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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晓勤丨周弼《唐诗三体家法》中日版本流传考述——以元刊本和日本“五山版”为中心

 书目文献 2020-10-23

周弼《唐詩三體家法》中日版本流傳考述

——以元刊本和日本“五山版”為中心

杜曉勤

杜晓勤,江苏如皋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工作,著有《初盛唐诗歌的文化阐释》《齐梁诗歌向盛唐诗歌的嬗变》等。

《唐詩三體家法》是南宋周弼按照詩法分體編選的一部唐詩選集,曾被作為童蒙學詩的讀物,在元及明初十分流行,同時又流傳至日本、朝鮮,成為日本五山時期影響最大的漢文學讀物之一。周弼原書早已失傳,元代流傳下來的多是元僧圓至和元人裴庾的注本,中國現存的元刊本和明翻元刊本基本上是圓至注本,裴庾注本在中国本土早已失傳。而日本從南北朝時開始,則主要流行裴庾注本、圓至注本,尤其是二注合編本。對於周弼此書在中國和日本的版本流傳問題,學界已有一些探討,如村上哲見初步梳理了此書在日本流傳和刊刻的情況[1],陳斐則主要對中國國內現存諸本的版刻情況作了較为全面的考察[2],還有學者或研究其中一個版本的刊刻形態和文獻價值[3],或對中日歷史上某個時期對此書的接受情況進行考察[4],都取得了一些進展。但是學界至今尚未有人對此書中日現存各版本之間書名、卷次、編排次序、作品數量等情況的傳承變化詳加考察,使得此書各本流傳脈絡和版本系統仍處於較模糊的狀態,以致存在著將不同系統的本子混為一談,對各版本的文獻價值也有因不明先後傳承關係而誤判的情况。有鑑於此,我在充分吸收中日學者相關研究成果的基礎之上,較為仔細地比較了中日現存諸多版本的各种情況,盡可能梳理出此書在元代及日本五山時期的流傳線索,力图揭示出一些重要版本尤其是日本五山版的独特文獻價值。

一、周弼原本

由於周弼此書已失傳,所以學界對其編定時間和版本形態甚至於書名、卷數等問題,只能根據元明清一些文獻的相關記述,進行大致的考索。

首先是卷數和書名問題。《宋史·藝文志》未著錄此書,明清有些書目和史志曾著錄有一種四卷本的《三體唐詩》。如明焦竑《國史經籍志》卷五“集類”:

《三體唐詩》四卷,元周弼。

清錢大昕《元史藝文志》卷四:

周弼,《三體唐詩》,四卷,汶陽人。又二十卷,高安僧圓至注。

清錢曾《虞山錢遵王藏書目錄彙編》卷七:

周弼,《三體唐詩》,四卷。

清萬斯同《明史》卷一三七志一一一:

周弜[5]《三體唐詩》四卷,一作二十卷。

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三一:

周弜《三體唐詩》四卷。

清魏源《元史新編》卷九四:

周弼,《三體唐詩》,四卷,汶陽人。又,二十卷,高安僧圓至注。

清曾廉《元書》卷二三:

周弼,《三體唐詩》,四卷。又,二十卷。

如果這些文獻所著錄的確是周弼此書的話,則原本當為四卷。

不過,周弼原本之書名,似乎還不是“三體唐詩”。現存最早提及周弼此書的文獻,是宋人范晞文的《對床夜語》。此書中云“周伯弜選唐人家法”。日本現存較早的注本中,既有題名為《諸家集注唐詩三體家法》者,亦有書中凡例作《諸家集注唐詩三體家法諸例》者。另,查屏球最近發現,元人吳澄《吳文正集》中收錄了一篇《唐詩三體家法序》,已可確證為周弼原序。[6]則此書原名似為《唐詩三體家法》,時人或後人所謂《唐人家法》、《三體唐詩》、《三體集》、《三體詩》者,或為省稱,或書坊所改。

另外,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二云:

周伯弜選唐人家法,以“四實”為第一格。……其說“四實”,謂中四句皆景物而實也。

此處所引周弼之語,實為現存諸本“五言律句”下第一詩法之解說。則周弼原本的編次或為“五言律句”、“七言律句”、“七言絕句”。後來諸多注本作“七言絕句”、“七言律體”、“五言律體”,已非原貌。

