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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陵野老 ▏云南支边生活琐忆(五)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云南支边生活琐忆(五)

作者▕  龙陵野老

可敬可爱的连队卫生员

在艰苦的环境中,没啥文化生活。偶尔遇到营部、团部放坝坝电影,虽然只是那几部看了好多遍的“革命电影”,大家依然高兴得不得了,跑几十里山路,打着火把也要去看。看完又跑几十里山路回来,第二天早晨照常出工。

平时在连队,吃过晚饭大家散散步,唱唱歌,夜深以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医务室了。因为男生女生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在这儿摆龙门阵。

连里第一位卫生员是段医生。当年他三十岁不到,却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许是艰苦环境磨练出来的吧,他自己很会生活。食堂里没菜吃难不到他,自己会去沟边采水蕨,去山上捡鸡枞木耳。还养了四只母鸡,天天捡蛋吃。听老职工说他的出身是“地主”,家里好多人也是行医的。少不更事的我们莫名其妙地就想捉弄这个“地主”儿子。

有一天中午,我们几个女孩儿听见他的鸡下蛋了,在“咯咯嗒!”地叫,便蹑手蹑脚地悄悄潜过去摸了一个蛋出来,写上“打倒地主!”又悄悄放回去。然后跑回宿舍扒着竹篾墙,从墙缝里看段医生捡蛋的反应。果然,他拿到那个蛋的时候楞住了,本能地四下观望,似乎在猜想:谁干的呢?随后看定我们那个宿舍,似乎确定了什么。他抬头望着天,长出了一口气,又低下头靠在鸡笼旁边呆了好一会儿,才拿着鸡蛋回医务室去。

第二天,我去找他给老烂脚换药,说实话,心虚。段医生就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照样非常耐心地擦药,去腐肌,洒消炎草药,用绷带裹好。并告诫我不要吃南瓜。

这事儿过后我一直非常后悔,自责。“地主儿子”怎么了?他是不是坏人?我自己不也是“国民党残渣余孽”的子女吗?我是不是坏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干出这种坏事来?直到今天,我都责备自己,并在心里真诚地向段医生道歉!

段医生不仅有家传行医的耳濡目染,自己也聪明好学,虚心向当地的著名草医学习,因此他中西医都懂,对孟定各种草药也熟悉其性味效用,行医有“真功夫”,这是大家公认的。他自己研制的中草药粉消炎效果比西药还好,“老烂脚”们敷上,三天就干疤了。

记得,连里的美丽女孩儿二娃的脚踝小骨骨折,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他在当地草医的外敷药里又加了自己配制的几味药,其中有再生力极强的攀枝花树皮。居然才敷了一个多月,二娃的脚踝就好很多,可以下地试着走路了!不到三月,全好了!二娃说:“比没受伤还好!”

但他很严肃,男孩儿女孩儿不敢在他的医务室乱“冲壳子”,看病就看病,看完就离开。这么一个能人,怎么不去营部卫生所或团部医院呢?听说他与卫生所长不对付,就一直在连队呆着。也是哈,有本事的人性子倔,个性也强。

后来,营部卫生所太缺医生,段医生医术又实在好,还是把他调过去了。连里的卫生员就换成细眉大眼皮肤白,美丽的林姑娘了。她是阿拉,看病耐心细致,说话慢条斯理,但却很有“文化内涵”。男生在医务室摆龙门阵,说话要小心,稍有过头就会被准确犀利的言辞怼回去。

在她之后,又调来的卫生员叫腊梅,也是阿拉,长得朴实而乖萌。她每天摸摸索索,忙忙碌碌,常常工作到很晚。来看病的男生特别多,但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被草木划了一道小口子啊,被蚂蚁蛰伤了皮肤啊,自己觉得有点毛毛烧啊等等。他们总愿意打针,觉得被卫生员轻柔的手一摸,病就好了一大半。

这些后来的卫生员行医经历浅,更没有系统学习过。营部卫生所所长宋医生到各连去转悠,看到温柔美丽的女生,俊朗而又细心的男生,便要了去参加卫生员培训。培训人体解剖没标本?那好办!宋医生早就瞅准了在营部下面小土坡上起的新坟,便带着男生晚上去“盗墓”,挖出一具死了埋葬刚三月的尸体,剔除腐肉,把骨头一块不落地捡到背篼里,背回营部架起大锅煮,煮开一些时辰,把水倒掉又掺水煮。如此多次,便得到一副完整的人骨标本。

