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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铭 ▏难忘卢叶村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难忘卢叶村

作者▕  昌铭

2015年春天,我又去了卢叶村。屈指算来,离上一次去那里,已经整整44年了。

卢叶村是江西省鄱阳县鄱阳湖畔一个半农半渔的小村。文革时,我母亲被发配来这里劳动两年多时间。1970年和1971年,我利用探亲假的机会,两次来这里探望母亲。

1971年“9.13”以后,各地开始一定程度的“纠左”,母亲遂于1972年蒙“落实政策”回到原工作单位,从那以后我探望母亲就直接去母亲单位,再没机会去卢叶村了。

2015年4月,我和一帮朋友从成都自驾车去江、浙、皖、赣旅游,返程路过景德镇时,我忽然动了去卢叶村看看的念头。利用导航,查到汽车可以通到村里了,而且,按照我们原计划的行程路线,去卢叶村往返只需绕道约六、七十公里。征得同行朋友们的同意,于是就有了我44年后的又一次卢叶村之行。

除了一些新修或翻修的房子以外,卢叶村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对我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增加了这条可以通到村里的汽车路,它给了我重返卢叶村的机会。

母亲原来居住过的老屋居然还在,但已是人去屋空。房东,就是原来的老队长一家已搬到邻近的村里。村里年纪大的人都还记得我母亲,于是就有热心人打电话给老队长家,报告了我来村里的消息。不多一会儿,老队长的孙儿就骑着摩托车过来了。我们在村里转了转,便一同去了他们的新家。

老队长夫妇已经过世,我见到了他们的儿子。当年二十几岁的壮小伙,现在已是满头白发的古稀老翁了。我们四十多年后见面,彼此还有印象,只是感叹时光飞逝,都不胜唏嘘。

此行勾起我对遥远往事的回忆,一些陈年旧事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由模糊而渐次清晰起来。

“下放干部”

母亲在文革中被批斗、关押后,送到这里来监督劳动。但这里的社员(那时这里叫鄱阳县高家岭公社双玲大队卢叶小队)都称母亲为‘’下放干部‘’。一起送来的其他人,分散在不同的村子里,一村一人,以防他们勾结起来进行反革命活动。

卢叶村的社员,包括房东老队长一家,对我母亲都非常好,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歧视。在那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年月,这里似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仿佛是化外之地。

以我两次去那里所见,没有发现有人来“监督”母亲,也没有看见母亲写过什么检查交代、思想汇报之类的东西。不过在政治待遇上还是有区别的,1971年我在那里时,适逢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传达关于“913”事件的中央文件,我母亲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村子里只有一个人与我们保持距离,常常用警惕的眼光看我们。那是村里的最高领导,我已不记得是队长(如果是队长,那母亲的房东就是副队长)还是支书,一个麻脸的中年汉子。

我第一次来村里时,“胖子姆妈(当地方言,叫奶奶辈的女人姆妈,‘姆’发鼻音,与上海话叫妈妈的发音相似。我母亲比较胖,所以大家都叫她’胖子姆妈’)的猫尼(当地方言儿子,女儿则叫美尼,尼读阴平声)从四川来了‘’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

那晚上来了好多人,屋里门外,男女老少,都来围观我这“天外来客”。他们送来的鱼、鸡蛋、花生、红薯好几天都吃不完。婆婆大娘们问我最多的问题是,你离妈妈那么远,想不想妈妈,哭不哭啊?我们母子天各一方,在他们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事。记得有一次,老队长儿子驾帆船去九江卖猪,两三天没回来,他妈妈就哭红了双眼。

母亲和村里人相处非常融洽,闲时拉拉家常,打打扑克。村里人有点小病痛,都来找母亲针灸(我母亲是针灸医生)。母亲离开那里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还与村里人有书信往来。我几次探亲返程路过上海,母亲都叮嘱我在上海买点肥皂、扑克之类的东西寄过去。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母亲已回成都定居,还收到过卢叶村邮寄来的土特产包裹。

猪倌

母亲在卢叶村的工作是养猪。那时生产队只有一头母猪,由母亲一人负责喂养。母亲一开始对这行当肯定是生疏的,所幸左邻右舍都是热心的技术指导,因此很快就熟悉了。

我在那里时,每天挎个竹筐(好像没有我们四川那种背兜),与母亲一道去地里,用镰刀割些薯叶薯藤之类的,来到猪圈里,用刀切碎,然后生火煮后喂食。一头猪也喂不了多大量的食,工作比较轻松,有点“办姑姑筵”的感觉。

