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子尹 人生漫长也很短暂,一些很小很小的细节,却往往是你人生中重要的结点,甚至决定着你人生的发展与走向,我被借调到成都市教育局的经历,正是如此。 八二年元月,我于成大毕业,被分至龙泉教中学。对于教书、当老师我是非常愿意和喜欢的,高考时,我填的所有志愿都是师范,在农村当知青做民办教师给我留下了太多愉快的记忆,我觉得,我这一辈能做的就是当一个教师了。只是当时妻子正坐月子,生活、工作,委实有诸多不便。 我去的是一所完中,离龙泉街上尚有一段路程,但领导很好,对我很关心,了解我的实际困难后,把六天的课压缩排为四天,让我一周有整整三天的时间守在家里,照顾妻小。 在家里的时间多了,便生出一些想法,毕竟年轻,刚出学校,还有激情和精力,于是经朋友同学介绍,去一些补习学校讲课,一般是晚上,对象主要是需要提高文化水平的职工。一节课有三到五块钱的样子,一个晚上两三节课,一个月有四五十块钱,相当于多了一份工资。当时,岳母也来成都,帮着带小孩,家里一应事体,我基本不操心。 真正当了教师,才知道为师不易。区乡的中学,条件差,学生底子薄,学校有一半的教师来自城区,有的已经几年,十几年,大多是中师毕业。刚刚毕业,包括其后分配来的,有十多个像我这样的,都是两头跑,疲于奔命,安心教学的不多。我是常常有内疚感的。 在这样两头奔跑之中过了两年,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时时袭扰上来,我开始惶恐。教学虽然也尽心尽力,但自己并非全力以赴。学校教师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但都很具体,相互的干扰也很大,很有点第二次插队的味道,我又一次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陷入彷徨之中。 应该是八三年底吧,同学老林到我家串门,他与我同校,历史系的,分到市社科院,他妻子姓郑是我同班同学,中文专业。闲聊时,老林说,要是我感到苦闷无聊,可以写一点东西,一来打发时间,二来找机会发表。我不奢望发表,但我需要有事可做,象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非我所愿。他说,他目前手上有几个题目都值得写,值得研究,他着重给我推荐了一个课题:可以写写岳钟琪,这是成都人,川陕总督,岳府街即以此而来。他是有清以来,汉人唯一一个大将军。征新疆,伐西藏,平川乱,战功显赫,而且是清代文字狱吕留良一案的直接当事人。此人在历史上颇有争议,有一定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现在还没人搞。写东西不难,难的是你要知道这些资料到哪里找,找来了要怎么用。虽然说文史相通,但我仍是一个门外汉。亏得老林,他一一罗列了写岳钟琪要参考的一些书籍与史料,如《东华录》、《中国通史》(肖一山著)、《清实录》、《清史稿》,还有一些本省典籍,如《四川通志》、《华阳县志》,并告诉我,去省图书馆特藏部查阅资料需要单位开介绍信。 这以后吧,有半年时间,我都抽出时间去特藏部查阅资料,把凡有记载岳钟琪的资料,都抄录下来,再一一归类,并按年月罗列,做成卡片。特藏部的门开在联陞巷,那里闹中取静,环境清幽。在没有目的,没有功利,没有任务的阅读与写作中,我浮躁着的心得以慢慢安静下来,并享受着其中的单纯与快乐。其时,老林发现有新的书或资料也会告诉我,并给我送来。印象最深的是,他曾在港澳书展中购得一本新出的《雍正时期密折制度研究》,对我成稿《岳钟琪其人其事》帮助很大。 龙泉不算远,但当时交通不便,去一趟要2个多小时,即便刮风下雨,也须风雨无阻,加之孩子又小,妻子和岳母要不要就问我,咋还不调回来喃?她们哪里知道,那个年月,要从区乡调回城区是何等地艰难。就是我那所学校,比我年纪大多了的,比我去的时间长多了的,两地分居十多年的大有人在。何况全区那么多学校。我不是不着急,问题是着急也没有用。 但我的一些好同学好朋友却真的为我着急起来。同学老肖,即是非常关心我的一位。初中时我们一个学校,他初三,我初二,他与我住家相距不远,大学一个班,是顶好的朋友。他的妻姐,当时是南光机械厂教育中心的负责人。老肖把我推荐给她,南光缺教师,我在试课后,他们决定到龙泉去调我。但龙泉教育局不放,说这个人才来两三年,咋可能就走。龙泉每年只有几个指标,无论按什么标准排,也轮不到他。