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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陵野老 ▏云南支边生活琐忆(四)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云南支边生活琐忆(四)

作者▕  龙陵野老

与疾病的抗争
老烂脚

刚从大城市来的姑娘小伙儿们细皮嫩肉的,最招惹蚊蝇,更何况是品种繁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孟定蚊蝇!

痒!

特痒!

特别痒!

痒得心慌,恨不能扒下那层皮来!

皮抠破了,掐出黄水来了,方才长舒一口气,缓缓入睡。

清晨,雨林中袅袅娜娜升起一团团灰白色诡异的妖雾,湿漉漉、温温热、浸润着草叶的芳香,暗中也带着点动植物的陈腐味儿,慢慢弥散开来,充斥于天地之间。它们贪婪地舔舐着动植物和大地,也舔舐着出早工的孩子们的胳膊腿儿。

“初生牛犊不怕虎”,老职工告诫过大家,穿衣一定要长袖长裤,不能让“瘴气水”沾染了胳膊腿儿。可孩子们心里暗笑他们迷信,根本听不进去,还是亮胳膊亮腿地上山了,并说:“那么热,渥蛆嗦?”

“不听老人言,必要受饥寒”,报应跟到就来了。

昨晚抠破皮的蚊子疱一沾上这“瘴气水”,即刻便发炎,化脓;即便原是健康皮肤,沾了这诡异的露水也变得红一砣、白一砣地痒痒起来,而且越挠越痒,砣砣越多。这不仅仅是传说中的水土不服啊,痒!极痒!使劲抠!又是抠破皮,发炎、化脓……

小腿肿亮了,大腿也肿亮了,全是一个挨一个的脓疮,而且还黄脓水流到哪儿,烂到哪儿……连里的卫生员段医生刚开始还一个一个挤脓,去腐肌,洒磺胺粉消炎,耐心包好,可没两天一大包消炎粉就用光了!一大堆叠成小方块的消毒纱布也用没了!去营部卫生所领?各连都在烂脚,早领没了!

聪明能干的段医生只好自己研制了一种黑褐色的消炎草药粉为大家洒上,用长长的绷带将孩子们长满脓疮的双腿给裹起来。并告诫说:“这几天别吃南瓜啊,那只会让发炎、化脓加重……”

可是,食堂只有南瓜汤,不吃南瓜吃什么呢?

老烂脚烂起来也真够厉害的,患者两腿红肿锃亮,创口流着黄水,无数个脓疮“白如奶酪,艳若桃花”!有些人两腿已经溃烂发黑,淋巴结肿大,甚至发低烧长时间不退,更有人因感染惹出了肾炎和其它疾病。于是,烂腿烂得厉害的,只得从拓荒连队调到条件稍好的老连队,因老烂脚感染了肾炎的人则直接烂回成都:“病退”了。

痢疾

“八·一”建军节到了,这是我们的节日!兵团战士也是“军人”呢。

放假一天!

团里的鱼塘捕了好多鱼分到营里,营里又分配给各连。

一大清早,连长就跳过去跳过来兴奋地宣布:“晚餐吃鱼!”同时又号召:“让我们过一个革命化的节日,在厨房侧面的山坡上平一块蓝球场!”“好哇!好哇!”兵团战士们热情高涨,立刻拉开了阵势,挖土的,运土的,推平的,夯实地基的……干得热火朝天。

直到太阳快落山,事务长才从营部分到了鱼拉回连里。好在伙食团的炊事员们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把鱼打整出来,调上浓汁煮好。开饭了!吃鱼了!山洼里到处都氤氲着鱼肉的香味儿。好久没沾荤腥了,那顿鱼肉牙祭,大家都说味道不错,吃得很满意,心里美美的。

白天累了,晚上应该睡得香。可好些人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嗯~~啊!胃里太难受了……肚子也疼……哎哟~哎哟~,不行!忍不住了,跑厕所!

夜深了,

虫吟蛙鸣,

繁星闪烁。

都大半夜了,居然上厕所还得排队!男厕所、女厕所都排了一长串!

排到后面的人憋得难受,不断催:“快点!快点嘛!”有的人干脆完全不顾厕所里恶臭酸臭鱼腥臭,冲进去,在前面蹲着的一排人后面又蹲了一排!

幸好这是搭着长木条的简易粪坑哦,能蹲下缓解内急,这就舒服多了!

这鱼肉怎么了?怎么了?!腐了呗!这大热的天儿,放了一天的死鱼不腐才怪!尽管炊事员们用浓浓的调料压它的臭味儿,可细菌是压不住的啊!

