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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力推介】长篇小说:乌鸦落过的村庄(六) 作者:亚宁

 聚力阅读 2020-06-28

总第1116

五谷人性

 从这一年夏天开始,母亲开垦的菜园子迎来收获期。一小块韭菜越割越旺,叶子变得宽厚肥亮。菠菜和油菜,叶子凝绿,如一片晃动的墨绿液体。紫色的茄子秧上,大的刚摘,小的就又长大了。柿子苗开出细碎的小黄花,结一嘟噜一嘟噜的西红柿,有黄有红有粉。顺着架子,缠丝吐叶,弯弯绕绕往上长的豆角秧里,鲜嫩的豆角一直吃到秋天,还能收下一大堆。在地边角,还有蔓长,叶阔,花大,名称众多的面葫芦、菜葫芦、西葫芦、冬葫芦和窝瓜。为了侍弄这些葫芦,母亲每天早晨在太阳出来前,都要绕着菜园走一圈,把雄性的花摘了,扣在雌性的花蕾上,让它们互咬着传粉。对于剩出的花蕊,则掐在手里,回家做面条时,漫撒到锅里,那种色香味令人每每想起都会满嘴津。

看见别人家园子的布局,母亲安排让我们兄妹几人并排在园子的南墙底下,正对着屋子的门窗,种下了五棵灰白皮色,被当地人称作穿天杨的白杨树。

植树时,母亲说:“今年是咱们家来一碗村住新房的第二年,园子地是头一年种,你们一人一棵树苗子,自己挖坑种下了,自己浇水、填土、操心,等长大了看谁长得最高。”有这样一个参照的念想,我们争先恐后,看着弟弟妹妹累得一个个红脸蛋,最先完工的我主动要帮手,被母亲阻止说:“一人一个愿望,一人一棵树,让他们自已用力吧。”小妹说:“要是我种的这棵长不活咋办呀?”母亲说:“人如树,树如人。你把土培好后,闭上眼睛和树一起想一个愿望,让苗子也有点寄托,它呀保险就能长成参天的大树。”我们兴趣大增,干的更欢。

植好了树,我想了半天,并不知白杨树是不结果的,在心里默默念叨说:“小树,我会好好的保护你,你也要快快的长,结好多好吃的果子。”二弟念儿歌一样说:“树啊树啊快快长,一直长到蓝天上,把天扎个大窟窿,掉下一堆金元宝。”我们哈哈大笑,母亲用手摩挲着二弟的头说:“你爷爷说你前奔颅后马勺,挣的银子够马驮。将来的你看来就是个挣大钱的命了。”二弟说:“挣钱还不好吗?”母亲说:“好,好,只要能干成点事业,你们干什么都好。”

为了防沙,母亲把一捆沙枣树苗,如排兵布阵一样悉数种在了西边冲着我们家跃跃欲试的沙丘周围。平日里,我们挑担子浇水,挖了濠沟蓄雨,沙枣树苗差不多都活了,密度都有点过甚。

队长高大海见了说:“这一家人真贪,开那么大一个园子不说,还想往外种树占地,谁同意你们这样搞了!这些树要么你挖回去,要么就充了公,你们自已定夺吧。”这不公平,母亲找队长理论,队长说:“你就是说的天花乱坠也不顶用。在一碗村的地片上,一切都姓公,谁也不能多占多用,即使是沙窝子野荒地都一样。”母亲说:“可那个沙堆要是不种树压住点,我们家的院子几场大风下来,就又成了沙圪堵了。”高大海说:“那是沙子的事,我管不了,我只管公家的地,说你不能多占,你就是不能占。”

母亲气得说不出话,回家给父亲哭说。父亲领着我们重又把沙枣树苗全移回到园子的西墙根底下,这一回完全布成了一字长蛇形。

相较而言,赵老四一家对我们家还不错,重要纽带自然是赵婆婆。这个小脚老女人在奶奶走后,很少再到我们家,有一次可能是忘了,都来到大院门口,愣怔半天又摇着头走开了。她很少再像过去和奶奶在一起时那样,到田野,到沙漠,或者到村里的那棵大柳树下去走动,常常守在家里,一如早年的状态。对酒还时不时要喝上两口,捉虱子吃也多躲开外人的眼光,偷偷地享受。