此書編定時間,我國史料亦無明確記載。前文已述,范晞文《對床夜語》是最早提及周書的,而《對床夜語》成於景定三年(1262),則周書肯定成於此前。村上哲見根據日本室町時代抄本所載,判斷周弼此書當編成於淳佑十年(1250)[7]。陳斐又發現早稻田大學藏明應三年(1657)刊《增注唐賢三體詩法》卷一首頁“三體詩”條注亦謂:

宋朝第十四代理宗皇帝淳佑十年庚戌秋八月,周伯弜選集《三體集》。[8]

且目前並無其他相佐之材料,則此書編成時間可定為淳佑十年(1250)。

由於周弼《唐詩三體家法》兼具唐詩佳作選本和詩歌作法指導的雙重性質,所以極便於童蒙學詩。但它在元明時期的流行,又主要賴於圓至注本的出現。

二、圓至天隱注本

周弼《唐詩三體家法》現在可考的第一個注本,是元代詩僧圓至注本。圓至(1256-1298),高安(今屬江西)人,元代著名詩僧,字天隱。所以後人又將此本稱為“天隱”注本。據都穆《南濠詩話》:

長洲陳湖磧沙寺,元初有僧魁天紀者居之。魁與高安僧圓至友善,至嘗注周伯弜所選《唐三體詩》,魁割其資,刻置寺中,方萬里特為作序,由是《三體詩》盛傳人間。今吳人稱“磧沙唐詩”是也。[9]

知此本係圓至好友長洲陳湖磧沙寺高僧魁天紀請方回作序,出資刊行於世。

圓至注本元明以來流傳甚廣,各本書名、卷數也不一。其中傳本最多者為《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二十卷本,其次是《唐三體詩注》二十卷本,另有《唐三體詩說》二十一卷本。其中,《唐三體詩說》二十一卷本應該最接近圓至注本之原貌。

圓至注《唐三體詩說》二十一卷本,清代書目文獻多有著錄此本者。如季振宜《季滄葦藏書目·延令宋板書目》“詩集部”:

《三體詩說》二十一卷,一本。

嵇璜《續文獻通考》卷一百九十七《經籍考》:

釋圓至《唐詩說》二十一卷。

曾廉《元書》卷二十三:

釋圓至《唐詩說》二十一卷。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一“總集類存目一”:

《唐詩說》二十一卷,兩淮鹽政采進本。

此本元刊今存,藏臺北“國家圖書館”。據《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志初稿》和網站檢索詳目(http://rarebook./rbook/hypage.cgi?HYPAGE=search/search_res.hpg&sysid=14068&v=),此本封面有乾隆三十八年四庫接收圖書章,鈐漢滿朱文“翰林院印”、“啖蔗”、“樸學齋”三枚方印。從“國家圖書館”網站所載書影看,卷一首頁(圖-1)亦鈐有“樸學齋”、“啖蔗”兩枚朱文方印。“樸學齋”為清代藏書家葉萬藏書齋名,此書曾為其所藏。此本半葉十行,每行十八字,小字雙行,行二十三字。左右雙邊,版心白口,上方記大小字數,雙魚尾,下方記刻工。卷首有元大德九年(1305)方回《至天隱注周伯弜三體詩序》(末頁抄補)。卷一首頁第一行頂格題“唐絕句詩說卷第一”,第二、三行均低六格分別題“汶陽周(空三格)弼(空一格)伯弜選”、“高安釋(空三格)圓至(空一格)天隱說”。全書按絕句、七律、五律為序,絕句中分七種詩法,七言律體分六種詩法,五言律體分八種詩法,每種詩法一卷,共二十一卷。[10]此本比《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二十卷本多出第二一卷五律“詠物”法,共八首詩。又,據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卷一八,陸敕先曾用此本補明刻《箋注唐賢三體絕句詩法》二十卷本,“共補詩三十三首”[11]。則此本應是目前可考圓至注本中收詩數量最全的本子。

圓至注《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二十卷本,現存兩部元刻本:

一藏日本靜嘉堂文庫,原為陸心源舊藏,《皕宋樓藏書志》卷一一四曾經著錄。此書凡五冊。半葉十二行,行二十五字,注文小字雙行,細黑口,左右雙邊。前有方回序。[12]方回序末署作序之確切年月日“大德九年乙巳九月初六日”[13]。

另一藏北京故宮博物院,今已影入《故宮珍本叢刊》第609冊[14]。此書前有胡光煒(字小石)、楊樹達跋。版式疏朗,趙體雋秀,半葉九行,每行十七字,小字雙行,字數同,四周雙邊,黑口,雙花魚尾。卷首為方回《至天隱注周伯弜三體詩序》(有殘缺),次《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綱目》(五言體中較二十一卷本少“詠物”法),次《唐分十道之圖》、《唐高祖開基圖》、《唐地理圖》、《唐藩鎮圖》,次《唐世系紀年》。卷一首頁(圖-2)第一行頂格題“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卷之一”,第二、三行均低八格,分別題“汶陽周(空一格)弼(空一格)伯弜選”、“高安釋圓至天隱注”。經過對勘,此本較前述元刊《唐三體詩說》二十一卷本,共少收詩三十三首。[15]另外,此書胡光煒、楊樹達跋及李國強《〈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瑣談》[16]均定為元刊本,唯《中國古籍總目》著錄為明刻本[17]。據李國強考察,此書刊工計有僉祥、沈祥、李俊、李福、李進、王元、胡勝、張鐸、張英、王鑾、王友、楊中、徐玨等十三人[18]。檢王肇文編《古籍宋元刊工姓名索引》,知這些刊工多為宋元之際浙江一帶人氏。其中沈祥曾刻宋兩浙庾司刊《禮記正義》之補版和宋杭州本《說文解字》,李俊曾刻宋紹興刊《漢書》,李俊與王元同時預刻宋杭州刊《武經龜鑒》,王元與楊中曾同時預刻宋刊《劉夢得集》,胡勝則刻宋杭州本《說文解字》之補板、為宋紹興刊《後漢書》記字數、為宋刊公序本《國語解》記字數[19]。又據方回序,圓至注本當刊於元大德九年(1305),此時入元未久,則《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之刊工與上述宋末元初諸浙刊本之刊工似為同一批人。因此,我亦認為此本當為元刊,而非明刻。此本後來流傳甚廣,明代翻刻、覆刻者甚多,如明嘉靖吳舂刻本、明火錢刻本、明經廠本、明書坊本等。

《唐三體詩注》二十卷,元刻本。鄧邦述《寒瘦山房鬻存善本書目》卷一、曹元忠《箋經室所見宋元書題跋》都曾著錄此本。曹跋云:

元十行本《唐三體詩注》,一卷至七卷為七言絕句,八卷至十三卷為七言律,十四卷至二十卷為五言律。其一、八、九、十、十一、十四諸卷,署汶陽周弼伯弜選,高安釋圓至大隱說。……此本刻工惡劣,而卷首方虛谷序,巍然尚存,以《歸田詩話》所稱書坊所刻皆不載者言之,則為磧沙寺原刻無疑。[20]

由書中有六卷卷首題“高安釋圓至大隱說”可知,此書尚殘存了二十一卷本《唐三體詩說》書名的痕跡。但已缺第二十一卷,則又與《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二十卷本篇幅相同了。陳斐曾云此本“今不知所終”[21],其實可能尚在天壤間。因为不久前我通过日本“全國漢籍データベース”(日本所藏中文古籍數據庫),检知日本内阁文库国立公文書馆藏有一部《新刊唐賢三體詩注》二十卷本,係明弘治三年(1490)刊本。據公文書館網站此書“簿冊詳細”(http://www.digital.archives./DAS/meta/MetSearch.cgi#F1000000000000106279-ddefault-1-leftupd_F2008112110372321714-3-20-a-n1-i),此書現存二冊二十卷,缺卷二〇,有序,為林家(大學頭)舊藏。我頗疑此本即為元刊《唐三體詩注》二十卷本的明人翻刻本。俟以後目驗。若果如我所猜測,則《唐三體詩注》二十卷本,亦未失傳。