第二天,段医生焦头烂额了,给大家吃药打针,不亦忙乎!有些人还被送去了营部卫生所输液。这一次长见识了,我知道除了急性肠胃炎之外,还有更厉害的魔头:菌痢。并听说,团部医院也住了一些危重菌痢病人,还有几个不治身亡,就埋在了医院旁边的山坡上。

歌声清脆的漂亮女孩儿建萍也得菌痢了,发烧、乏力,一天跑十几趟厕所。

段医生给她开了药吃,我也豪气万分地逞能,拿出那点点自学的本事,挖了马齿苋熬水给她喝,又掰过她的手来为她扎银针:曲池、内关、合谷……再加上建萍年轻,抵抗力强,嘿!居然很快就退烧了,跑厕所没那么勤了,喝点稀饭养着,居然就慢慢好了!

后来,听宪芳说她也得过菌痢,当时的卫生员秀兰专门去厕所看了,那大便里全是脓血,立马给她打了当时治这病的特效针——氯霉素。那个疼啊,比青霉素疼上一百倍!秀兰耐心谨慎地、慢慢地、一点点地注射药水,还不断地揉捏以减轻疼痛。那一针足足打了二十多分钟。还好,有效!第二天就缓解了,又过了几天,好了!

恶性虐疾

孟定坝的魔头可不止这些。我表弟元澄得了一种怪病,住团部医院好些天了。我去看他,他无助地瘫在病床上,发着39度的高烧,全身肌肉、关节都在痛,连端杯水喝的力气都没有。手上、胳膊上长了好些红疹,医生说是“血小板减少”。但越治越严重,住了几天院手脚还浮肿起来,连液体都输不进去了。

表弟说:“医生,给我换一种药吧!”医生挺凶,眼一瞪:“你还指挥我了?!”表弟不敢吭声了,只能用祈求的、凄然的目光望着他。后来医生也心虚了,怕自己误诊,叫了护士来抽血化验——结果:“恶性疟疾”。马上让他吃喹宁,吃得表弟头巨痛,浑身疼。

看着昔日江湖义气满满,受“兄弟伙”们爱戴,而被连长斥之“调皮捣蛋”的表弟,想起他摘了团部的芒果,掏了老职工鸡窝(当然会哄我说是买的)连夜给我送来——那么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突然可怜至极,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一下子难过万分,喉咙哽咽……赶紧转过身去,眼泪就流下来了。

表弟告诉我,排长来看他,刚开始说些关心的话,让他很感动!但接下来说:“你好点儿了吧?好点儿就回连队,要收谷子了,人手紧。”他一下子就被瘧哭了:“站都站不起来,上厕所扶着墙移动都要走半天,还叫我回去收谷子……我,我这还是不是条人命啊?!”

后来,成都的家人知道了,想方设法把他接回去川医看病,休养了好几个月才又回云南。

从团部医院回连队的山路,那天显得特别长,双腿很沉重,走得特别累。路过山洼里新建还不到一个月的小佤寨,突然发现路边的房顶上躺着两个用绒毯裹住的人,一动不动,在暮色中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心中不由一阵阵发冷。

为什么呢?人死了要放在房顶上?

一轮明月从山颠冒出来,月光花盛开在路边,被夜色衬托着,更加白得惨然。一股股野桂花和藤本夜来香的气味儿混合着刚开始发散的尸臭回旋在山洼里。“呀!呀……”几声啼叫,乌鸦们在寨子上空盘旋了几圈儿,飞走了。

上个星期跟寨子里一个12岁的小姑娘交谈,她说原先住的地方瘴气很重,很多人生病死了,只剩这十来户人家,才一起搬来这个地方。

小姑娘眉清目秀,汉语流畅,待人礼貌大方。她说在孟定镇上学,已经快小学毕业了。彼时她为9岁的妹妹手工缝制着衣裳,针脚细密,手法娴熟。她的母亲29岁,可在我们眼里看起来那么苍老,该是五十多岁模样了。

才过了一个星期,眼前的小佤寨就变得一片黑暗死寂,了无生机。甚至连一星点火塘的光都没有。从那儿过你只感到一股戾气逼过来,令人不寒而栗,赶紧加快脚步,迅速逃离。

回到连队,听战友们说,湘平得了恶性疟疾,高烧到43度,抽搐起来,送到营部卫生所去了。第二天,好多战友去看他,回来说,云南的医生厉害!见惯不惊,说43度常见,不慌不忙地给他吃了特效药喹宁。烧是退下来了,但这药副作用厉害,神经毒性特别大,吃下去以后,人都快要“疯”掉了!接着他们又说,回连队时路过小佤寨,吓出了一身冷汗——那房顶上已经摆了五、六具尸体了,且都裹着绒毯。为什么呢?人死了要放在房顶上?