有一段时间赵婆婆病了,吃什么都不香,就念叨我母亲做的饭香啊。赵黑不好意思,来我们家说了,希望我母亲能过去给他妈做两顿饭。

母亲上门去,问老婆婆想吃什么?赵婆婆蠕动着牙齿稀落的嘴说:“干姐在的时候,你给她做的鸡蛋炒韭菜,就好吃的很啊。”母亲应愿而做,赵娟子当下手烧火,留心学着,发现和自己的手法一样。炒好鸡蛋,赵婆婆吃了一口,嘴抿了半天才说:“唉呀,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一样的东西,你们做出来的,就不如人家做得好吃嘛。不信你们都尝尝,都尝尝,看一样不一样啊。”赵老四尝了没吱声,赵黑尝了也没吱声,赵五子尝了说:“跟我姐做的一个味道呀。”赵婆婆生气说:“娃娃家了,按理说味觉好着呢,咋能吃不出人家做的这饭香呢。娟子,你来吃一口,你说。”赵娟子尝过了,想了想说:“妈说的对,我炒的菜就是不如人家的好吃。耿家嫂子,我可得拜你为老师,跟你好好学做饭。要不然,连我妈也伺候不好了。”赵黑眨着眼想说话又没说,看到妹子瞟过来的目光,心里明白,也附和着说。赵婆婆就高兴了,津津有味开始吃饭。

这顿饭后,我母亲又去做了几次变样的饭菜,赵婆婆都吃着香。赵娟子当着她娘的面,在形式上跟着我母亲学手,私下却说:“耿嫂子,你做饭是好吃。我就不信一样的手法,我做的我娘吃着就真不好吃。咱们今天在西房里做,不要让她看见。你坐着我做,做成就说是你做的,看我妈能尝出来不?”我母亲笑着说:“行,咱们试试看。”

赵娟子做好了饭,由母亲亲手端送过去。赵婆婆吃了几口后就疑问了,“这饭是谁做的?是你做的,还是我们娟子做的?我吃这味不对呀!”母亲很讶异,不便当场承认,只能说:“姨,你吃着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是不是太咸了?”赵婆婆摇头后又吃了一口,“哎,这肯定是我那个女子做的嘛,我一吃就吃出来了。你们还想哄我呢。”这么一说,老婆婆笑了,母亲也笑了,躲在屋外的赵娟子进屋笑着说:“妈呀!你活成个老神仙了,这以后可咋办呢?你总不能让我耿嫂子天天来给你做饭吧,人家也一大家子人呢,每天还要下地劳动。要不妈你干脆搬到人家家里住去,米面我给你送过去。”赵婆婆的病好了,神智也清明了,摇着手说:“不用了,妈现在其实吃啥也就是那个味,只是想见啥香啥才香。再不要麻烦你耿家嫂子了,等我那干姐回来了,我再过去吧。”

从此以后,我们家只要吃顿好的,母亲都要给赵婆婆端上一点过去,两家关系越走越近。后来,赵娟说下了对象,可赵婆婆坚持一点,必须等赵黑结过婚后,她方能出嫁。这一招实是为逼赵黑,再不要推三阻四,尽快找对象结婚 。

赵黑生气了,不跟任何介绍人见面。赵婆婆多了一桩心病,吃饭又不香了,睡觉也不好了,头发眼见着白了许多,也稀了许多。无奈之下,赵黑答应母亲,但坚持不相亲,要见面也只让女方过来。

赵家家底殷实,父辈有名气,赵黑本人个头高大,身板宽展结实,相貌堂堂,又有本事,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条件,想与其联姻的人家还是有的。特别是一些心气高的女娃子,私下里自己琢磨想象,托了人闲说中间看能不能碰一下婚运。赵婆婆见有人给儿子介绍对象,都热情地认为随便是谁,只要能跟儿子结婚生娃就是好的。

