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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友丨​“谁怜春梦断”,“相期作钓师”: 朱彝尊的江湖之行、仕宦之旅与难归之隐

 书目文献 2020-10-23

“谁怜春梦断”,“相期作钓师”:

朱彝尊的江湖之行、仕宦之旅与难归之隐

张宗友

   张宗友,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致力于中国古典文献及清代学术史研究。著有《经义考研究》(中华书局2009)、《朱彝尊年谱》(凤凰出版社2014)等。 

摘 要:作为清初大家,朱彝尊一生跌宕起伏,深刻地折射出清初士林生态及政治走向。秀水朱氏清望远播,嘉兴一地人文荟萃,朱彝尊对家族、家乡,均怀有浓烈的赤子之情。易代之际,朱彝尊飘零江湖,有家难回,是因为早岁奔波于抗清之路,失败后不得不避祸远走;家道中落,生计艰难,只能依人作幕,寄食他方;家庭欠顺,压力巨大,处境困窘。应征博鸿、出仕清廷,是朱彝尊人生中一大转折,朱氏颇受康熙帝玄烨之亲近与拔擢。罢官之后,朱彝尊虽然极度思念家乡,却留居京师不归,是因为朱彝尊早已树立崇儒传道的人生志向,汲汲于儒家典籍、故国文献之整理与传承。经过苦心经营,朱彝尊在京师构建起一个松散但是强大的学术交流网络,能为其著述事业提供多方面的支持;玄烨作为一代雄主,也符合士人心目中明君的形象,朱彝尊因此对玄烨满怀期待,希望能重新起复,完成宿志。
关键词:朱彝尊 博学鸿儒 崇儒传道 文献传承

 

一、问题之提出

诏许携家具,书难定客踪。谁怜春梦断,犹听隔城钟。(朱彝尊《自禁垣徙居宣武门外》诗 [1](卷十二)。
斜插鱼标飏酒旗,柳阴小犬吠笆篱。归田最是分湖好,我亦相期作钓师。(朱彝尊《为魏上舍(坤)题水村图二首》诗之二[1](卷十四)。
以上两首诗,由清初大家朱彝尊(锡鬯、竹垞。秀水人。1629-1709)分别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二十八年(1689)。所谓“春梦断”者,指该年正月,朱彝尊因携书手入大内钞书,被劾罢官[2](P303-305);所谓“相期作钓师”者,指朱彝尊欲南归嘉兴,终老秀水。
朱彝尊素孚盛名。顾炎武曾激赏其“文章尔雅,宅心和厚”,谦称“不如”(《亭林文集·广师》[3](P134))。四库馆臣认为其于诗、词、古文、考据,“事事皆工”,“核其著作,实不愧一代之词宗”(《曝书亭集》提要[4](P820))。《清史稿》本传(卷四八四)谓:“当时王士禛工诗,汪琬工文,毛奇龄工考据,独彝尊兼有众长。”[5](P13340)朱彝尊诗文集《曝书亭集》,达八十卷之巨;所撰《经义考》《日下旧闻》《词综》《明诗综》等,分别是经史之学、集部之学的代表性著作。无论生前抑或身后,朱彝尊均文名远播,清廷重视,士林推敬,与钱谦益、顾炎武、阎若璩、黄宗羲等,同在最受学界瞩目之清初人物之列。