但南光很有耐心,反正距龙泉也不远,所以隔三岔五他们就开个吉普车去。如此一来,虽然调不动,教育局总算知道某个中学,有某个人了。 对南光调我这事,妻子很上心,时不时要我到区上去打听打听。但我清楚,去问只能吃闭门羹,我一面应付着,一面拖。有两次实在搪塞不过去了,只得去教育局人事股问问。第一次见到的是股长,股长瘦、干,披一件衣服在肩上晃来晃去的,颇有领导的架势。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我,龙泉的老师要回城区,太多了,解决不到你那里,南光要接收你,他们就自带指标下来。我知道,问也枉然,但对他这态度我有些上火,与他争执起来,大家不欢而散。第二次去,股长不出面,派一个股员见我。股员浓眉大眼,三十岁左右,姓景,人长得很周正,隐隐约约的络腮胡子刮得很干净,说话和气,和我像扯家常一样聊了起来。我讲了我的苦衷,讲了我不得不来的原因,景股表示理解,他说他也有一个女儿,比我女儿大点。聊起女儿,两个当爸的浑身是劲,景股笑容满面,我也眉飞色舞。出了教育局的大门,我才发觉,我要讲的南光的事竟然只字未提。 前面提到老林的爱人郑同学也是好朋友,与老肖一样,同属有心人。八四年春季开学时,乍暖还寒,她和学校教师都在12中操场上一面吃饭,一面晒太阳。这时,该校刚离休的校长黄力扬过来与她们聊天。闲谈中,黄校长说,教育局正在搭班子,准备编写《成都市教育志》,要调他过去筹备,并说到要调一些人的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郑同学听了心中一动,马上就想到了我,于是给黄校长说,我给你介绍一个,是我的同班同学,这个人不错,如何如何,把我吹嘘了一番。黄校长笑咪咪地应道,好,那你写一个情况给我。以后,凡是在校内碰到黄校长,郑同学都要赶过去追问,但黄校长模棱两可,始终没做正面答复。五月份到了,开始热起来,郑同学又去找黄校长问询。黄校长耐不住郑同学的磨缠,就说,修志不是一般的活路,要有文字功底和一定的学养,还要熟悉成都教育的历史与现状,我们现在主要找的是离退休的老同志,一般不要在职的年轻教师。既然你为同学那样有心,这样吧,你叫他把他的作品拿来我看看。黄校长是老报人,民盟会员,能说会写,一般的作品入不了他的法眼。郑同学过来问我,可有合适的过得去的东西交给黄校长。恰好此时《岳钟琪其人其事》刚刚脱稿,还来不及再抄写一遍,就交给了郑同学。 快放假了,交出去的文稿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黄校长仍然不置可否,没有回话。七月到了,高考以后学校放假,再也不容易见到黄校长。好在黄校长就住在校内,郑同学决定在放假前一定要问个究竟,有个结果。对郑同学的再次登门,黄校长非常歉然,他说,进人的事,尤其是在职的年轻教师,还需解子光,解局长拍板。这样吧,我把稿子退你,给你写个解局长的地址,你叫他自己去找解局长。“行,行,谢谢黄校长。”郑同学接过黄校长的纸条,仔细折好,收起来。 去解局长家那天是晚上,下着瓢泼大雨,老林陪我一路,他说,要是说到史、志方面,他或许还能帮我搭个话。我们披着雨披,推着自行车,握着那张写着地址的已经被雨打湿了的纸条,问了半天,才在市体育场正门对面后子门市政府机关宿舍找到他家。 解局长粗眉大脸大背头,个子不高却很壮实,声音宏亮,说话简洁干脆。我把黄校长的介绍给他讲了。解局一面看我带去的稿子(《岳钟琪其人其事》)一面询问我有关撰写的情况,看完后他沉思片刻,把身子抬了抬,手抚着稿纸说:“可以,我们修志正在搭班子,就需要这种文史兼通又年轻的人。” 他看着我又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一句话,你的户口在哪里?”看来,解局长对我已经基本认可,而我的户口所在地则是调动成败的关键。我的户口如果按照规定已迁至任教学校所在的龙泉区,眼前调动的事情肯定就黄了。我不禁暗暗庆幸:我当初为迁户口经历的那番波折,真是歪打正着。 入校时,按规定都把户口从单位或家里迁到了学校。毕业时,带薪的自是回原单位,并把户口迁回去。我们这些不带薪的都是统分,分到哪里,户口就在哪里,这个政策四平八稳,谁也没办法有异议。虽然统分的都想把户口迁回家去,但政策如此,有什么办法喃!再说,以后调动户口也随人,不是一样的吗?所以,在户口这个处理上,基本上是风平浪静,都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但我的问题来了,不是户口,而是火头。 