母亲来此虽是发配性质,但生活费还是由原工作单位发给(这一点还比较人性化)。母亲在这里的工作属于义务性质,不在生产队记工分。因此对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娘,干多干少队里也不太在乎。

不久,母猪产子了。那晚,天下着雨,我和母亲提着马灯,在猪圈里守了大半夜。直到母猪产下6只猪仔,收拾完回家都快天亮了。后来,母亲来信告诉我,猪仔断奶逐渐长大后,喂养工作量增大,生产队遂派了一个社员协助母亲。其实,与其说是别人协助母亲,毋宁说是母亲协助别人,因为打猪草、运猪草等劳动强度大的活都是那个社员做,母亲不外乎做些切猪草、生火煮食等辅助性工作。就这样,母亲的猪倌生涯一直持续到离开卢叶村。

平矮子

平矮子是一个乖巧伶俐的小姑娘。在卢叶村老队长家,除了队长夫妇外,还住着儿子、儿媳和一个尚未出嫁的女儿,以及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孙子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就是平矮子。

平矮子姓甚名谁,我至今都不知道,大家都叫她平矮子。一开始我以为平矮子是老队长的孙女,稍后才听说她是老队长在景德镇的亲戚送来寄养的。据我观察,平矮子与村子里其他孩童略显不同,一是这个女孩比较聪明活泼,二是她的衣着要整洁光鲜一些。在这个家中,平矮子享受的待遇也明显特殊,吃喝拉撒睡照顾得细致周到,连襁褓中的孙子都处于次席。老队长一家对平矮子非常宠爱,在他们看来,平矮子是“镇上来的”,不能有一点的亏待。

母亲与平矮子关系也非常亲近,平矮子经常“胖子姆妈”长‘’胖子姆妈‘’短地在母亲面前撒娇。母亲也非常喜欢这个小女孩,但凡有空,就要带着她玩。曾有一幕“含饴弄孙”的温馨场景,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脑海里:母亲坐在竹椅上,平矮子骑在母亲伸直的双腿上,两人手拉手做拉锯状,母亲唱着四川儿歌“扯锯,还锯,家婆门前有本戏……”,平矮子多半听不懂“胖子姆妈”唱的什么,只是咯咯地笑个不停,开心极了。

我在那里时,也常常带平矮子玩,不过确切地说,应该不是我带她,而是她带我。平矮子对村子周边比我熟悉,社员收花生时,她带我去地里捡拾遗漏的花生。芝麻成熟了,她带我去芝麻地教我吃芝麻,到地里摘下一个芝麻荚子,放进嘴里,用牙齿轻轻咬住露在嘴外手捏住的一端,然后往外一拉,荚子出来了,芝麻全留在嘴里。我一时学不会,还被她嘲笑。

听母亲说,这地方好像有这个风俗,不少景德镇的居民把小孩送到乡下寄养,到了学龄才接回去。最初,平矮子的家人按一定时间给她送来生活费,后来生活费也不送了,只是不定期下乡来看看,送点食品、衣物之类的来。但看得出来,老队长一家并不计较,一如既往地宠爱平矮子。

我曾经在鄱阳县到景德镇的班车上看到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一路上两口子哭得很伤心,嘴里还不停地念叨。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向旁边的人打听,原来他们帮亲戚养大了孩子,现在正送回景德镇去。我不知道平矮子是何时送回镇上去的,但不难想象,那时候也难免要经历这样“生离死别”的凄惨一幕。

这种风俗是从何时开始的,现在还在延续吗?我都不知道。前几年我曾几次去景德镇,看到街市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我想,平矮子就在他们当中。但她已不再是那个活泼伶俐的小姑娘了,年届半百的她,可能已当了奶奶或外婆,只是不知她有没有儿孙寄养在乡下?

鱼米之乡候鸟天堂

鄱阳湖古称彭蠡湖,是我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县在湖的东南面,当年我去那里,需从重庆乘客运轮船到九江,在九江换乘小火轮顺长江而下,从鄱阳湖北端的湖口进入鄱阳湖。小火轮中途还要停靠星子、都昌两个码头上下客,经过10个小时以上的航行到达鄱阳县。然后换陆路,乘鄱阳县到景德镇的班车,走二十来公里后在高家岭下车,再沿田间小路步行约5公里,才能到达卢叶村。