朱彝尊令人目眩的成就及盛名之背后,是其跌宕起伏的人生遭际,以及因此折射出来的士林生态、政治走向与时代风云。纵观朱氏一生,除早岁接受童蒙教育、成就婚姻并因战乱而困守家乡,以及晚年归田里居之外,其最宝贵之壮年时期,都远离家园,谋食在外(前后约四十馀年)。从矢志抗清之“大布衣”[1],一举变为“折节”仕清之“野翰林”[2],朱彝尊此一人生转折,最受士林及学人之非议。但是,朱彝尊的仕宦之旅,并不顺利。出仕之初,朱彝尊颇受康熙帝玄烨之重视、重用与青睐;数年之后,即被劾罢官(康熙二十三年,1684),继而蹉跎于京师,徘徊不归,前后长达八年之久。前揭二诗,正作于罢官之后、留居京师期间,其官场受挫之失落、对家乡之热爱及其渴归之思,溢于诗句行间。
问题是,作为前明显宦之后,朱彝尊为何长期奔波于江湖,不遑宁居?为何罢官之后[3],宁困顿于京师,而不愿重出江湖,或归田园居?作为对故国与家园念兹在兹、魂牵梦绕之一代词宗,朱彝尊何以有家难回?究竟有何难归之隐?
上述追问,涉及朱彝尊一生主要行止、思想转变与学术贡献,关涉时段长达四十馀年,学界既有研究,因此鲜有论及[4]。以下不揣谫陋,试对上述问题,予以探析。
 

