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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丨余嘉锡“集录”解补释——兼论六朝文集编撰中的“集录”问题

 书目文献 2020-10-23

余嘉锡“集录”解补释

——兼论六朝文集编撰中的“集录”问题

刘 明

刘明,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室副研究馆员。主要从事古籍版本目录校勘学和汉魏六朝集部文献研究。

摘要:“集录”是南北朝时期指称集部层面文章著述的重要概念,经辨析,“集录”具有集子的篇目及正文内容和文集的叙录两层含义,从而补充了余嘉锡对于“集录”的解释。藉此亦有助于管窥六朝文集的编纂,包括文集在南北朝已发展为独立的部类,使得史传不再具有保存文章的载体功能;随着文集的大量出现而产生叙录之作,“集录”即文集叙录的省称,与集序、叙录具有相近的文本功能。

关键词:集录;撰录;补释

南朝梁任彦升《王文宪集序》称“缀缉遗文,永贻世范,为如干秩,如干卷,所撰《古今集记》、《今书七志》为一家言,不列于集,集录如左”,其中“集录”一词的含义,余嘉锡在《目录学发微》中释为“谓序后之篇目也”[1]。检诸南北朝典籍,屡见“集录”之称,且多与文章篇目相关,属专指集部层面文章著述(文集)的固定概念,颇具学术价值。今以余嘉锡之说为基础,详加辨析,以阐明“集录”在唐前文集编撰语境中的特定内涵,以及它与叙录、集序之间的关系。

文集编撰意义层面的“集录”

“集录”的本义为纂辑、辑录,西汉孔安国《古文孝经训传序》称“故夫子告其谊,于是曾子喟然知孝之为大也,遂集而录之,名曰《孝经》”。称“集而录之”,似“集”和“录”两者之间稍有区别,盖前者重在集合,而后者则是将所集合者按照一定的体例整理撰录。“集录”连称,似始见于孔安国《家语序》,云:“《孔子家语》者,皆当时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之所咨访交相对问言语也,既而诸弟子各记其所问焉,与《论语》、《孝经》并时。弟子取其正实而切事者,别出为《论语》,其余则都集录之,名之曰《孔子家语》。”[2]此“集录”指集合诸说汇为文献或载籍的形态。“集录”亦指集合而成的篇目形态的文献,如《后汉书·律历志》云“是以集录为上下篇”,此义实际与“撰录”相近,《晋书·孝友·何琦传》称“凡所撰录百许篇,皆行于世”。

南北朝时期以“集录”概述文人文章篇目的整理和编撰,如《北史·裴庄伯传》称“兄弟(裴敬宪、裴庄伯)并无子,所著词藻,莫为集录”。又《梁书·处士·诸葛璩传》云“璩所著文章二十卷,门人刘曒集而录之”。相较而言,北朝人更多使用“集录”一词,且与“别有”、“自有”连称,形成“别(自)有集录”的固定格式。如北朝的李骞“所著诗赋碑诔,别有集录”(《魏书·李顺传》);卢玄“性好玄理,作史子新论数十篇,文笔别有集录”(《魏书·卢玄传》),李平“所制诗赋箴谏咏颂,别有集录”(《魏书·李平传》),裴景融“所作文章,别有集录”(《魏书·裴延俊传》),高谦之“所著文章百余篇,别有集录”(《北史·高谦之传》)。“集录”前即均冠以“别有”两字,意指上述诸人各体文章,因已存在辑录的集子,故无需在容量有限的本传中再加以节录或全录所撰文章。此种史学叙述体例,源自西晋陈寿所纂之《三国志》。按《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云:“亮言教书奏多可观,别为一集。”[3]陈寿即考虑到本传容量有限,于是在“亮言教书奏多可观”的情况下,在本传之外另行辑录其相关作品,以“别为一集”即编《诸葛氏集》的形式解决了史传容量有限和篇章著述皆可观之间的矛盾。据此推定“别有集录”之义,近于“别为一集”,皆指本传之外另有集子单行,这是六朝文集编撰脱离史传的显证,也是南北朝文学(文集)作为独立的部类在史学中的反映。

而“自有”之称者,如《魏书·程骏传》称“所制文笔,自有集录”;又《魏书·文苑·邢昕传》云“所著文章,自有集录”。“自有”与“别有”的区别,或在于前者言集子由本人编撰,属自编之集;而后者则说明集子未必出自本人编撰,相当程度上出自他人所编,或由官方类似秘书监等专门的典籍整理机构编集,属官编之集。

