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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北京小69的北大荒生活片段

 虚空之漂者 2023-03-17 发布于天津
北大荒生活片段
作者:刘波

露 怯

16岁到兵团,人称小69。提起上山下乡、知青岁月,人们开口闭口老三届-66、67、68届初高中毕业生,合着我们这些69届算是白跟着溜了一遭,怎么想也觉着有些窝囊。就像买苹果再饶上一个烂梨,不算斤不算两。几千里的路,风雪寒霜多少年,无声无息地就这样给“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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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六十自然耳顺,气鼓鼓了这么多年,突然豁达开来,释然了许多。想想69届也确实够悲惨的,说是初中,其实还是小学毕业,中学的门儿就没正经踏进去过。复课闹革命,“革命”的时候多、上课的时候少,归了包堆所上的文化课没有100堂。数学课知道了个负数;语文课学的还是语录;物理做了一次并联串联实验,很多同学还接不亮灯泡;尽管反帝反修,外语课还是要上,一共学了两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 ! Long Long life Chairman Mao ! 这样的知识层面,如此的眼界阅历,就是上山下乡了,还不是蒙灯似的跟着人家屁股后边跑,知青知青,总要有点儿知识才行,小学水平的知识分子从来就没听说过,算不算上真的没多大份量。

专列火车从北京到迎春,一路上欢天喜地,吃着说着唱着,观风景看人物,这麽多孩子凑一起,总算离开爹娘没人管了,正直青春反抗期的少年,没有那么多的离愁别绪,更不会考虑命运前途那样深刻的问题。到了团部各连队的车来接,一水儿的解放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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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部到营部四十多里路全是沙石路,坑坑洼洼颠得人要散架,开口问到团部接我们的人:“路上这么多坑怎么也不说垫一垫。”来接的人“嘿儿嘿儿”笑了两声不知说什么好。现在想来这问题要多傻帽儿有多傻帽儿。车到营部,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影影绰绰傍边有一栋建筑,其它什么也没有,后来知道这栋建筑就是营部的大礼堂。车刚停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大堆人,七手八脚上来就搬行李。在车上时已经分好了宿舍,这时候跟着领路的人走就是了。进到宿舍一眼看到炕上有几个大白薯,只是样子有点儿怪,表皮滑滑溜溜没有根须。“这儿的白薯怎么这样啊?”看着想着随嘴就问出来了。“这哪儿是白薯呀,这是黄瓜。”一位先我们来的知青说着拿过来张口就啃了一大口。“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黄瓜,又短又粗,还真是黄色的”。印象中的黄瓜从来都是细长带刺儿,嫩绿嫩绿的。“这叫地黄瓜,不爬架。”那位知青显得有些得意,又使劲儿啃了几口。熟悉的黄瓜味儿飘了过来,一点儿不虚还真是地道的黄瓜。“这是当地老职工送过来的,每个宿舍都有,说是你们路上渴,吃一根去去火气。”那位知青边吃边补充道。