二、梦回鸳湖:朱彝尊热爱家乡的赤子之情

中华文明主要植基于农耕经济之上,家国同构,重农轻商,因此慎终追远、安土重迁、落叶归根等思想,即深植于文化传统之中。对家族、家乡的热爱,出于本性,发乎天然。这一文化本色,在朱彝尊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屡屡形诸笔端;本文首揭二诗,仅其一斑。朱彝尊对家乡怀有炽热的赤子之情,其实根植于以下实际:
首先,朱彝尊系名门之后。高祖朱儒(宗鲁,东山。1515-1591),因医术显达,入内廷供奉,任太医院使。著有《太医院志》《立命玄圭》,编有《医家四书》等。曾祖朱国祚(兆隆,养淳。1559-1624),万历癸未(1583)廷试一甲一名,历官至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卒,赠太傅,谥文恪。《明史》有传。著有《孝宗大纪》《册立仪注》《介石斋集》等。居官以清廉刚正名天下,使家族声望达于极盛。祖父朱大竞(君吁,忱予。1578—1636),官至云南楚雄知府,政尚廉静,清贫自守。奔丧回籍时,竟“力不能具舟楫”,由同僚“乃各率私钱赠行”(《书忠贞服劳录后》[1](卷五十三))。嗣父朱茂晖(子若,晦在。1598-1675),诸生,不仕。其人“好博览,经史之外,诸子百家,靡不兼综”(《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二[6](P670))。复社集会,同盟奉为伦魁。著有《禹贡补注》《棘闱记》《晦在先生集》等。本生父朱茂曙(子蘅,安度先生。1601-1663),邑庠廪生,未仕。其人恂恂儒雅,笃于孝友,取予进退,介而有节。少善属文,工行楷书,能画山水竹石,为董其昌所称(《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二[6](P714-717))。著有《两京求旧录》《春草堂遗稿》等。可见秀水朱氏,始以医术显,继以科举兴,终因易代衰,而门望清正,为世所称。朱彝尊对此,极为看重,有记云:“先文恪以宰辅归,所遗仅墓田七十亩。先伯祖五倍之,恒曰:‘吾官阶三品,而恒产倍蓰于保傅,死何以见叔父地下。’乡党传其言。数清门者,必先吾朱氏焉。”(《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二[6](P506)。引按:伯祖指朱茂时,见下文。)积极作为之用世精神、忠贞自守之清廉门风、坚拔不屈之士人品格,乃至博通征实之治学取径,为朱彝尊奠定了符合儒家文教传统的人生底色[5]
其次,朱彝尊出生于江南繁盛之地——嘉兴。朱彝尊籍隶秀水,出生于嘉兴城内之碧漪坊。从历史沿革上看,嘉兴初为吴地,古称槜李,又名长水,吴、越曾相争于此,后归于楚。秦时改名囚倦,讹作由拳、由卷。西汉属会稽,东汉属吴郡。三国时改名禾兴,因吴立太子和,复改名嘉兴。隋时废置,改入杭州。唐时两次复置,改隶苏州。后晋时改名秀州。宋时秀州又称秀水,属两浙路,先后改立嘉禾郡、嘉兴府、嘉兴军。元时嘉兴县先后属嘉兴府安抚司、嘉兴路总管府。明宣德四年,自嘉兴县析立秀水县,属嘉兴府,府治及两县治同城。从地理区位上看,嘉兴位于杭嘉湖平原之中心地带,也是今日苏浙沪地区(长三角主要地区)的核心区域之一。清初,嘉兴府之北境与东北境,分别与江南省之苏州府、松江府相接;其西、南两境,则与同省之湖州府、杭州府相邻。嘉兴境内,水网密布,大运河纵贯南北,交通极为便利,经济繁荣,故有“嘉禾一穰,江淮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为之俭”(朱彝尊《鸳鸯湖棹歌》第九十五首自注引唐李澣《嘉兴屯田政绩记》[1](卷九))之说。
其三,明清易代之际,朱彝尊居所虽屡有迁移,但未尝离开家乡,因此,其童蒙教育与婚姻,均完成于嘉兴。朱彝尊六岁(崇祯七年,1634)始入家塾读书;十岁入谭氏家塾读书,受业于第八叔父朱茂晥(子芾,芾园。1607—1672);十二岁时已能精通时艺,每发一题,千言立就;十四岁时,受叔父朱茂晥指点,弃时文,务实学,读黄淳耀文稿,习《周官礼》《春秋左氏传》《楚词》《文选》等。十七岁(顺治二年,1645)时,入赘冯氏。同年,清兵南下,占领嘉兴。《曝书亭集》所收诗,即始于此岁。其后常避乱迁徙,仍以嘉兴境内为主。二十二岁时,朱彝尊于里中授徒,参加十郡大社。后往来山阴道上,秘密从事抗清活动。至二十八岁时,始南游粤地。三十岁时北归,同魏耕(白衣,野夫。慈溪人。1614—1662)、屈大均(翁山、介子。番禺人。1630—1696)等过从甚密,足履亦渐及于苏、杭等地。三十四岁(康熙元年,1662)时,通海案发,朱彝尊不得不远走永嘉以避祸。从此,朱彝尊依人远游,飘零江湖,恒以居外为常(包括在京出仕、闲居),直至六十四岁(康熙三十一年,1692)时罢官,方决然返乡,归田园居。由此可见,朱彝尊自幼至而立,便涵养于嘉兴的历史文脉、风土人情及秀水朱氏的优良门风之中,为其将来的出处进退、名山事业,奠定了深厚的人文底色。