需要说明的是,陈寿除编定诸葛亮集外,还附有《诸葛氏集目录》,则其“别为一集”的“集”实含有集子本身和目录两方面的内容。再证以《晋书·曹志传》云:“帝尝阅《六代论》,问志曰:‘是卿先王所作邪?’志对曰:‘先王有手所作目录,请归寻按。’还奏曰:‘按录无此。’帝曰:‘谁作?’志曰:‘以臣所闻,是臣族父冏所作,以先王文高名著,欲令书传于后,是以假托。’”[4]知曹植的集子是编有目录的,推断魏晋时期为文集编目录附在一起已属较为成熟的体例。由此反观南北朝史传中的“集录”,当包括纂辑文集和集子目录两种含义。故《文选》卷四十七任昉《王文宪集序》称“昉尝以笔札见知,思以薄技效德,是用缀缉遗文,永贻世范,为如干秩如干卷,所撰《古今集记》、《今书七志》为一家言,不列于集,集录如左”,“集录”即指集子和目录两部分,余嘉锡释为“序后之篇目”,似应详解为“篇目”和集子正文。又《出三藏记集》卷十二《齐太宰竟陵文宣王法集录序》云:“遂序兹集录,以贻来世云尔。”[5]末附其著述目录,共十六帙合一百十六卷,此“集录”亦为篇目和集子两者的合称。

综上,南北朝时期的史传以“集录”的方式省略文人诸体文章内容,原因在于此时期的文集编纂已经相当成熟,成为了独立的部类,不需要在史传中另加重复,亦即史传不再具有保存文章(文学作品)的载体功能。而就文集编撰自身而言,“集录”是相当简明扼要的省称,包含集子的篇目和正文内容两部分,余嘉锡强调了“篇目”而忽视了正文集子自身,似需加以补充说明。

文集叙录意义层面的“集录”

根据现所见材料,最早的集序应为三国魏曹丕所撰的《文帝集序》,按《文选》卷四十繁休伯《与魏文帝笺》李善注引《文帝集序》云:“上西征,余守谯,繁钦从。时薛访车子能喉啭,与笳同音。钦笺还,与余而盛叹之,虽过其实,而其文甚丽。”序中之“余”即曹丕,推断《文帝集序》即曹丕为自己的集子所作的序。集序的体例与“叙录”相近,按“叙录”之体创自西汉刘向《别录》,从现存《别录》残文推知,“叙录”大致包括叙生平、条篇目和撮旨要三方面的内容,而《文帝集序》李善注所引部分即属叙生平。

“集录”也有“集序”的功能,证以《世说新语·言语》刘孝标注引《洪集录》云:“(蔡)洪字叔开,吴郡人,有才辨,初仕吴朝。太康中,本州从事,举秀才。”余嘉锡笺疏引《隋志》云:“梁有松滋令《蔡洪集》二卷、录一卷,亡。”从刘孝标引文推断,《洪集录》并非指《隋志》著录的“集二卷”和“录一卷”,而是有关蔡洪集的一篇“序”性质的文字,而称之为“集录”。刘孝标注引部分属叙生平,与“集序”相类。又《隋书·经籍志》著录《梁简文帝集》八十五卷,小注称“陆罩撰,并录”。“撰”是编撰、整理之义,指萧纲的文集由陆罩整理,属他编之集。而“录”之义,按《南史·陆杲传》云:“子罩,字洞元,少笃学,多所该览,善属文。简文居藩,为记室参军,撰帝集序。稍迁太子中庶子,掌管记,礼遇甚厚。”[6]推定“录”即为本传中所称的“集序”,而“录”本身当即“集录”的省称。是“集录”与“集序”相类同的明证。故“集录”、“集序”和“叙录”三者基本相同,内容都是有关文集编纂的篇目、主旨以及文集作者生平等内容的叙述。

“集录”与“叙录”相近,推知即“文集叙录”的简称。按西晋荀勖撰有《文章叙录》,这里的“文章”即“文集”之义,王重民即认为此书“是以别集的叙录做基础的”[7],张政烺先生也认为“当即《晋中经》新撰书录之一部分。中世重文,流行独久”[8]。荀勖分典籍为甲乙丙丁四部,其中丁部即包含相当一部分文人集,则《文章叙录》即围绕著录于《晋中经》丁部的文集所做的叙录。六朝时期,文学有相当程度之发展,士人群体(主要为士族)亦颇为重视文学,随之文集的编纂呈现繁盛的局面,如《梁书·王筠传》云:“与诸儿书论家世集云:‘史传称安平崔氏及汝南应氏,并累世有文才,所以范蔚宗云崔氏世擅雕龙,然不过父子两三世耳;非有七叶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继,人人有集,如吾门世者也。沈少傅约语人云:吾少好百家之言,身为四代之史,自开辟已来,未有爵位蝉联,文才相继,如王氏之盛者也。汝等仰观堂构,思各努力。’”[9]在此背景下,文集叙录之类的著述也相应产生,首倡于荀勖,所撰《文章叙录》为文集叙录类著作的“开山之作”,在南北朝时期特别流行。如《三国志》南朝宋裴松之注引五条、《世说新语》梁刘孝标注引四条,此外《艺文类聚》亦引一条,皆题“《文章叙录》”。而《隋书·经籍志》史部簿录类著录荀勖撰《杂撰文章家集叙》十卷,《旧唐书·经籍志》作“新撰文章家集”,《新唐书·艺文志》作“新撰文章家集叙”,实则与《文章叙录》皆属同书,则“叙录”即“集叙(序)”,“文章”即指“文章家集”,推知“集录”为文集叙录的省称。