總之,與周弼原本相比,圓至注本的面貌變化較大。無論是二十一卷本還是二十卷本,都不僅增加了注說,還改變了周弼本原來的編次,把七言絕句提到最前,五言律體放到最後。二十卷本則在收詩數量上又較周弼原本少了三十三首。其中一種更因卷一為絕句體,遂以部分代全體,將書名改為《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開始名不副實了[22]。

三、裴庾注本

就在圓至注本面世後不久,周弼《唐詩三體家法》又出現了一個注本,即東嘉(今浙江永嘉)人裴庾(字季昌)的注本,後人習稱裴庾注本或季昌本。

裴庾注本在中國雖然久已失傳,但歷代文獻中尚存吉光片羽之記述。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六“盧橘”條曾引《唐三體詩》裴庾注。明瞿佑《歸田詩話》卷上“唐三體詩序”條則在引方回序後云:

按此序議論甚正,識見甚廣,而于周伯弜集三體詩,則深寓不滿之意。書坊所刻皆不載,而獨取裴季昌序。

則到明代,裴庾注本尚存。清孫貽讓《溫州經籍志》卷三二著錄:

裴氏(庾)《三體唐詩注》(乾隆《溫州府志》二七),佚。

同書卷二四“裴氏《井西秋嘯集》”條則云:

乾隆《平陽縣誌》十六:“元裴庾,注《三體唐詩》,有《井西秋嘯集》。”案《東甌續集》四載林正《寄裴雲山詩》(雲山,《清潁一源集自敘》作“芸山”):“南山高且深,竹松帶流水。先生廬其中,回若崆峒子。雪發覆兩肩,深悟造化理。手注《三體詩》,名滿四海耳。時以詩名家,亦來質疑似。我本浪得名,長掛春風齒。乃識先生心,非非還是是。”林氏稱其以詩名家,然佚篇今無存者。《三體詩注》明以來亦久佚。惟所選閣巷陳氏詩名《清潁一源集》者,尙有傳本耳。

據此可知,裴庾號“芸山”(一作“雲山”),有《井西秋嘯集》,曾編《清潁一源集》,其《三體唐詩注》當時頗受好評,名滿天下,明代以後佚失。

值得慶幸的是,此書日本現在尚有存本,序文保存完整。由序文末署“至大二年重陽日裴庾季昌書”,及其《求名公校正諮目》末署“至大二年九月日裴庾諮目”可知,此書當成于元武宗至大二年(1309),比圓至注本只晚四年。根據以裴庾注為主的日本翻刻本《諸家集注唐詩三體家法》三卷本(圖-3)可以考知:

(1)裴庾注本的編次一仍周弼原本之舊,也是按五律、七律、七絕編排的,不像圓至注本把編次完全改反了。

(2)裴庾注本分為三卷,可能未將周弼原本卷首相關材料算作一卷,看似少一卷,實際內容則未減少;而圓至注本則按詩體詩法分為二十一卷,編次上改動很大。

(3)裴庾注本原名可能即為《唐詩三體家法注》,更多保留了周弼原本的書名信息,不像圓至注本書名改動得那麼大。

所以,裴庾注本較之圓至注本,無論是在書名還是編排體例上都更接近周弼原本,對認識周弼原本之面貌具有較大的文獻價值。

四、元刊本之東傳日本

周弼《唐詩三體家法》在問世後不久,就傳到了日本。久保尾俊郎根據鹽瀨宗和編《三體詩絕句抄》(又名《行雲流水抄》)中的記載:

此抄ヲ始テ讲ズルハ、妙喜庵ノ祖中岩(円月)和尚入唐シテヨリノ事也。其后相国普広院ノ祖観中(中谛)和尚入唐シテ日本二盛ナリ。[23]

認為是後醍醐天皇(南朝)正中二年(1325)中岩圓月入元時帶回日本的。[24]此時距周弼原本編成七十五年,距圓至注本面世二十年,距裴庾注本刊行只有十六年。據村上哲見研究,南北朝時期,中岩圓月等入元僧帶回日本的不是周弼《唐詩三體家法》原本,而是裴庾、圓至等人的注本,共有三種。