女方上门相亲,在当地被人看低,也有失体统。赵婆婆想了个办法,让女方先来我们家,就当是上门的亲戚,然后让赵黑过来见一面。

可惜,见过三、四个大姑娘,就我的眼光,觉得其中也有不错的,可是赵黑却都没看上。

母亲私下跟父亲说:“这赵黑是不是有什么病,平时干什么都挺麻利的,说话也头头是道。咋就在找对象上显得又死板又教条,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要说他心气高,也不能高的没地步吧。就说上次来的那个姑娘不行,可今天来的这个,说长相,村里的女娃子还没有能比过的,身材也好,就是有点屁股大,那有什么。女人屁股大,生娃坐天下。那赵婆婆现在一门心思不就是想着盼着抱孙子嘛。”父亲说:“这种事咱们做到这个情分上也就行了,再不要往深了掺和,也不要对人家说三道四。找对象那都是命,命里不是的扭在一块也不是,命里是的躲开十万里也终究还是的。”母亲说:“这个我知道,我只是跟你私下说说。对了,你注意到了吗?咱们家一有女娃子来,黑香娥就会过来,不是借东西,就是来问话。好像她的消息挺灵通的。”父亲说:“这个女人鬼着呢,会不会是乘机过来。我听说,刘三亮经人介绍了好多个都没成。”母亲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理。

春 夜 

黑香娥自从找了瘸子高六后,日子过得挺滋润,人显得比过去还年轻。谁也想不到的是,她都那么大年纪了,居然又怀了身孕。感觉到这事的她,首先想的是要不要这个孩子的问题,又不敢跟高六商量,只自己在脑子里翻腾。

那是个月亮圆满的晚上,黑香娥睡不着,用手摩挲着自己膨胀起来的肚皮,回想头一胎生刘三亮时的慌乱和疼痛,生二胎摞了的那个死女娃,还有生三胎时的那种光溜如大便一样的感觉。她想到了在老家的岁月,逃荒的日子,和第四个死鬼男人赵十二一起生活的情景,不由为身边睡着的小女儿,那小鼻子小眼的样子生起气来。难道自己真的命硬,既克夫又不得好儿女吗?她不相信这一点,但找了四个男人死了三个,生了三个娃没一个像自己,一个个咋就全随了男人的模子呢?如果照此下去,肚里的这个娃出生了,怕还是不像自己,那可咋办?

黑香娥翻身看着高六,发现一道明亮的口水,正挂在男人的嘴角,再看那胡子拉茬的脸上,因呼噜声的震动,腮上的皮肉一鼓一缩一抽一搐,使原就歪斜的眉眼更见抽象。她无声叹了口气,认知了天命,想到肚里的孩子,要留就要给男人说,要流那只能天不知地不知地处理掉。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就打了个冷战,心慌慌的难受,觉得有什么东西侵入了体内,倏忽而进,倏忽而出。她努力转移想法,想高六还真是自己找过的男人里,对自己最好的一个,服首贴耳,言听计从,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这样的男人没啥出息,可是有出息的男人,比如像赵老四那样的家伙。

想到了赵老四,黑香娥觉得有点尿憋,就从后炕处找了尿盆,抛珠撒玉似的尿了几滴。

黑香娥还是把怀孕的事告诉了高六。高六激动得两晚上没睡觉,黑香娥出院子他跟着,上茅厕他扶着,想吃酸喝辣他想方设法满足,一切拿轻放重的营生,更不让女人干,活活的把个黑香娥当成了神一样供奉着。

这一切,黑香娥也挺满足,凭了一张女人的俊脸蛋,一张如簧巧嘴,再加上手勤心眼活,把高六哄得累死了,脸上都还带着笑呢。要说生活中还有点令人心里疙瘩的事,那就是已经二十五岁的儿子刘三亮,在婚姻上总是无缘。这些年托了无数媒婆,说了多少回亲,全都没有一个结果。