“集录”亦或为“集目录”的省称,“目录”非指篇目,而是同属叙录。按《隋书·经籍志》著录《晋义熙已来新集目录》三卷,不题撰者;而《旧唐书·经籍志》著录丘深(避“渊”字讳而改)之撰《义熙已来杂集目录》三卷,《新唐书·艺文志》亦著录丘深之撰《晋义熙以来新集目录》三卷,皆属同书。“新集目录”或“杂集目录”均即文人文集而言,虽称为“目录”,但内容为叙录。考诸汉魏六朝文献,亦存在将叙录称为“目录”之例,如《礼记·月令》正义云:“按郑《目录》云:‘名曰《月令》者,以其记十二月政之所行也,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章也。’”《目录》实即郑玄为《礼记》各篇所作的叙录。《文选》王康琚《反招隐诗》李善注引《列子目录》云:“至于《力命篇》,一推分命。”按今本《列子》载《列子书录》,“目录”作“书录”,推知“目录”亦即叙录。又《三国志·魏书·嵇康传》裴松之注引《康集目录》云:“登字公和,不知何许人,无家属,于汲县北山土窟中得之……每所止家,辄给其衣服食饮,得无辞让。”就引文而言,“康集目录”实为嵇康集的叙录。故清姚振宗认为丘渊之之书“乃新集文章叙录也,亦称《新集录》,亦云《杂集目录》,皆裒诸家文集之目录以为一编,当与后诸家文章志相类。”[10]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多引之,称《文章录》、《文章叙》或《新集录》,“集录”为“集目录”的简称。

刘孝标注所引《洪集录》,当源自某部文集叙录性质的著作,“洪集录”只是其中的一条叙录。按蔡洪为西晋人,刘孝标引《洪集录》在南朝梁时,《洪集录》全称应为“蔡洪集叙录”或“蔡洪集目录”。据《隋志》,收录西晋人文集叙录的著述有荀勖《杂撰文章家集叙》、挚虞《文章志》等,至于出自何书,缘六朝文献阙佚,已无从查考。

综上,“集录”尚有文集叙录之义,实为“文集叙录”或“集目录”的简称,这是余嘉锡的未发之义,理应补充之以丰富“集录”的内涵。

结  语

经过对南北朝时期的文献所见“集录”一词的辨析,本文认为“集录”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含义:其一指集子的篇目和正文内容,南北朝史书人物传记在概述传主文章篇目时常省称为“别有集录”等,印证文集编纂已是保存文章篇目著述的习见方式,不需要在史传中另行载录,这是文学(文集)成为独立部类的表现。其二指文集的叙录,“集录”与集序、叙录(目录)是相近的,内容主要为有关文集撰者生平、篇目和主旨此三方面,是文集叙录或目录的简称。“集录”的上述两层含义,补充了余嘉锡对于“集录”的解释。

参考文献:

[1]余嘉锡.目录学发微[M].北京:中华书局,2009:26.

[2]孔安国.家语序[G]//严可均辑.全汉文卷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58:197.

[3]陈寿.三国志[M]. 北京:中华书局,1982:927.

[4]房玄龄,等.晋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1390.

[5]释僧祐,苏晋仁、萧錬子校点.出三藏记集[M]. 北京:中华书局,1995:448.

[6]李延寿.南史[M]. 北京:中华书局,1975:1205.

[7]王重民.中国目录学史论丛[M]. 北京:中华书局,1984:69.

[8]张政烺.文史丛考[M]. 北京:中华书局,2012:182.

[9]姚思廉.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486-487.

[10]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M] . 北京:中华书局,1955:5425.

注:本文发表于《图书馆杂志》2019年

注:本文发表于《图书馆杂志》2019年第9期,此据作者原稿,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刘明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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