正当我分配那阵,我住家的成都工学院,出了一个规定,一个家庭必须有三口人才能分到双炉盘,也就是两个火头。如果户口上只有二人,则只配单炉盘,一个火头。妻子正坐月,每天用大量的热水,冲洗尿片片,一个火头那咋个得行。分我去龙泉驿,我都不紧张,这个规定却是把我吓一大跳。于是我到学校去迁户口。管户籍的老师是一中年妇女,姓杨,微胖,眼神犀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这是集体户口,你们统分的一律迁到分配所在地,你不知道?我知道,但我出了这种状况,难道不能通融一下。“开玩笑”,政策的事不是你我说了算,得按规定办。我莫法,悻悻回家,这才感受到户口的压力。 回家时,屋里有人,一问,都是房产科的,说你的户口咋还不办回来?我赶忙说,快了,快了,再宽限几天。我一筹莫展,情急之中只好去找中文系总支书记王景芝。王景芝听了我的情况,觉得这个要求不算过份,迁户口回家应该问题不大。王老师带我去找到杨老师,杨老师眼光仍然犀利,但不是看着我,而是看着王老师说“王书记,你要支持我们的工作啊,他的情况我也很同情,但这是一刀切,我也没办法嘛。”王老师很是尴尬,连连说:“好,好,不打扰你了。” 看来,这户口是铁定迁不回去了,看来,这火头我家就只有一个了。隔了几天,工学院房产科把火头名单公布了,我家只一火头。附注提示:如果十天内户口有变动,可适时调整。不知是我看到了希望,还是感到了透心凉的更大的失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骑上自行车不由自主地又去了学校。 学校人事科是一栋独立的房子,离行政和教学楼有一定的距离。杨老师的办公室是一套二,前面是来办事的人休息、等待的地方,有沙发,也有椅子,后面是杨老师办公的地方。我进去的时候,一位姑娘正端端地坐在椅子上,杨老师办公那间屋的门紧闭着。姑娘向我做了个手势,表示杨老师正在里面忙着。等着也是等着,我同姑娘搭讪起来。聊起来才知道,她与我一样是本届毕业生,外语系(或化学系)的,川大子女,分在龙泉。她说她是来迁户口的,杨老师是她父亲的学生,叫她今天来拿己经办好了的户口。我无意去套同学的话,她以为迁户口回家是很自然的事。 我略一思衬,立即起身退了出来,直奔行政楼去找王景芝老师。当王老师被我拉着赶到人事科屋前时,女生和杨老师正笑嘻嘻地手拉着手出来。我们都怔住了,女生不知情,扬起手中的户籍卡片,与杨老师挥手作别,骑车走了。我瞥见,王老师的眼神犀利起来,她咚咚跨上阶梯,把杨老师拉进了屋。我告诉王老师并把她拉过来的时候,她是一点不相信的,并且不停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知道她们谈了些什么,不到五分钟,王老师独自出来了,她嘴唇紧抿,神情凝重,呼吸有些急促:“你去把户口办了,杨老师说,他们研究了,你的情况也比较特殊。” 一块大大的石头终于落地,我的火头吔!我当时并不知道,为了这鬼使神差的几分钟遭遇,我不但解决了火头,解决了户口,还解决了将来那至关重要的调动问题。 “我户口在家头,在工学院。” 我知道有望,赶紧回答解局长。他把手往膝盖上一拍,“那就好!不存在进城指标问题。我先借你,就像刘备借赵云一样,借了就不还。至于以后把你放到哪里,到时候再看。你觉得如何?” 我当然愿意,满口应承。他沉吟了一下:“这样,我十二月份给你办借调。” 不足一小时,素昧平生,烟都没吃我一杆(烟全打湿了),对我而言,一件天大的事就搞定了。当然,其后我也很忐忑,八、九、十、十一、十二,我掰着指头在算,在等。因不便打听,也无从打听,只有自己煎熬着。但直觉告诉我,此人可信,说话一定算数。果然,当市教育局到龙泉来借我时,报道截止日期正是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到教育局修志办后,对初次见面一番晤谈就决定了我后半生命运走向的解局长,有了越来深入的了解。 解局一九四五年毕业于武大哲学系,一九五三年即在成都七中作校长。执掌该校27年,为学校的发展禅精竭虑,深耕细作获得师生的普遍尊重和各界的赞誉。成都七中有今天的成就,解局功不可没。我在解局身边工作十二年,他知识渊博,学养深厚。他的工作方式和态度,他的为人处世,他的正直无私,让我获益匪浅。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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