刘三亮也为自己的事心里窝火,脾性变得浮躁轻薄,常和母亲顶牛。有一次高六插嘴进来,刘三亮正好气没处出,一转身把拐子推得跌了一跤。黑香娥大骂儿子忤逆不道,让快点把后老子扶起来。刘三亮梗着脖子,扬长而去。黑香娥只能腆着肚子去扶,高六虽然胯骨摔得挺疼,怕女人伤了胎气,忍着三抽两挪自己爬了起来。

黑香娥替儿子解释说:“这个愣头青到了结婚的年龄,只有给他找个女人拴住点,性子就不会这么浮了。”高六愤愤的说:“你这个儿子前些年刚来村里的时候,看见还挺听话的,现在咋变得这样了。”黑香娥说:“女娃大了不中留,男娃大了娘更愁。我的儿我知道,你就不要再说三道四了。”高六生性也不是个善茬,碍于女人情面,嘴皮子动了动,眼皮一耷拉不再计较。

晚上,高六在枕边对黑香娥说:“三亮的事我下午琢磨了一顿,要说咱们这个地方,现在的人口来路也比较杂,可人们还是对老户人家比较认可。你先不着急,以后多留点心,迟早总会碰上一个对缘的人。”黑香娥说:“我们是外来户,你们可是本地老户,七姑八姨哪个村子都有,你就多给操点心,咱们呀,只要把三亮这个家给成了,以后我可再不管他的事了。”

黑香娥留意到我们家有大姑娘出现,便上门借故瞅瞅,两三次后发现了赵黑的秘密。这女人精明,也不往破点,等赵家相完后没结果,她私下求人往女方家里问询。刘三亮背着村人到女方门上亮过相,谁知连一个中意他的人都没有。这可是丢人的事,黑香娥母子俩每败一次,都要垂头丧气一段时间。

失败次数多了,刘三亮来气,趔着脖子说:“妈,你不要再让我东跑西走了,不就是个女人嘛,找不下算了,大不了我一辈子打光棍,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自由自在也挺好。”黑香娥骂说:“放你娘个屁,男人到了年龄不结婚,那叫什么事。那是丢老先人的脸呢。你还把那当光荣事啊!我给你说,在咱们老家,一辈子没找过老婆的人,那比残废还残废。老来老死了,连老先人的坟地都不让进。”刘三亮摇头晃脑说:“老先人死得骨头在哪都不知道,哪还有脸呢。”黑香娥骂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不要脸你妈还得要脸呢。我给你说,以后不许你跟外人胡说乱道,先沉住气了,这事好歹有你这个妈给你操心着呢。”

被母亲教训,刘三亮回到赵十二留下的房子,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亮从窗户外照到炕上,那清白的光氲更是撩人。屋外谁家的猫叫春的声音惹人心烦。他出到院外,拾了两块土坷垃,循了发声之处,骂骂咧咧扔了过去,打起两只正浓情密意的猫落荒而去。

邻居魏矬子正在上茅厕,提了裤子走出来,笑话说:“赶紧找个老婆吧,等结婚有了女人,到时这猫叫春就不难听了。”刘三亮说:“这猫的叫声,比你们老婆汉子的那叫声可难听多了。”魏矬子哭笑不得,骂说:“你个鬼孙子,说话咋这么难听。我给你说,再要是来听我们的房,小心我给你放个兽夹子,废了你那个东西,让你小子一辈子当太监。”刘三亮嘿嘿笑着说:“还用我去你们家听吗?这一刮西北风,你老婆那个叫声,就跟屎拉不出来一样,哼得好难听。”

两人的逗说,早惹了魏矬子已睡在炕头的女人,披了件衣裳出来,咋咧咧说:“你是和哪个损断儿根的说话呢?你让他有本事来家里跟我说来,看我一腿夹死他个鬼东西。”这老婆是村里出了名的刀子嘴,刘三亮不敢争锋,软了声调说:“是两只猫叫春,声音好难听。我打猫你老汉还不让打,这你可不要不分清红皂白啊。”魏矬子说:“刘三亮,你不要给我瞎咬嚼,我是说你哪个,又没嫌你打猫,红嘴白牙,你真能胡说。不跟你说了,咱们各回各家睡觉。都快半夜了,真是没来由。”