又过了两天,宪芳也得恶性疟疾了,送到营部卫生所去。连长派了郑姑娘去照顾她。那时还没有青蒿素呢,医生用的药仍是喹宁。吃了药后,病人常发脾气,可郑姑娘仍然耐心细致地照顾好宪芳。至今宪芳说起还万分感激!真诚待人,乐于助人,竭尽全力帮助别人且无怨无悔……重病之后,这潜在的美德就在她身上闪现光彩了!

我们买了罐头去营部卫生所看望她们,远远听见病房那边有操练的口令和跑步声。进得院坝,看见一个病人正集合了七、八个病人在“立正!稍息,跑步跑!”

我们正纳闷儿:“病人还要出操么?”

有护士过来吆喝了:“回病房,打针了!”

“操练”的病人即作“鸟兽散”,迅疾窜回病房了。

护士尴尬地摇摇头向我们解释道:“都是吃喹宁吃的!照孽,太照孽了……”走进宪芳病房,正碰上郑姑娘含着委屈的泪水在劝宪芳吃饭。拌上点罐头肉,好不容易才吃上一口。

回连的时候,已夜色四合。路过小佤寨,发现山路边的房顶上已经增加至十几具尸体了。经过几天的风吹雨淋太阳晒,山洼里的恶臭更加熏人,那些尸体上蒸发着水气,裹着暮霭在夕阳的余辉中幻化成各种怪像袅袅升腾。这太恐怖了!我们全都毛骨悚然,捂住口鼻一阵紧跑,仿佛一群鬼在后面追!

后来听老职工讲,每一次云南边疆疟疾流行,都会死很多人。中央也都会派医疗队下来,帮着当地医生抗击疟疾,但根本忙不赢。村寨分散,缺医少药,像小佤寨这种整个寨子基本死绝的,不在少数。

六妹一向身体蛮好的,可突然也发起烧来了,小便极少,还变成了酱油色。送到营部卫生所,即刻便转到团部医院,说这是恶性疟疾中非常凶险的一种:黑尿热型疟疾。

她的血色素极速下降到只有三克……医生说,必须马上输血,否则小命就没了!

连里的兄弟姐妹们一听说,争先恐后地跑到团部医院:“抽我的!”

“抽我的!”

“我是0型,万能输血者!”

经过筛选检验,最终,有八个战友的血缓缓流入了六妹的身体,挽救了她的性命。

至今提起,六妹都感激涕零,总对我说,我这辈子欠他们啊,我的命是他们给的!这八个人的名字也刻在了她的心里:叶大才、刘生会、赵文武、何凯丽、薛秀珍、严善云、曾德云、汪宝荣。

退休后,六妹参加了北京的“阳光艺术团”,国内外到处演出,她也心心念念地带着这份感激与报答之情,一有机会就跟釆访的记者讲知青之间的浓浓亲情,讲这个一辈子让她泪目的故事。

是啊,在边疆远离至亲,浓浓的战友情早己化为了兄弟姊妹情,大家互相关心爱护,互相支持帮助己成了源于心底的一种自觉自愿。病了大家相互看望安慰,甭管谁的父母寄来了肉和油,大家一起分享。女生还好,知道持家得细水长流,慢慢吃。男生一拿到家里寄的腊肉,全宿舍的人晚上都会失眠,总闻到肉香,心里像猫抓一样,肠胃“咕咕嘟嘟”叫得互相都能听见。终于有人忍无可忍,翻身起来煮腊肉。全宿舍的都翻下床,眼盯着腊肉在水里翻滚,嗅着让人流口水的腊香味儿,不顾肉才八成熟,就捞出来分而食之。完了分喝肉汤,抹抹嘴,这才又香香的睡着了。后面的日子,忍不了没油腥的伙食,就到女生那儿蹭吃蹭喝。

在劳动中,太重的柴火女生扛不动男生帮,有的女生完不成生产任务男生也会帮。后来兴起做傢具,男生会顺带帮女生做个小木椅,小饭桌;想要个小厨房男生也帮着搭竹棚。

女生呢,饭票吃不完给男生留着,弄了好吃的也叫上男生一起吃。有时,还帮男生洗洗衣物,钉钉被子……慢慢地,男生女生之间的接触越来越多。

晚上,男生就常常以“要开水”为借口,在女生宿舍坐着“摆龙门阵”,这“龙门阵”长,一摆至少得半夜。同宿舍女生大都很“醒眼”,知道他意欲何为,所以都不当“电灯泡儿”,跑别的宿舍“打滚龙”去了。

到了婚嫁年龄,这自然规律“你懂的”,“龙门阵”就摆成一家人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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