卢叶村在一个湖湾里,母亲住的房子就在湖岸边。丰水期门前几十米就是湖水,而枯水期村子前面的湖湾整个就干涸了。

我第一次来这里时是秋天,水还很大,门前的湖里常常能看到渔船打鱼。来这湖湾里打鱼的一般都是小船,我想买鱼时,就把渔船招呼过来,他们也乐意卖鱼给我。我最喜欢的是鳜鱼,3毛钱一斤,买一条两斤多的鳜鱼不到一块钱。鲜活的鳜鱼,头、尾拿来烧汤,中段用油煎一下,放点酱油和辣椒红烧,那鲜美的滋味至今难忘。

一次我和母亲去邻村,在一位善捉鳖(又叫甲鱼,四川叫团鱼,当地叫裙鱼,因身体周边有裙边)的村民家里,看见两个缸子里养了很多鳖。一个缸子里养个体在一斤以下的,两毛钱一斤,一个缸子养个体在一斤以上的,三毛钱一斤。我们犹豫了很久,终因不会加工而放弃,后来想想真有点遗憾。

我第二次去卢叶村是1971年的冬天,湖湾已干涸,村里无人打鱼了。我那么老远来没鱼吃,生产队觉得过意不去,遂派两个社员出大湖区去为我打鱼。那天他们打了多少鱼我不清楚,我只买了3斤鲫鱼,1毛5一斤,付了4毛5分钱。

那时没有私营经济,生产队打的鱼,应该是统一销售,收益属于集体。社员自己利用空闲捕的鱼,以及自种的一些蔬菜,养的鸡鸭,大多是自己消化,多余的很难出手。在那个年代,即便是鱼米之乡,也只能维持基本生活,现金非常缺乏,更不用说致富了。社员们去代销店买点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之类的,往往都不付现金,拿家里自产的鸡蛋去折价抵扣。

我两次去那里探亲都大饱口福,基本是鸡鸭不断,这家那家排着队买来吃,而且价格都很便宜。对常年咀嚼食堂里清汤寡水饭菜的我来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享受,因此这也成为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怀念那里的原因之一。

如今鄱阳湖是世界上最大的鸟类保护区。当然这是多年以后才知道的。生态、环保这些词语,那时在现代汉语里,似乎还没有发明。

上世纪70年代初,我曾看过一期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新闻简报》,影片记录了湖北洪湖猎杀野鸭的惨烈场面。若干条经过伪装的小船,在夜晚悄悄接近野鸭的栖息地。突然一个信号,野鸭群惊起,霎那间,小船上台枪齐发,电光石火之间,野鸭纷纷坠落。天亮以后,几条小船在湖中打捞尸横遍湖的野鸭,不多时均满载而归。当年那是作为人民公社副业丰收的捷报来宣传的。

在鄱阳湖,我也曾经看到过类似的一幕。那是1971年冬天,一天早饭后,我坐在门前看书,忽然听见连续不断的鸟叫声。一抬头,看见一群群灰黑的大鸟低低地掠过村前树林,飞向湖区。每群大约有七、八只,过去一群,又来一群,粗算不少于四、五十只。接近中午,我去干涸的湖湾边一眼井里挑水,发现湖区上空一大群鸟在很高的空中盘旋,发出的叫声只能隐约听到。根据经验判断,它们肯定是受到惊吓了。

中午,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用镰刀钩住鸟喙上部的鼻孔,拖着一只已经死了的大鸟从村外回来,留下一路斑斑血迹。我还看见三、四百米外已经干涸的湖滩上,有两个人在追打一只受伤的大鸟,大鸟已不能飞高,扑扇几下翅膀又马上落下。远远看去,其中一人手里似乎拿着猎枪。几个回合,大鸟被擒。待到两人走近,才看见是两个妇女,用一根木棒(我原以为是猎枪)抬着战利品回来。

当晚听说,那天全村大概抓了十来只那种大鸟,大都拿盐腌了来做年货。猎杀大鸟的现场可能离村子比较远,我没有看见猎人,甚至没有听到枪响。但根据村里抓鸟的情况判断,猎人的武器威力巨大,估计就是那种台枪。那种大鸟村里人称为“灰鸡”,羽毛灰色间杂黑色,体长在一米以上,重量起码有十斤。后来我查了资料,其学名叫“灰鹤”,分布于我国东北和西北,冬季迁徙南方越冬。

鄱阳湖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候鸟天堂。秋冬季节,生活在这里的鸟类有300多种,近百万只。但愿它们不再遇到它们前辈经历过的血雨腥风的岁月。

结语

40多年以后,我之所以又去了卢叶村,是因为那里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我曾经在秋水长天之间观赏过落霞与孤鹜,也曾经在彭蠡之滨遇到过唱晚的渔舟。不过,最让我心存感念的,是那里曾经给我遭遇风暴的母亲提供过一个避风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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