魏矬子老婆被男人一膀子搂着回屋去了。刘三亮在院子里坐了一阵,盯着看了一会天上的云彩追月,听到两声狗吠后,兴味索然回到屋里,往炕上乱堆的被窝里一钻,仰躺着八字腿脚,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女人都他妈的贱,爷就是个子不如他赵黑高点,家里不比他有钱,可爷又不缺胳膊少腿,凭啥他可以挑,而爷却不能选呢。”

想到了女人,刘三亮身体中的柔情开始分泌,朦朦胧胧觉得命运里有个女人,模样儿还挺俊的,正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走来,那步态款款如风摆柳,身段俏俏的像花摇曳……。

两只被打走的猫又在外面叫春了,而且就在屋顶上,叫声扰了刘三亮刚刚迷蒙出的一片美色,恼火的他跳了起来,开门时顺手提了那根顶门棍子,站到院子里往屋上看,再静了呼吸仔细听时,没了猫叫,只有风吹。“操它奶奶的,人不顺了,连这些鬼东西也来欺负。再要是叫,看爷逮住剥了你们的皮,炖你们的肉,熬你们的骨头,喝你们的髓。”恨恨地骂过之后,还是毫无动静,刘三亮悻悻的回了屋子。

村级人物

赵黑抓民兵建设,村里年轻人差不多都加入了民兵队,冬闲了练跑步,练编队,摔跤,拿了木棍当枪练刺杀。到了早春,从上面领回了真枪弹,练射击,练攻防,练枪械拆装。公社民兵联赛,一碗村名列前茅,几名优秀者还被选入了公社的民兵连,接受更加正规训练。赵黑是其中之一,等到训练回来,行为举止不经意就带出了一副军人的样子来。

赵黑出了风头,队长高大海表面上乐呵呵,心里却多了一些算计。这天,他从公社开会回来,领了上面的旨意,说庄稼一枝花,全凭肥当家,村里要总动员,积肥,烧肥,沤肥。

积肥是要求每家人对圈里的家畜粪便,特别是猪圈进行一层沙土一层粪,等积到一定程度,全部出到圈旁空地上,堆成或圆或四方的粪堆,再在上面培上土,让太阳晒着发酵。烧肥是把废弃的泥土圪垃,放到户外砌好的大土灶里,在底部放了柴禾薰煨,等发黄发黑如煨熟的土豆时,取出来打成碎块,堆成四方形土堆等用。而沤肥则是让人们在劳动之余,到野外拔苦豆和臭蒿子回来,挖一处大坑,一层层浇水培土,让在地下慢慢地去沤。

当然了,这一切都和劳动工分挂着钩,谁家积的肥多,肥的质量好,等到第二年春天队里使用时,由队长亲自认定,会计一车车的记数。

积肥运动在一碗村搞得热火朝天,也搞成了整个大队的典型,在全公社都有了名气。领导进村来视察,看见家家堆放的大粪堆,特别是集体畜圈边的肥堆,高如一座房子,面积足有二亩地。领导们站在这样的粪堆上,都要交头接耳好半天。视察的领导走了一批又来一批,高大海的脸上荣光是亮了一次又一次。到了送肥进地的季节了,高大海还一推再推不让人们动,一直逼近年关,上面无人再来看时,才组织社员突击送肥入地。

一时间,村里所有牲口都派上了用场,牛车,驴车,骡子车,马车排成长长的一溜,拥挤在一家又一家粪堆边,长长地行进在村子和田野之间。拉到地里的粪土都被培成无数小坟堆,整整齐齐,斜看成行正成排。

这一场积肥运动,也积出了一碗村一名历史性的模范人物。此人姓陈,名果然,生得个头挺高,肩踊背驼,一张长方脸,两道平板眉,眼晴眯离,常给人要睡着的感觉,嘴唇好象谁用毛笔随便涂上去一般没个规则的形状。鼻子有点歪,鼻头红肿,两腮无肉,两耳外翻,头发在青年时就开始秃顶,一把年纪后,更是光如葫芦亮如水瓢。