放完行李去食堂吃饭,刚下过雨天还阴着,无星无月无灯光,眼睛瞪到极限才能勉强看到路面,斑斑驳驳颜色不一,坑坑洼洼有些湿滑,人们一跳一蹦地选择着走。明晃晃看到一块平实的地面,一脚踏过去“啪嚓”一声竟是一汪水洼。“白水、黑泥、黄干道。夜里走路要看好了,白色的是水洼子,黑色的是泥,认准黄色的往上踩准没错。”身后一位老职工开口说道。这句话还真精辟,自此再没有走夜道踩进水里,可说是受益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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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在小山包的半腰上,泥地泥墙,一个昏黄的灯泡,灯泡上方黑洞洞的印象很深,几张杨木板子钉的桌子椅子,食堂不大却显得空空荡荡。食堂特意煮的热汤面给我们接风。每人发了一个碗,在窗口排队打面条。“大渣子”,一位姓密的同学看到打饭口上挂的小黑板,大声念了起来。“哄”的一声,随来的人们笑了起来:“渣子能吃吗?那是“碴子,大碴子”。“这不明明是渣子吗?这个字儿还读“碴”的音?”密同学一脸认真地还再一次求证,惹得人们再一次笑起来。面条就是清汤煮面,时间长了有些坨,黏黏糊糊每人一大碗。后来知道这种面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能吃到,是受特殊照顾的“病号饭”,要卫生员开条子才能吃到。给我们接风下面条是当时的最高礼遇了。不管怎么说,一路的火车汽车,已经饿得不行了,挑起来就往嘴里送,唏哩呼噜吃了多一半,觉着味儿有些寡。停下筷子问道:“这儿有醋吗?”“有哇”,随来的一位“老”知青边说边找了瓶儿醋递过来。“嘿,这儿还有白醋。”说完就往碗里倒。挑起来送到嘴里;“啊嘿,这哪儿是醋啊。”尖酸苦涩,一股怪味儿直冲脑仁儿。看到我吐着舌头的怪样儿,人们又哈哈笑起来。“这是醋精,放几滴就行了。”有人回道。“难道这儿就没醋吗?”以为还是在北京呢,继续傻帽儿似的往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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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副指导员领着我们各处看看走走,熟悉一下环境。转到木工房,几个师傅正在做门窗框,刨的刨、锯的锯,一屋子刨花锯末散发着香味儿。自小儿喜欢做模型,但从来没有什么像样的工具,看到成排的凿子、锃亮的斧子眼睛一亮,抄起一把斧子找了块儿小木头就想试试。木头两寸来长、一寸见方,怕砍到手上,用左手捏着木头的底端,好离斧头远点儿,顺茬儿立在木工凳上。举起斧头悠着劲儿轻轻往下一剁,木块迎刃而开一下到底,就像剁在水上丁点儿阻力没有。抽出手来一看,左手食指指甲根处开了一道口子,砍进去少一半,血跟着滴滴答答流了出来,瞬间染红了一大片。木工排的杨排长看到赶紧走过来;“我这斧头刚磨的,快得能刮胡子。劈木头不能拿底下,要拿上头。赶快到卫生所包包去。”杨排长一面数落着,一面催促一个本地青年赶紧带我去卫生所。在家做模型从来都是用菜刀,绝没想到木工斧锋利成这样。这一斧头伤到了指甲根部,伤口好了指甲也掉了,再长出来的指甲多少有些变形。四十多年了,这道伤疤清晰依然、一直相伴。初到连队第一天自己给了自己一斧子,这个怯露的想不深刻都难。

初来乍到接连几件露怯的事儿,由此开始了自己的独立人生,写到此,抬手看看那道疤痕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依稀中,晃出木工杨排长白净儒雅的面庞,当年的他满脸急切挥着一只手,催人带我赶紧去卫生所的样子犹在眼前,不知老人家现在身体可好,愿您健康长寿!

“老毕”

头一次见到老毕是在营部大礼堂,我们新来的几个人被副指导员带着去和老宣传队的人见面。老毕挎着一架半旧的红色手风琴,拉几下、说两句,正在指挥小乐队练习曲目。闻听有人过来,老毕一只手继续打着拍子,嘴里“咕嚓嚓嚓嚓—— 咕嚓嚓嚓嚓——”响着伴奏,一面侧过身来望向我们。老毕个子不高,鬓角有几丝白发,黑黑瘦瘦,后背稍稍有些佝偻,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高颧骨上面两只亲切的眼睛。“欢迎,欢迎!早就盼你们来了。”老毕一面说着一面伸出双手,逐一和我们握手。老毕的手干瘦得像一把柴火,但十分有力度,让你感到一种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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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毕原是部队的文艺工作者,音乐造诣很深,据说小号吹得不错,因连队左近找不到铜管乐器,从没听老毕吹过,但从老毕拉小提琴和手风琴的水平看,更专业的小号肯定不一般。老毕因某种原因被下放到北大荒,带着老婆和两个女儿。说是乐队,其实只有两把提琴、一把二胡、一支笛子、一架手风琴、一套锣鼓镲,中西合璧,半土不洋。尽管条件简陋,老毕仍会一丝不苟,用专业的水平考虑配器、合成、节奏和力度。一个简单的曲目也要反复单练、合练许多遍,直到老毕认可的最高水准。对每一个新曲目老毕都会认真做好练前功课,一张手写的曲稿上面标记着叉叉点点,粗细横线,各种各样的符号。排练时这张皱巴巴纸上的符号就会随着老毕嘴里的“咕咕嚓嚓”灵动起来。记得一首器乐小合奏《金训华》,演奏得有模有样;全体齐奏,激昂浓烈,表现金训华在水中搏斗的情景;提琴独奏,哀婉绵长,让人隋着水流追念那逝去的年轻身影…… 在老毕的想象中,我们这个简陋的业余乐队就是一个庞大的交响乐团,变化无穷,可以立体表现各种题材。平时总是面带忧郁的老毕,只有在这个时候眼角边几条深深的褶纹才会舒展开来,眼中闪着光芒,手脚联动,头总是歪向一侧,上面的手随着音乐舞动,下面的脚跟着节拍一起一落。如果没有这个小乐队,老毕在连队是个毫不起眼的人物,悄悄地干活、悄悄地走路、悄悄地坐在会场的一角。老毕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也从不议论他人的是是非非。阴郁的面容下似乎有着巨大的隐忍,干瘦佝偻的身躯拖着过多的沉重。