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前明显宦之后,并且在家道中落之际仍能接受较为全面的童蒙教育,朱彝尊对其家乡怀有浓烈的赤子之情,实在是发诸天性,不断见诸吟咏。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是以《鸳鸯湖櫂歌》(见《曝书亭集》卷九。以下简称“《櫂歌》”)为题的组诗。该组诗凡一百首,作于康熙十三年(1674)。其时朱彝尊正在直隶通永道龚隹育(祖锡、介岑。仁和人。1630—1696)幕中,距康熙元年出走永嘉避祸,飘零于江湖已有十数年(中间仅短暂归里四次)。朱彝尊自序其创作源起云:“甲寅岁暮,旅食潞河。言归未遂,爰忆土风,成绝句百首。语无诠次,以其多言舟楫之事,题曰《鸳鸯湖櫂歌》,聊比竹枝、浪陶沙之调,冀同里诸君子见而和之云尔。”[1](卷九)
《櫂歌》组诗,号称“土风”,实以咏家乡景物为主。例如:
蟹舍渔村两岸平,菱花十里櫂歌声。侬家放鹤洲前水,夜半真如塔火明。(《櫂歌》之一)
这是《櫂歌》组诗的开篇之作,具有引领组诗基调的示范意义。起首两句(“蟹舍渔村两岸平,菱花十里櫂歌声”),描绘了嘉兴地区作为富饶水乡的基本特征,交待了櫂歌兴起的自然场景。所咏景物为放鹤洲、真如塔。朱彝尊自注云:“宋朱希真避地嘉禾,放鹤洲,其园亭遗址也。余伯贵阳守治别业于上。真如塔峙其西。”放鹤洲,今南湖景区著名景点,早在唐德宗时,贤相陆贽即筑园其上,因园中有放鹤亭而名曰鹤渚;唐文宗时,宰相裴休建别业其上,易名裴岛。宋代著名词人朱敦儒(希真,岩壑。1081—1159。洛阳人)流寓嘉兴,复辟为放鹤洲。朱彝尊幼时,其地为族伯父朱茂时(子葵,葵石。1595—1683)别业所在地。朱茂时曾任贵阳知府,著有《河政纪》《北河纪略》《咸春堂遗稿》等,是秀水朱氏代表性人物之一。对朱彝尊而言,放鹤洲既是人文景观,具有厚重的历史文脉,又是童年记忆、家族记忆的遗产,分外亲切。历史与现实交融,人文与景观并重,放鹤洲因此成为朱彝尊魂牵梦绕的家乡代表性景物之一。《櫂歌》咏及的家乡景物,还有宝带河、锦带河、精严寺、西埏里、瓶山、孩儿桥、穆湖、西水驿、桃花里、麻溪、镜香亭、徐园、僧庐、藉袈桥、竹邻街、金鱼院、怀家、相家湖、雪艇、鹤湖、清风泾、魏塘、金粟寺、天宁寺、严助墓、三姑庙、马王塘、春风楼、百福坊、千金圩、一螺青、练塘、盐官镇、屠氏园、甑山、鸬鹚湖、金风亭、蔡十郎桥、春波、七星桥、天星湖、冷仙祠、徐王庙、娱老桥、墩宾桥、横塘、漏泽寺、苕溪、西丽桥、北丽桥、蒲山、荠山、乍浦等五十馀处[6]。早岁足履所及之地,即成为游子思乡之情的寄托所在。
景物是人物的活动场所,往往因历史人物而成名胜;名人同景物相联,成为《櫂歌》另一吟咏的主题。如:
倅廨偏宜置酒过,亭前花月至今多。不知三影吟成后,可载兜娘此地歌。(《櫂歌》之八)
百花庄口水沄沄,中是吾家太傅坟。当暑黄鹂鸣灌木,经冬红叶映斜曛。(《櫂歌》之八十八)
《櫂歌》第八首写倅廨花月亭,历史名人则是曾任嘉禾判官、号称“张三影”的北宋词人张先(子野。乌程人。990—1078)。据此诗自注所引陆游《入蜀日记》,张先“云破月来花弄影”之句,即得于此亭。此诗自注又引张先语云:“往岁吴兴守滕子京席上见小伎兜娘,后十年,再见于京口。”则诗中又巧妙地篏入张先与兜娘之浪漫故事。将历史名人与故乡景物相联,故事巧寓其中,景物便有了更加厚重的人文底藴。
《櫂歌》第八十八首,自注云:“百花庄在城北十五里,先文恪公赐莹在焉。”所谓“太傅”“先文恪公”,均指朱彝尊曾祖朱国祚。秀水朱氏由医宦之家而变为科举之家,即由朱国祚肇其端,并且树立了朱氏清正的门风与声望。对朱国祚墓葬所在地百花庄之景物、地理方位之描写,极为清楚,足征祭扫文恪公的活动,给朱彝尊留下深刻之记忆;“吾家”之限定,又饱含深清,表明朱彝尊对曾祖怀有深深的崇敬之情[7]
《櫂歌》叙及的历史人物还有:张鸣岐、顾渚、陆晃、唐希雅、盛子昭、郑文、徐恬、吴镇、苏轼等,家族人物则有朱茂晭、朱茂昉等。
至于家乡特产,朱彝尊更是念念不忘,形诸笔端:
鸭馄饨小漉微盐,雪后垆头酒价廉。听说河鲀新入市,蒌蒿荻笋急须拈。(《櫂歌》之十五。自注:“方回题竹杖诗:‘跳上岸头须记取,秀州门外鸭馄饨。’”)
徐园青李核何纤,未比僧庐味更甜。听说西施曾一掐,至今颗颗爪痕添。(《櫂歌》之二十。自注:“徐园李,核小如豆,丝悬其中,僧庐谓净相寺产槜李,毎颗有西施爪痕。”)
江市鱼同海市鲜,南湖菱胜北湖偏。四更枕上歌声起,泊遍冬瓜堰外船。(《櫂歌》之九十一。自注:“唐张祜曾领嘉兴冬瓜堰税。”)
嘉兴特产鸭馄饨、檇李、湖菱等,都是朱彝尊的心爱之物,飘泊江湖之际,特别容易引起诗人的思念。思乡之情愈浓,愈能凸显朱彝尊在外不归的不同寻常。
 