作为外姓人,陈老汉的父辈在解放前就已经搬到了一碗村。可惜一直代代单传,这么多年家门没能壮大起来。陈果然娶妻生了四个子女,前三皆为女,最后总算生了个儿子,取名陈向东,可惜无人称呼,只因人们顺口了陈四的叫法。

陈四娶了一个眼有点斜视的老婆,头一胎就给陈家生了儿子。这可高兴坏了陈老汉老两口,把孙子当宝贝看待。然而好景不长,老伴一病不起,早早离世,剩下陈老汉成了一个儿女孙子齐全的鳏夫。

陈老汉生来口呐,从不与人计较,只有一个爱好就是积肥拾粪。都说他从三十岁后开始,一年四季,除了雨天,每天早晨鸡一叫即起炕,腰上扎一条布带子,背着自编的红柳筐,拿一柄粪叉,在村里村外拾粪。

队长高大海在一次公社的积肥会议上,上台领奖状和荣誉证书后,应要求介绍了村里的积肥经验。他脑子里一忽悠,想到了陈果然老汉,顺口就说了名字。再应要求,介绍了一下老汉的积肥事迹。高大海本就是个大话王,忘乎所以地把老汉平常又平常的一些表现给夸张出去了。下了领奖台,人们议论时,才发现自己所说的陈果然,那些个平时司空见惯的行为举动,居然成了公认的最生动先进形象。

等大会散时,陈老汉已成为全公社事迹突出的积肥劳模。这出乎高大海的意料,也让他心里生成了几分得意,毕竟是自己推荐的,自己领导的,这光荣里也有自己的一份。

回到村里,高大海直奔陈老汉家,要这份光荣的功劳揽在了自己头上。陈老汉听了,闷声闷气说:“我哪能当个劳模,队长耍了哇?”高队长说:“你这老汉,不相信是吧。我给你说,你这个劳模就是积肥的劳模。当然了,咱们村积肥的人家挺多的,是我选了你,在大会上又讲了你的事迹,上面已经确定你是劳模了,而且还是公社一级的劳模,将来保不定还会报到县上。要是那样,你就是县一级的劳模了。”陈老汉嘿嘿笑着没话了。高队长说:“我说陈老汉,你可不能把这不当回事。这不仅是你个人的荣誉,也是咱们一碗村的荣誉。我给你说,你要在思想上有个准备,哪天要是开表彰大会,你还得上台发言呢。”话说到此,陈老汉信了,说:“队长,我可,可,可不会说话,上台还不丢人死了。”高队长说:“怕什么呢?能到台子上领奖那是多光荣的事。不过这些事还得等一段时间,你呀,这颗头光光亮亮不用洗了,但脸你得好好洗一洗,瞧瞧都灰土得变了颜色。”陈老汉笑嘿嘿说:“队长又笑话人了,咱们是种地的,脸上的灰土哪能洗尽呢。”这话让高队长多了个心思,头一歪说:“你这话有道理,那你就不要洗脸了,到时候一脸灰土上奖台,才更显劳模本色。哈哈,好办法,好办法,没想到你个老榆木疙瘩,还开这一窍。”

高队长在村里往自家走着,琢磨晚上要召开社员大会,把队里拿奖状的事公之于众,再把陈老汉的事给大家介绍一下,也显一显自己这个当队长的成绩,和在推举先进上的大公无私。路过高六家,他看见拐子筒着袖口,在院门口焦燥不安走来走去。

