒着热气,却不见客人喊烫叫疼,想必水温刚好。紧接着,马一刀双手五指化为爪状,拿捏着力度在客人头上弹、压、按、揉,椅子上的男人被他一按,嘴角流出轻松的笑意,舒服的把眼睛微微合上。

不多时,头发已经烫软,马一刀从案上拎起剃头刀,在挡刀布上阳七阴三迅速的磨了磨,倏地掀开毛巾,果断的下了第一刀。

映着太阳光,闪闪发光的刀锋斩断发根轻擦头皮的丝丝声终于响起来,这是马一刀看家的本事。即使是接连几天都未曾做活,手上丝毫不见生疏,手起刀过,力道分毫不差,头发半根不留,而且越刮越快,没有半点儿停顿,来往十几刀以后,男人的头发就光光生生的一根不剩的全被剃光。

马一刀轻轻抄起毛巾,顺着前额由前往后轻轻一抹,光秃秃的头顶便泛起光亮,衬着头皮上毛孔的青色,显得分外的干净漂亮。

有意无意的把毛巾展开给众人观瞧,只见那纯白色毛巾上,竟然一根碎头发都未曾沾上。

“这是好手艺,真功夫!”人们赞叹道。

马一刀得意的瞅了瞅一旁的李英晟,不由得瞬间收起了本来的笑容。

只见此时李英晟手上的剃头刀幅度极小的在客人头上抖动,虽动作不大但速度惊人,马一刀只看见他右手的虚影在客人头顶转过俩绕过去,刀锋下发出嗡嗡的声响,一撮撮头发就跟着掉了下来。

旁人不懂,可这马一刀心里是明白的,这套绝技叫群蜂采蜜,几十年来,只有师承河北宝坻应县两地的人才方可习得。这技术在行内比起自己,差也差不了分毫。

来不及多想,马一刀借着先机,赶忙给客人进行下一步,刮脸修面。

他熟练的拿起毛刷,沾上温水,在香皂碗里顺时针转了三圈,仔仔细细涂在客人的胡子上,三下两下,椅子上的人就被打成了泡沫脸。剃刀挡上几挡,随后便顺着男人的脸颊刮了下去。唐一刀动作轻巧,一气呵成,行云流水间黑色的胡茬便和白色的泡沫一同粘在了刀背上,露出本来的皮肉。

虽说还是一刀,但这一刀却比头顶的一刀更见功夫。要知道,这人的胡须短小坚硬,分布稀松,而刀锋所行之处又不如头皮平滑结实,极易刮伤面颊,所以比起剃头,刮脸更考验手底下的准头。

“好!”周围又是一轻声叫好!

胡子刮个一干二净,马一刀的剃刀又在男人的五官周围游走了一圈,使了一手“城墙跑马”,剃掉客人脸上细微的茸毛,最后拿出小剪子,小心翼翼的修剪鼻孔里正欲红杏出墙的鼻毛,这套修面,算是彻底齐活儿了。

接下来便是掏耳朵。

不知不觉,此时李英晟的速度竟也跟了上来,他先于马一刀完成了修面。这会儿已经请出了蟋蟀桶,指甲缝里夹着长短不一的工具为客人掏起了耳朵。

“一只蟋蟀桶,内藏九条龙”。动作舒缓柔和的李英晟屏气凝神,一根挖耳勺、一竿耳绒、一把镊子,在客人耳朵里连掏带捻,接连使出“龙入地”、“龙摆尾”、“黄蜂进洞”几招,他是招招讲究,客人也阵阵轻松,在惬意与舒坦中,男人似乎身上的筋都被抽走了,整个身子完全瘫倒在椅子上,只顾着享受,人竟一动也不肯动。

足足有半个时辰,围场上只有嘁嘁嚓嚓微小的议论和偶尔轻声的惊呼,却没有一人敢高声说话,恐惊打扰了剃头棚里这两位师父的绝世手艺。

8

脸上头上的活路收了尾,只差最后一道工序,这趟剃头便可称为“全彩”。而这最后一种活儿,却是马一刀心里最不踏实的按摩,又名“放睡”。想这马一刀学艺七年,唯一没从师父手里习来的便是这放睡的手艺——“五花锤”。

这放睡不比剃头挂脸,这种服务只是属于剃头匠答谢老主顾的赠送,没有价目单,也轻易不伺候。可即便如此,这也终究得算是剃头匠必须掌握的本事。

你若不会,在行里便叫“瘸腿儿”,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短板。而马一刀自己心知肚明,这个正是他手艺上的“瘸腿儿”。