第一種是裴庾注三卷本。此本最早傳入,在釋素隱抄錄的《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又稱《素隱抄》)等古抄(室町時代僧侶的講義記錄)中,被稱為季昌本或者古本。村上哲見稱之為集注本。此本按五律、七律、七絕編排,《素隱抄》認為季昌本的這個順序才符合周弼原編的面貌,而以七絕為首則是天隱的主意。此本日本現存南北朝刊本和室町時代抄本。其中南北朝刊本,慶應大學圖書館藏殘本一冊(第三卷七絕),是現在可知的唯一刊本,當為覆元刊本,刻印精美,應係來日的中國刊工所刻。[25]室町抄本已知存有三種:一藏國立國會圖書館,為三卷足本,但書寫粗略,頗有損朽,大東急紀念文庫所藏保存較好(圖-4),但缺少第三卷。奈良龍門文庫當亦藏有同種抄本一部[26]。

第二種是天隱注二十卷本。由前文可知,圓至天隱注本在中國本來就有二十一卷本和二十卷本兩個版本系統。日本有的古抄也指出,雖然二十一卷才是此本的完帙,但傳到日本的是末卷散佚後的二十卷本。此本應是前文已論圓至注《唐三體詩注》二十卷(當時已呈完本形態)的東傳,與今藏臺北“國家圖書館”的元刻本似屬同一版本系統。

第三種是以天隱注為基礎,增補一部分季昌注,按七絕、七律、五律順序排列的一個三卷本。此本書名題《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綱目、凡例和各卷卷首卷末的題名卻十分混亂。綱目題:

唐三體詩注綱目

凡例題:

諸家集注唐詩三體家法諸例

卷一首行題:

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卷之一(卷一末題同)

卷二首行題:

唐賢七言律句三體家法卷之二

卷二末題:

增注唐賢七言律句三體家法卷之二終

卷三首行題:

增注唐詩五言律句三體家法卷之三(卷末題同)

可見此本只是草草地將圓至注本和裴庾注本合編在一起:卷次按圓至注本編排,較為醒目的卷一首行題名亦依圓至注本,注文也以圓至說為主;而不甚顯眼的綱目、凡例和卷二、卷三則又透露出極明顯的裴庾注本的痕跡。這種合併和重編顯然很不徹底,所以不太可能是裴庾本人所為,更像是書坊作派。日本古抄將此本稱為新本,村上哲見則稱之為增注本。入元僧將此本攜回後,馬上成為日本室町時代、江戶時代最流行的本子。但此本在中國早已失傳,甚至在歷代書目、史志中都難尋蹤跡。

上述三種版本中,第一種裴庾注本最先傳入日本,但後來由於第三種增注本的流行,裴庾注本漸被冷落,故傳本極少,在江戶時代幾乎沒有讀者。第二種天隱注二十卷本,最晚傳入日本,多為明刊本,江戶時代還出現了一些翻印本,但也不及第三種增注本流行和普及。[27]

日本現存《三體詩注》中,增注本系統的刊本最多,而這個系統中又有好幾部被今人認為是室町時期刊行的五山版。據今存阿佐井野氏藏版《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28]卷一後所刻葉巢子跋:

明應甲寅之秋,新板畢工矣。先是,舊刻之在京師者,散失于丁亥之亂。以故,捐貲刊行焉。置板於萬年廣德云。      葉巢子敬志

及阿佐井野氏藏版跋:

此板流傳自京至泉南,於是阿佐井野宗禎贖以置之於家塾也。欲印摺之輩以待方來矣。

知《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三卷本丁亥年(後土禦門天皇應仁元年,1467)之前,京都曾有一個刻本(即葉巢子跋所謂舊版,村上哲見認為應該是覆元刊本),後此版在丁亥之亂(又稱應仁之亂)中不幸散失。明應三年(1494),葉巢子(光源和尚)覆刻藏于相國寺(位於京都,五山文學中心地),人稱明應本。後此版又被泉南(今屬大阪)阿佐井野宗禎購得,習稱阿井佐野版或泉南本。則此系統的版本傳承順序應為:室町初期本,明應本,阿佐井野本。