高队长问:“六子,你是在家门口走来走去干甚呢?”高六说:“唉,老婆要生了,肚疼了一中午了。”高队长恍然大悟说:“哎呀六子,你这是要当老子了啊。请接生婆了吗?”高六说:“没请,香娥子她不让请,说生了多胎了,自己能料理。”高队长说:“尽胡说,女人生娃,没人在旁边帮个手,那要出个万一呢!”高六说:“我也是这么说,可是香娥就是不让叫人。”高队长说:“你是一家之主,不能光听她的话,快点去找人,哪怕是村里多少懂点接生的女人也行。”高六说:“噢,刚才冯友友的老婆过来了,这阵子正在家里面呢。是香娥让我先躲出来的,说产房不能有男人在,怕冲着了。”话音刚落,屋里传出一阵初生婴儿的啼哭。高队长闻声说:“看来是生下了,不知是男娃还是女娃?你回去看看。”高六激动地去推家门,门从里边闩着。一个女人隔门说:“不要着急,等一会才能进来。我给你先报个喜,是个男娃子。”高六一听,喜不自禁,对着家门缓缓蹲了下去,盈盈泪水直往脸上流。高队长说:“哎呀,这可是个大喜事,六子,我先回家去了,你准备着庆贺吧!”

晚上,队部的社员会前,人们吵吵的尽是高六得了儿子的事。有说:“想不到高六光棍了半辈子,老来老还能得个亲生儿子,这真是老天爷开恩了。”有说:“是啊,黑香娥都那么大年纪,还能生儿,人家那才叫本事呢。”有说:“什么本事,不说别的,只说高六一个拐子,把那女人侍候得就跟个神神一样。现在给生了个儿子,那高六今后还不得顶在头上呢!”还有说:“人就是这么个,没儿时候盼儿子,盼来儿子累老子。高六他狗的苦日子才开始了。”有人在场子里找不到高六的影子,就笑骂说:“这个东西才没出息呢,老婆给生了个儿,连会也不来开了。”

高大海姗姗来迟,人们围住七嘴八舌说:“高家添人进口,这么大的喜事,队长,你这大伯子心里是咋想着呢?”高队长喜形于色说:“咋想呢,高兴呗。咱们六子积下德了,老来老还能享上儿女福呢。”脸瘦如刀的冯友友说:“是啊,照现在看来,再过一年半载,保不定那黑香娥还能给生个女娃子呢。”有人接嘴说:“人家不用再生,现在就是一儿一女活神仙了。”冯友友听了不明白,询问是啥意思?另有人说:“你们忘了,那黑香娥不是还有个带过门的赵家小女娃嘛。”

开会了,在社员的圈围之下,高队长坐在一张桌子前,把一天的好心情挥撒的淋漓尽致。他先说了公社发奖状的事,念了奖状上的字,又说了这份光荣的来之不易,表扬了多个成绩突出的家庭,也点名了不足的几家人。社员们谁也不说话,却又都在底下低声吵吵着。说到了推举陈果然老汉当劳模的事,人们都说应该的,说高队长这一回真正是大公无私了。高队长正在兴致上,也没多考虑这种说法的另一层含意。

陈果然的儿子陈四,对老爹当劳模还是很高兴的,他说:“队长,咱们村被评上了先进,是不是给每个社员都记上点工分,也算对大家辛苦一场的奖励吧。”高队长说:“行啊,这份荣誉是大家挣回来的。这样吧,咱们给村里每个劳力都多记五十分工,大家有没有意见?”众人都说好,情绪也就兴奋起来了。赵黑闷声闷气说:“每个劳力都多记五十分工,看起来是个便宜事,只是到了年终核算,村里就那么个收入,一摊一算还不是个空数子。”一些人翻不开这个理,还嚷嚷不休。高队长被将了一军,笑容僵在脸上,不冷不热地说:“如何算账那是一码子事,这么做它不仅仅是工分的事,它还是对大家劳动的一份回报。你要是有反对意见,你可以当着社员的面说嘛!”赵黑说:“我干嘛要反对呢,我是为这种糊里糊涂的算账方法感到好笑,这是故弄玄虚。”高队长面子上撑不住了,“这怎么就是故弄玄虚?年轻人说话不要这么刁钻,你要是还想说什么,那你就直说,不想说呢那就算了。这件事情我现在郑重宣布了,增工分的事明天就上账。”

两人的争执让会场一时静悄悄的,人们似乎还想听点什么,高队长却往起一站宣布了散会。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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