虽然没从师父那里学会“五花锤”,但来到成都以后,马一刀特地去春熙路的澡堂子请教了搓澡的扬州大师父,向人讨教按摩之法,虽搓澡这一行和剃头总是隔着道,可说到底也就是属于按摩。

最后,经人指点,马一刀的放睡的手艺马马虎虎也算对付。但他明白,糊弄一般的顾客或许还勉强,但在同行面前,只要自己一伸手,准保就得露出破绽。

想到这,马一刀略微有些迟疑。而李英晟却早已撑起按摩的架势,左右开弓,拳掌如暴风骤雨一般,密集的敲打在客人的身上。

万般无奈,这马一刀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就用搓澡的按摩手法操作起来。

二人敲打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此起彼伏,仿佛黄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哒哒哒,哒哒哒,清脆悦耳,甚是动听。不多时,只听马一刀一声吆喝:“对了!”

人群先是一愣,随后响起了阵阵掌声,人们心中已经下了定论,马一刀的手艺已然出神入化,登峰造极。这个姓李的外乡人,即便是在有能为,也终究难以超越。

客人从椅子上站起身,对着马一刀连连道谢,一个劲的说舒服。马一刀环顾四周赞许的目光,见如此情景,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总算了落了地。

他侧过身子转向李英晟,见此刻的李英晟才刚刚停手,便故作宽厚的朝他一拜:“虽然这活儿老弟做的可是有些慢了,不过李师傅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手艺,实在难得。还请受马谋一拜!”

“马师傅抬举了,只是,这做活儿做起来哪来的快慢一说,倘若客人舒服,哪怕一天只伺候一位,也不算慢。”李英晟坦然一笑。

被李英晟这么一驳,马一刀脸色有些难看,便沉下脸说:“那我可真得让你做的这位朋友给大家伙说一下,剃的头疼不疼,刮的脸涩不涩,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了!”

“那您可得大声吆喝,不然这一觉啊,弄不好他就睡到晚上去了……”李英晟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回答。

此话一出,在场人无不瞠目结舌,马一刀将信将疑的走到近前一看,椅子上的男人此刻面容安详,呼吸平顺,竟然是真的睡着了!

“既然是做放睡,那不睡着又怎么能叫放睡呢?我方才帮这位朋友敲打敲打穴位,通络通络气血,好好的叫他舒坦一番,气脉通了,浑身舒爽,睡着也是应该。”李英晟似是说给众人听,实际上字字句句都扎在马一刀的心窝里。

马一刀心里暗道“要栽”,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真睡着了?他推搡了几下酣睡的男人,男人在睡梦中缓缓转醒,刚要说些什么,鼻涕和眼泪却如同泉涌似的流了出来,不住的打起了喷嚏。

李英晟淡定自若,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轻描淡写的对马一刀和满脸眼泪和鼻涕的男人说:“您瞧,气脉通了,体内的毒火就都随着眼泪鼻涕流了出去。远了不敢说,这十天半个月,包你干活神清气爽,和媳妇夜夜洞房而不倦,哈哈哈!”李英晟大笑起了!

有懂行的好事者跑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撩开男人的衣服露出后脊梁,只见此人从后背到两肩,或深或浅的都印着红点,而这些红点不偏不倚,正正好好的全都落在穴位上。顿时,掌声,笑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马一刀眼前突然一黑,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垂着头就跌坐在那把只准客人坐不准剃头匠坐的椅子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从那天起,城隍庙一带再不见马一刀和他徒弟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青龙占道的湖北荆州人李英晟。故事便没了下文。

9

我越听越好奇,追着李大个不在讲故事的韩金剪子问:“那你外公还健在吗?”

“早不在了。”他摇摇头。

“那个李英晟的下落呢?”

“哦,你问我爹啊,也走了,比我外公还早走。”

我这才恍然大悟,李大个也姓李,原来他就是李英晟的儿子,曾经他也是个剃头匠,祖传的手艺。

“那天武盘失败以后,我外公从此就不在成都城呆了,去了郫县乡下。“

”我爹遵守约定,一直拿剃头棚赚来的两分利,孝敬他老人家。最开始他是不收的,可架不住我爹实心实意的软磨硬泡,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莫逆之交。最终外公把女儿,也就是我妈许给了他,算是彻底成了一家人。”

李大个笑着说,“这才有了我。”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和李大个竟没了联系。他以前的茶楼也早被拆除了。

成都现在已然是个大都市了,大都市似乎已经不再需要匠人。可叹的是那些匠人的手艺,只能在岁月长河里慢慢流逝,最终只剩下残留的只言片语,或许还在我们的龙门阵里流传,只是再没人见得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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