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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坛子 ▏睡觉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睡觉

作者▕  老王坛子

柳兄爱说自己祖上是资格成都人,住成都一环之内,草堂北支路。五十年代到简阳,那是随波逐流。莫法。他从来不说我们简阳人,而说你们简阳人,把自己定位在成都府大城市。

柳兄长我一两岁,从认识他起,我从来不称他哥,只喊他歪号。这号好记,叫扁娃。

这扁,我猜,取号者是以貌取号:因为柳兄从小瘦到现在六十多岁,还是瘦;头型长的太薄,我们地方上就喊扁,举个例子,像马云同志。

初识扁娃于一九六三年。那年我八岁,刚刚随父母下放到简阳这个边缘小镇。当时,我家后门出去是一个泥巴篮球场,经常有学生娃娃放学不回家,跑到篮球场边边上打百分。我从简阳带去“拱猪”游戏,凭此打入这伙本地娃娃圈子,收获娃娃头扁娃,成毛根好友且厮混一生,在做减法的奔七之际,继续留为老友。

扁娃排行老二,家有兄弟六个,独无姐妹。大哥小儿麻痹症肢体瘫痪,街上人都喊耙哥。我去扁娃家玩过一次,印象中他与耙哥睡觉,同一阁楼,阁楼仄,一间窄床占满空间,扁娃说,啊,我跟耙哥睡这。楼又陡又窄又莫光线,下楼时我滚了几梯,从此不去那楼。家倒是还宽,只是见不到阳光,很暗,给人感觉阴森森的。阴深处不时有咳嗽声传出,扁娃说是他老汉在吼痰。他老汉长期病艾艾的,苦了扁娃他妈。

我家对面是一茶铺。我每天放学以后,要提水瓶去茶铺子买二分钱一瓶的开水。发现扁娃爱在茶铺里旋,有时看他看大人下象棋,有时呆立于几个老头子茶桌旁,听着。问他,碗洗了?洗了。衣服呐?等哈儿洗。好久睡觉?

不想睡觉!

马上,我想起了那个阁楼。

一天晚上,我也出来听茶铺子的评书,看扁娃在,就挨倒他站。但是我听不上瘾,就不时的拽扁娃,喊他街上去逛。扁娃给我毛起,说我青钩子娃儿,小声点。我只好不说话。

但是扁娃话多。还提问。比如,评书讲到西门庆与潘金莲那个的时候,我就听到他问睡觉问题:“啥子叫同房嘛?”骤起哄然大笑,笑声有点浪打浪,其中夹杂骂声“pi娃娃”。

评书收摊子前,扁娃把我摇醒,说快走快走,要收钱啦。他拉抻一趟,不见了人影。

六六年开始文化受气成分吃香。扁娃属小学66级,本来可以也打杆红色旗旗儿混进串联队伍,操一盘简阳成都重庆的,偏偏家里大小事多,他妈不准他去。

扁娃手快,把妈妈安排的事草草了了,还是往学校跑。我问他,你去咋子?都停课闹革命了。他答,写标语。这娃,还真是有灵性,原来,他写的小字好看,哪晓得,大标语的大字,更好看。后来还画画,画领袖像哦,厉害了我的哥。我问他,你跟哪个学的?他说马老师教的。他咋不画呐?他是黑五类,不得行。我说,你还不是?他笑,他是老黑五类,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小黑五类。

笑起来,有点扁嘴扁嘴的。

后来复课闹革命,终于读书了。读二年制初中,课文是《毛泽东思想课》和《学工学农知识课》。

这时候的扁娃,另有一番苦乐。

苦,是这两年家里兄弟些大了,睡觉问题越来越难。母亲又安排了一个娃来阁楼挤,整得扁娃不想这样挤,但是没有地方睡觉,咋个办呢?

隔壁子有个单身汉独眼龙徐爷爷,扁娃就打他的主意。但是这个觉,睡的成本不低,还要胆子不小才行。为啥子?因为这“床”,只能安在徐爷爷备下的棺材边,两根高板凳搭个木板板,睡觉!还有附加条件,扁娃还要给徐爷爷担水,还要摆故事,才可以去睡。更要命的是,这老徐先是在区公司煮饭的炊事员,后来运动出他是隐藏的国民党军官,便管制起来定为了坏分子。为了活下去,老徐就买小人书出租。这扁娃说,老子们看书的瘾,都是徐爷爷惹发的,他喊我随便看,啥子三国水浒,红楼梦,多。

扁娃的乐呢?是经常被街上的人喊进家去,吃百家饭。有易麻子的母亲卖羊肉汤,走拢就喊喝一碗,说是吃耙和汤。易麻子打了麻雀也喊,说是吃天上飞的。忘年交退休马老师,人矮,住矮草房,放学走他边边上过,看到扁娃就硬要喊他进去耍,进去咋个耍?我不晓得。但是,我晓得马老师叶子烟,呛得我们扁娃哦,嘿!嗯,还有胡二哥,李幺娘也喊他吃饭。

为什么被喊吃饭:写家书,吹壳子。感觉奇怪?为啥子喊他写信。字好看。嘴巴乖吹壳子,徐爷爷锻炼出来的娃。那两年,扁娃的幸福,全部来自于吃过小镇街边巷尾若干家。把我们一帮小伙伴,眼乞得要死。

后来,扁娃也理所当然当知青,再后来,当工人以后,回小镇,也都还是在徐爷爷那里睡觉。并且啊,要长期满足徐爷爷听故事,不然就没有地方睡觉。故事哪有那么多,他于是就乱编故事,哄老爷子高兴。夜半歌声啊,森林之中,白影子一晃过去,古庙,闪电,下雨,谁在关门,一声怪叫,吓死人。徐爷爷把眼镜吓脱了。徐爷爷喊睡不着,说,鬼在脑壳头晃晃悠悠。睡不着的老爷子还是要听扁娃的龙门阵,听了扁娃的龙门阵阴森森的又睡不着,一直到那口棺材与徐爷爷一起消失。

扁娃说,我睡棺材边边睡胆子大了。徐爷爷在的时候我打开棺材盖子进去躺过,你信不信?徐爷爷死了,是我和街上那个马干虾给他穿的衣服,你敢不敢?

我信。我不敢。

改开之后,徐爷爷从香港冒出来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假的,但是比真的孝道。小镇人现在才搞懂,老爷子是抗日战争打鬼子,被小鬼子的子弹打伤眼睛的。这个儿子是徐营长用一只眼睛换回来的命,当年是15岁的勤务兵。

徐儿子已经是大老板了。政府方面表示很遗憾,说徐董您早几年回来就,就好了,您的父亲就没有遗憾了。徐董礼貌的说,谢谢。然后几经辗转,找到了那个摆故事的扁娃。

扁娃这次很严肃。按照政府要求向徐儿子介绍情况,对方很感动,说,感谢你柳先生,让我父亲晚年有了朋友和寄托,我必须表达我的心意,你可以提要求。扁娃看一看政府的人,继续严肃,说,这是我应该的。政府人说,是呀是呀。要感谢,你就在父亲家乡投资吧。

徐儿子站起来,说,再说吧。走到扁娃面前,递一张名片:“请多多关照。”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扁娃说。又不是我做了啥子,是人家徐爷爷收留了我。不是的话,那几年,我睡觉,睡哪个榻榻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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