對於室町初期刊本的現存情況,學界的認識並不十分清楚。據《舊刊景譜》,安田文庫和靜嘉堂文庫所藏的版本原是同一部書,後來分藏二處,都是殘本。此本版面格式與其他“和臭”太多的諸覆刻本,完全不同,保留著中國本土原刻的風格。此本很可能是室町初期刊本。此外,大東急紀念文庫和京都大學所藏的足本,第一卷最後一頁全是黑底白線,與明應版和阿佐井野藏版刻有跋文明顯不同。所以村上哲見認為,這兩部足本與安田文庫、靜嘉堂文庫所藏殘本或許都是一個系統,均為室町初期刊本。[29]

明應本,即光源和尚於明應三年所刻之新版,但又非阿佐井野收藏之後所印之本。此本存世甚少,且不易辨識。村上哲見認為,東洋文庫所藏,卷一末頁只有葉巢子跋,而無阿佐井野版加上的跋,有可能是明應本的原版。

阿佐井野本的鑒定看似簡單,好像同時刻有葉巢子跋和阿佐井野跋的本子應該就是阿佐井野版。其實不然,村上哲見就指出將此二跋同時翻印出來的本子至少有兩種。

另外,室町末期還出現了一些對室町初期刊本和明應本、阿佐井野版的翻刻本,卷一末頁整版白紙。如《舊刊景譜》就認為靜嘉堂文庫所藏一本是室町末期刊本。這又增加該版本系統的複雜性。

五、相關的幾個版本著錄問題

由於五山版《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三卷本系統,版本複雜,不易辨識。那麼日本現存的這個版本系統中幾部較早的刊本,孰為室町初期版,孰為明應三年版,孰為阿佐井野版,不僅中國一些學者或者書目會誤判,日本有的圖書館也著錄不確。下面就我所見,略辨一二。

首先是《日本五山版漢籍善本集刊》所收《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的版本鑒定問題。該書《提要》云所影入者(圖-5)是“日本京都大學藏日本覆元刊本”。[30]經核對,此書所影印確為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所藏之本(圖-6),但並非覆元刊本。因為在《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三卷本系統中,只有室町初期刊本才最有可能是覆元本。而卷一最後一頁刻有葉巢子跋、阿佐井野氏跋(圖-7),顯然不是明應本,更不是室町初期本。而且,經我將此本與國會圖書館藏本仔細比勘,發現此本是阿佐井野藏版的覆刻本。由圖-8(左為京都大學圖書館藏本,右為國會圖書館藏本)、圖-9中兩本(左為國會圖書館藏本,右為京都大學圖書館藏本)字體比較可見:京都大學藏本的字體雖然摹刻得惟妙惟肖,但“雨”、“容”、“世”、“學”、“之”等字的個別筆劃,還是與國會圖書館藏本存在較為明顯的區別,尤其“世”字一橫的右端頓筆、“之”字最後一捺的收筆尤其不同。相較而言,國會圖書館藏本運筆較自然;而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藏本的字體則生硬造作,模仿痕跡濃重[31]所以,《日本五山版漢籍善本集刊》影入的《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並非五山版,當為室町末期的覆阿佐井野版。

其次,金程宇《和刻本中國古逸書叢刊》所收《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的版本說明亦有問題。該書提要云,其所據之底本為“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五山版”[32]不過,經過檢核,我發現其影印的底本實際上是國會圖書館“櫻山文庫”藏本(圖-10),卷一最後一頁刻有葉巢子跋、阿佐井野跋(圖-11),則此本顯為阿佐井野版。而金程宇在《提要》中也指出:

(《增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日本刻本極多,自五山版至江戶刻本,流傳不歇。其中五山版藏大東急紀念文庫、東洋文庫(略後印)。另有覆無刊記本,存世較多。此外,則有明應版、阿佐井野版(另有覆刻本)以及諸多江戶刻本。

說明金程宇也知道阿佐井野版與五山版有別。所以嚴格說來,此版不能算作五山本,只能說是他提要中所云之阿佐井野版。

當然,增注本系統最典型的五山版,當屬明應版。此版現存岩瀨文庫藏本、東洋文庫本、安田文庫舊藏本(一誠堂書店)[33]。而在我所考見的版本中,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谷村文庫”藏(日光寺舊藏)本(圖-12、13、14、15)係室町初期刊無刊記版,可能是覆元刊本,在五山版中文獻價值更高。