那几天,整个营部空气那臭啊,臭得人脑袋嗡嗡地响,胸口闷得慌,根本没法呼吸。营长知道了,也没法说什么,只担心老百姓过来闹事。嘿!居然还风平浪静,没人过问。

有了人骨标本,还没有内脏标本,那也好办!宋医生得知某连有人自杀了,这多好!是个新鲜的死人!宋医生又打起了挖出他五脏六腑做标本的主意。就这样,学员们把108块人骨拆了拼,拼了拆,学习人体解剖学。五脏六腑也熟悉了——只有心脏缺课:被他家狗狗把死人的心脏偷吃了!就这样,时间长的半年,短的仅两、三个月,背上个小药箱回来,卫生员就独立上岗了。但他们都非常尽职尽责,也真的是非常辛苦。白天病人少,要参加连里的生产劳动,晚上看病的人就多了,常常工作到十一、二点。还得自己挤时间看书,学习业务。

男卫生员少,但医术却普遍比女生提高得快,用药也更大胆。腊梅调走后,连里来了位男卫生员,这是个聪明好学,胆大利落的成都男孩儿。记得有一年连里修土坯房,我病了,浑身乏力,满脸通红,高烧不退。劳动参加不了,就坐在宿舍门边看战友们往砌高的墙上甩土坯,甩泥筐。卫生员来给我看病,恰逢工地那边有人受伤了,也在慌不迭地叫他。他连忙给我打了一针青霉素——却忘了做皮试。工地那边的人喊得凶,他也就急急忙忙地跑过去。他刚一走,我眼前一黑,浑身冒冷汗,血压也急剧下降——直接梭到地上,不省人事了。不知道躺了多久,我才苏醒过来,慢慢扶着门框站起来摸到床上躺下。

还记得在山上钐坝时,副班长吴林跃一刀砍断了拳头粗的竹竿,不小心,楔形的竹竿头直插下来,当即插翻了他脚背一大块皮。卫生员急匆匆赶来,连忙处理伤口。那天,小药箱里没麻药(连队医务室没麻药是常事)。他先用生理盐水将脏物细心冲洗干净,然后看定吴林跃疼得扭曲的脸对他说:“没麻药,能忍吗?”吴说:“能!缝吧。”我在旁边看着被冲洗得发白的那一大块脚背皮,突然想到猪蹄子皮:“人皮和猪皮多像啊!”几十年后我动口腔手术,医生在我口腔里植了一块猪皮,印证了这个奇怪的想法——人和猪很多地方真的是一样的!

当时,只见心灵手巧的卫生员麻溜儿地在吴林跃的脚背上缝了七、八针……不流血了,而吴林跃疼得脸都抽搐了,差点儿没晕过去。不过,你还别说,这小伙子医术还真挺高明,那戳伤的脚过了十天半月就好了,而且并没发炎化脓什么的。

不多久,男卫生员调走了,又来了一位能歌善舞的成都女孩儿卫生员。她说话软言细语,面相秀丽而温柔可爱。这与她的名字很相符:秀兰。这一下,晚上的医务室更热闹了。卫生员晚饭还没吃完呢,男孩子们就成串成串地来医务室了,进门就喊:“卫生员快来,我受伤了!”“卫生员,我必须打一针,你摸嘛,都发烧了!”秀兰碗一搁,立刻跑过来看:哎呀,多大的事儿?!一小条划伤的血印儿。但她还是耐心地给男孩儿擦上紫药水,并轻轻吹了吹说:“好了!”那几个特别喜欢打针的男孩儿,就对秀兰说:“我要打针!”秀兰拿出体温表给他们量,他们说:“不用量,你摸嘛,真的发烧了!”秀兰心眼儿实诚,真相信他们生病了。她摸了摸,似乎真有点烧,于是取出营部卫生所自制(自制!够大胆的哈)的“柴胡注射液”给他们肌肉注射。男孩儿一直叫:“轻一点,慢慢推,哎哟!还要慢一点……揉一下嘛,吹一下嘛!”一小管针药得打好几分钟!

有一次,真有一位外号叫“厚皮”的上海男生劈柴伤了小腿。那伤口,又长又深,血流如注!秀兰赶紧给他止血,清创,准备缝合。可找遍了医务室,没麻药!厚皮很英勇地把牙一咬说:“不要紧,缝!”秀兰只好边缝针边吹气,希望吹气能缓解他的痛苦。十几针呐,秀兰盯着伤口一直吹,一直吹,口都吹干了,不时带着哭腔安慰双眉紧锁、牙关咬紧的厚皮:“坚持住……坚持住!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十几针缝完了,两个人也都已经大汗淋漓。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厚皮一提起这事,内心还万分感慨:“秀兰的情,我记一辈子!一辈子感激她!”

