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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草 ▏沉睡的老酒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沉睡的老酒

作者 ▏芊草

总想躲着节日,躲着那些传统节日;总怕看见那些字眼,“团圆”“相思”的字眼。从盛夏时节就悄悄摆上超市的饼儿,到这几日满屏的金秋吟诵。

那个节,分明还是来了。

又是一个中秋,一个风携着雨的中秋,一个躲不过的中秋。奈何?奈何?

一早,我不停地“劳作”,以遏制脑袋的“东想西想”。

我整理壁橱,我要找到那瓶老酒。壁橱里,母亲窖起的茅台、五粮液、汾酒……静静地沉睡着。

圆肚瓶的五粮液,瓶口缠着胶带一圈又一圈,那是母亲怕走了气,它在咱家躺了近四十年。捧着这个岁月留痕的“老物件”,我禁不住还是“东想西想”:它存放的哪里是美酒?它存放的是那些欲说还休的经年。

那些陈年往事如潮水涌动浮现。

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不喝酒。

父亲喝酒是文革那些年。

那些年,父亲的俩同事常来我家。他们好像有些酒量,而父亲就是小酌一两。父亲不胜酒力,也不比着他们喝。在推杯换盏中,他们说着不敢在外面说的话,时而哈哈,时而伤伤。喝着喝着,俩人舌头开始打转,说着说着,口齿含混不清,唯有父亲,清醒着。

我一直觉得父亲不是真想喝酒,他没酒瘾。只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借着小饮,释放着他不宜言说的负重。

父亲不贪杯,他在酒桌上从未有过失态。

但父亲有次醉了。

他晕乎乎的倒在床上,咕噜着说好热,叫我给他脱袜子。我战战兢兢的伸出两个指头,扯掉袜子就跑。我怕,我怕父亲起来撒酒疯。我跑到院子的洗衣台旁,站了好久好久,心里老大不高兴父亲。站得累了就坐在俱乐部,直到夜幕徐徐……父亲酒醒,领我回家。

那是我记忆里,父亲唯一的一次醉。

父亲的醉很温和。他不打胡乱说,他不污秽满地。他就是倒头一睡。其实,那都不叫醉,那充其量叫多喝了两口。

过了文革那些年,父亲不喝酒了。

父亲又再喝酒,是遇见老乡。

七十年代末,雅安的王老乡成了咱家的常客。父亲原本待人就真诚热情,待老乡那更不用说。王老乡爱喝上两口,父亲就好酒好菜陪着。

父亲常做葱油饼款待老乡。那个年代,每月半斤清油,母亲炒菜省着用,为留给父亲做“耗油饼”。父亲把面团擀成一张大大的面皮,抹上黄亮亮的清油、撒上细细的葱花、花椒面、盐,卷成一长条,切小块,再擀成一张张薄饼,摊在铁锅油酥时,那“滋滋”飘香了整个世界。

我还是觉得父亲不是真的想喝酒。和老乡一起喝酒的父亲,仍然是既没酒瘾又没酒量。

父亲是厚道人,他为陪老乡。

父亲也有一人独斟的时候。

父亲独斟时用什么佐酒呢?油炸花生米、烧鸡卤鸭卤猪头?

记忆里,寒冷冬天的下午,老奶奶腰上、怀里揣着暖水袋,僵着手,一颗一颗地剥着瓜子仁,剥下一小杯盛着,说给你爸下酒。我笑话老奶奶,说瓜子是要边剥边吃才香的。老奶奶不听,依然固执地剥着。黄昏时分,父亲下班来,祖孙三代围坐,父亲呡口小酒,送粒瓜子仁,一脸的惬意。又筷子头蘸着给儿子,母亲忙忙地挡回。

老奶奶可能是会喝点酒的,但从未见她喝过。父亲斟上时,她只偶尔小呡一口。

母亲滴酒不沾。晚年时,她偶尔浅尝一口,脸上会露出欣喜的表情:“你表说,还真的有点香”。

父亲那时喝的什么酒呢?名酒?父亲的名酒一定是留给朋友和老乡的。而他自个小酌时,可能不过是高粱酒罢了。

不记得我给父亲打过跟斗酒。

唐山地震那年回山西,杏花村的汾酒、竹叶青,公社小卖部都有卖。3元、5元一瓶?我给父亲拎回两瓶。

不知从啥时起,名酒成了稀缺。那年单位分五粮液,拈坨坨。我有幸拈到,兴冲冲地抱回家,父亲不舍得喝,存着。

有年春节,一客人上门来,从黑色人造革干部包里拎出两瓶酒,送父亲。父亲坚决不收,推辞中“咣当”,瓶碎了。醇香醉满楼。

客人额上汗涔涔,父亲抱歉的安慰着。

客人怏怏地走了,父亲难过得好一阵发呆。

客人是父亲单位“有历史问题”的旧职员。他感谢父亲对他的平易、对他的尊重。

父亲只是小酌,应该是喝点好酒才是,可父亲爱说“好酒留着客人来”。这话说着说着他就老了,老了的父亲不常把酒小酌了。

再后来,他匆匆地走了。

那些父亲舍不得和来不及喝的陈年老酒,就在母亲精心的收藏下,静静地躺在了壁橱。

它们躺了很多很多年。沉默着、静静地讲述着,讲述着那些沧桑岁月,讲述着和主人的经年往事。

……

我呆看它们一阵,然后拿起在耳边晃晃,就听到了瓶肚里的荡漾声,还听到了母亲“挤紧、挤紧”的着急声;我泛着泪眼,看见母亲“挤紧”后不放心嗅嗅的身影。她说,“闻得到气味就是在挥发”……

中秋前的夜,风雨飘摇、电闪雷鸣。午夜醒来,没有银色月光洒落窗台。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遐想着如往年中秋的夜,牵手母亲,在院里仰望星空、仰望满月;我又想,还是放手母亲,让她和父亲在一起两相依依;我又一想,不忍在惨淡的月光下,父亲母亲只是惺惺相惜。

于是,我想要打开那存封的老酒。

于是,一早起来,我开始翻箱倒腾。

雨,继续酣下着,有风吹过,还有闷雷响过。这样的中秋不曾记得有过。倒有些莫名的喜欢。

我对父亲说,待今夜冷月爬上树梢,我切上月饼,起开老酒,遥寄天际边的你,借着月光如银,让母亲给你斟上、陪着,慢慢地小酌、小酌……你渐入仙境:微醺、微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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