注釋:


[1]村上哲見,《三體詩·解說》,東京:朝日新聞社,1966,16-25頁。

[2]陳斐,《〈三體唐詩〉版本考》,《齊魯學刊》2010年第2期,115-120頁。

[3]如李國强《元本〈笺注唐贤绝句三体诗法〉琐谈》(《故宫博物院院刊》1993年第4期,93-96页)、久保尾俊郎《阿佐井野版〈三体詩〉について》(《早稲田大学図書館紀要》第53卷,2006年3月,59-72页)。

[4]如早川光三郎《三体詩と国文学》(《斯文》第56卷,1969年5月,9-13页)、堀川贵司《〈三体詩〉注釈の世界》(《日本漢學研究》第2卷,1998年11月,1-14页)、《日本中世禅林における三体詩の受容--二つの注をめぐって》(《駒沢大学禅研究所年報》第17卷,2006年3月,19-29页)等。

[5]周弼,字伯弜,後人常誤作周弜。

[6]查屏球,《周弼〈唐詩三體家法序〉輯考》,《古典文學知識》2009年第4期,83-88頁。

[7]村上哲見,《三體詩·解說》,5頁。

[8]陳斐,《〈三體唐詩〉版本考》,115-116頁。

[9]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下,北京:中華書局,19831349-1350頁。

[10]“國家圖書館”特藏組,《“國家圖書館”善本書志初稿》“集部”第三冊,臺北:“國家圖書館”1999456457頁。

[11]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卷八,集部七,北京:中華書局,19831515頁。

[12]嚴紹璗,《日藏漢籍善本書錄》,中華書局,20071877頁。

[13]本文作者未能寓目,此據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卷一一四引述。

[14]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第609冊,“元明清詩文總集”,《箋注唐賢絕句三體詩法》,海南出版社,20001-83頁。

[15]陳斐,《〈三體唐詩〉版本考》,117頁。

[16]《故宮博物院院刊》1993年第4期,93-96頁。

[17]中國古籍總目編纂委員會編,《中國古籍總目》,“集部”,北京:中華書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988頁。

[18]《故宮博物院院刊》1993年第4期,96頁。

[19]王肇文,《古籍宋元刊工姓名索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0]曹元忠,《箋經室所見宋元書題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2頁。

[21]陳斐,《〈三體唐詩〉版本考》,116頁。

[22]此種妄改,似為書坊出於商業利益所為。若然,二十卷本作為坊刻本,出現時間也應晚于磧沙寺所刊二十一卷本。不過,這兩部二十卷本都有方回序,瞿佑《歸田詩話》所書坊所刻皆不載方回序,疑為明代風氣,元代未必如此。

[23]此处文字,据堀川貴司《〈三体詩〉注釈の世界》(《日本漢學研究》第2卷,199811月,1页)转引。

[24]久保尾俊郎《阿佐井野版〈三体詩〉について》,《早稲田大学図書館紀要》第53卷,20063月, 60页。

[25]可參慶應義塾大學圖書館編,《和漢書善本解題》。

[26]陳斐,《〈三體唐詩〉版本考》,118頁。

[27]參村上哲見,《三體詩·解說》,16-17頁。

[28]此據日本國會圖書館櫻山文庫藏阿佐井野版《增注唐賢三體絕句詩法》三卷本。

[29]村上哲見,《三體詩·解說》,20頁。

[30]《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編纂出版委員會編,《日本五山版漢籍善本集刊》第五冊,重慶: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185頁。

[31]此文在北京大學國際漢學家研修基地舉辦“日本古抄本和五山版漢籍國際研討會”上發表時,陳正弘先生經過對兩個版本字型斷口的比勘,認爲京都大學藏本當為國會圖書館藏本的修版所印,而非覆刻本。

[32]金程宇編,《和刻本中國古逸書叢刊》第65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136頁。

[33]久保尾俊郎《阿佐井野版〈三体詩〉について》,《早稲田大学図書館紀要》第53卷,20063月,62-63页。

注:本文发表于刘玉才、潘建国主编《日本古抄本与五山版汉籍研究论丛》(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6月),此据作者原稿,引用请以该书为准。感谢杜晓勤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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