我在学校宣传队主要是吹笛子,其它乐器也都胡乱摸过一把两把,手风琴能够单手弹些简单的曲子。到了连队,没事也从老毕手里要过手风琴过过瘾。从没认真想学手风琴,只是随性玩玩儿。而老毕是个认真的人,容不得我这样糟蹋乐器。几次过后,老毕认真地对我说:“我手风琴也是外行,但还知道一些基本的指法技法,你要想学先从指法练习开始,习惯养成了再改就难多了。”老毕边说边给我演示,并给我布置下功课作业。自此,老毕主动做了我的老师。从简单的指法练习开始,到左右手合成,再到左右手互换弹奏主旋律,让我这个原来连贝司键盘排序都不知道的门外汉,可以完整地弹奏一些较复杂的曲目了。有一天,老毕兴冲冲地拿来一张布满符号的曲谱《歌唱祖国》,一面指着纸上的曲谱,一面习惯性地嘴里开始“咕嚓嚓嚓——”地演奏起来。这是一张老毕边在琴上摸索、边在纸上记录,最后整理出来的一首适合我技术难度的手风琴独奏曲。此后,经常在乐队排练完毕后,老毕将手风琴交给我,逐拍逐节地给我讲解、示范,在我练习时,老毕给我打着节拍,给我鼓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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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毕耐心细致、毫无保留的指导下,我终于能够完整连贯地将这首曲子弹下来,我这个门外汉多少算入了门。学琴授琴,使我和老毕的关系亲近起来。

这天老毕叫我到家里去,进门看到老毕的爱人正在做饭,几件简单的家具干干净净,素雅的窗帘透着温馨,那个年代家家差不多,但主人的情调依然在这简陋中凸显出来。一帧镜框,几张家人的照片,老毕年轻穿军装的照片与眼前的老毕判若两人,神采飞扬、干练精神。不知是岁月沧桑,还是老毕心中的那些隐忍,那时的我不懂这许多,只是感觉老毕一定经历过很多很多故事。

与老毕亲近融洽的关系在一天早读的时候被打破了。早读完毕,指导员例行公事地要说几句,讲完连队的大事小事,指导员开口宣布:“从今天起,宣传队的手风琴由刘波保管,节目伴奏也由刘波来伴奏。以前是不得已,宣传毛泽东思想不能让坏分子来宣传。老毕从今天起要老老实实地参加劳动、接受改造,不再参加宣传队的活动。”散会后,一天没见到老毕。晚饭天黑后,老毕背着手风琴来到宿舍,默默地把手风琴放在我的床头,一句话没说,默默地转身、默默地推开门,然后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浓浓的黑暗中……我追到门口,望着渐渐远去的那略显佝偻的背影,胸中一阵发热,张了张嘴竟喊不出声音。

此后不久,我奉调离开连队,参加三师钢厂的建设,竟再也没有见过老毕。

岁月流逝、人事沧桑,很多往事都已模糊,但无论何时何地,每当我触到琴,不由自主地就会拉起这首《歌唱祖国》。在那雄壮有力、节奏铿锵的前奏曲中,总会闪现出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那个消瘦佝偻渐渐远去的背影……

个人简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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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波,1953年生人,1969年毕业于北京二十六中学,同年去黑龙江,分配到三师二十一团一营工程连,主要工作是搞基建做瓦工,1975年作为工农兵学员回京上学,1978年毕业於北京师范学院,英语专业。先后在北京中学和北方工业大学任教。1983年调到冶金工业部中冶公司,参与中冶约旦塔菲拉项目,任项目首席翻译。1986年调入中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在国际合作局主管北美大洋洲中国对外基础科学合作研究的基金项目审批。1992年辞职,去中东自创公司至今

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公众号发布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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