那时候的卫生员可真是全才!男女老少,里子面子上的病你都得治。除了脓疮、痢疾、疟疾、肝炎、肾炎、肺病等等,瘰疬、瘿瘤、癫痫甚至生孩子,他们都得管。遇上危重病人送到团部医院要输血了,常常没有用来对比的标准血清,他们便义不容辞地伸出胳膊:“抽我的!”每次抽十多毫升。听秀兰讲过,她和易光碧(营部化验员)这样做简直是家常便饭。因为团部医院疑难重病多,十几毫升十几毫升地抽出去,加起来也抽了好多血呢!似乎这是一种自觉,冥冥之中的一种义务。小易总说,这事儿必须这样做,谁让我们是卫生员呢?

原先老职工生孩子时,遇上难产那可真要命!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妈架起产妇立于地上,便叫她:“挣!使劲挣!不能松气,使劲!”生不出来,一个大妈则伸手去抠娃娃的脑袋,使劲往外拖!产妇浑身大汗,血流如注,惨叫声中还得使劲挣!有卫生员了,卫生员便大叫:“要不得,要不得!会出人命的!放床上,我给她打催产素!”最终,产妇和孩子才得以安全回到尘世间。

秀兰给我讲侯成健(早她一年行医,便是她的传、帮、带老师)带她接生的一件事。伍加皮(不知是六连的连长还是书记)的妻子,一位上海姑娘要生孩子了。送到营部卫生所的时候,羊水早破了,干生!干生!那好难!生了半天也生不下来,打了好几针催产素,仍生不下来。侯成健说:“背毛主席语录!”秀兰只好给她反复唸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到后来又加上动作,又吼又跳地唸,越唸越紧,为她加油。好不容易孩子出来了,却见脐带绕颈两圈,小脑袋被脐带绷着,小脸也憋得发青。好不容易把脐带解开,可怎么拍打娃娃也不哭!侯成建喊:“快!人工呼吸!”咹?给那么弱小的婴儿做人工呼吸?秀兰来不及多想,赶紧嘴对嘴吸出婴儿口中的粘液,又吹气,又心外按压,揉弄了半天……自己都怀疑会不会把那么柔弱的婴儿给揉死了……好不容易有点微弱的心跳了,赶紧把孩子包起来。在回营部卫生所的路上,他们的心情又慌张又沮丧——因为不能确信孩子能活。

秀兰说,后来想起都是噩梦,更不敢去翻问那孩子最终活下来没有?以后的日子,便刻意将这这件事遗忘了。

2003年回孟定农场,伍加皮的妻子带着身材健硕的儿子来感谢她,让秀兰吃了一惊,顿时感动得热泪横飞!自己揪心了一辈子的事终于有了个好结果!但看着这个当年年轻漂亮的产妇,她不禁无限感慨:人说岁月像把刀,可孟定坝的岁月这把刀刻画人更是入木三分:当年杏眼桃腮的上海姑娘现在头发全白,伛偻着腰,脸色黑黄且千沟万壑……秀兰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无以言说。

我的好朋友田中不是卫生员,但她也接过生,只因和连队卫生员住同一宿舍。卫生员刘爱珍回上海探亲了,连里谁有个头疼脑热便来找她拿药。一天夜里,老职工文元贵突然敲门:“田娃娃(因她长得乖巧,连里人都这么叫),我老婆要生了!快,快去!”田中一下子懵了:“我?接生?”她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那边又万分着急地催起来:“快!快啊!”田娃娃啥也不想了,沉着冷静地学着卫生员的样儿,拿盘子,装了红药水儿,碘酒,纱布,医用剪刀,镊子等等,去到文元贵家。还算好,产妇生过好几个娃,生这一个也顺利,田中惠给娃娃剪了脐带,搽红药水儿、碘酒消毒,包扎好,吩咐抱过去洗。又为产妇消毒,处理好。做完这些事,她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似乎这一切都很自然。

第二天一早,文元贵捧了一大碗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腌萝卜干来感谢,田中好意外,又好高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干了一件大事。现在想起来,她说:“真是憨胆大!万一遇上产妇难产或大出血……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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