三、有家难回:朱彝尊落拓江湖的生存困境

椎髻鸿妻,蓬头霸子,故园消息谁传。雪花如手,同云万里,几回搔首茫然。黑貂裘敝矣,况兼东郭先生履穿。一点孤烛,两行乡泪,惟有影相怜。
岂不念、飞帆归浙水,叹旧游零落,无异天边。竹林长笛,鸰原宿草,又谁劝酒垆前。薄游成久客,惹霜鬓、愁添去年。更无人问,长安市上空醉眠。(朱彝尊《飞雪满群山·燕京岁暮作》词[1](卷二十四)。
这首词,作于康熙六年(1667)岁暮,其时朱彝尊已先后辞去王显祚(山西布政使)、严宏(天津守备)两处幕职,留居京师,尚在寻找新的入幕机会。对家庭、故园的眷念之情,溢于笔端;“一点孤烛,两行乡泪,惟有影相怜”,道尽依人作幕、落拓江湖之心酸。写作此词时,朱彝尊在外奔波,已有四年之久。
细检朱彝尊一生行止可知,自康熙元年(1662)起,朱彝尊即长期奔波在外,罕能返家里居[8]。作为对家族、家乡有着赤子之心的显赫清门之后,而且作为诗名远播的一代才子,朱彝尊何以有家难回?这是研究朱氏之生平与学术,不容回避的根本问题之一。结合其生平实际,原因大约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为抗清而往来山阴道上,交结志士
朱彝尊曾祖朱国祚位居宰执(大学士),祖父朱大竞官至知府,均清廉刚直,深孚众望。作为前明显宦之后,朱彝尊对其家族清誉极为自豪,而大明王朝的正朔地位,也深植于朱氏的文化认同之中。但是,明祚倾覆之际,清兵残酷屠杀与盗匪劫掠、骚扰,原有社会秩序荡然无存,富饶的嘉兴陷入无序之境,秀水朱氏家族失去了政治护持,遭遇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试观朱彝尊早岁之诗:
干戈静处见渔师,羡尔花源信所之。岂意叉鱼艇子集,杀机不异锐头儿。(《夏墓荡二首》诗之二[1](卷二)。顺治二年[1645]作。)
“干戈静处”,意味着此地刚刚经历了残酷的杀戮,无数人(包括抗清义师与普通民众)因此遭遇了灭顶之灾。杀伐之气渐渐散去,水乡好容易恢复了平静。靠水为生的幸存渔人冒着危险出来捕鱼,结果却遇到成群的水上劫掠者,杀机顿时打破了宁静的局面;犹如晴天霹雳,渔人谋食乃至生存的希望便因此破灭。
轻舟乘间入,系缆坏篱根。古道横边马,孤城闭水门。星含兵气动,月傍晓烟昏。辛苦乡关路,重来断客魂。(《晓入郡城》诗[1](卷二)。治三年[1646]作。)
顺治三年的一个清晨,朱彝尊乘着小船,悄悄地返回嘉兴府城,眼前的景象却是一片破败与肃杀:水门紧闭,清兵占据要道,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压抑的气氛。这是一趟提心吊胆、充满艰辛与危险的返乡之旅,归乡者不由得肝肠寸断。年轻气盛的朱彝尊,面对清兵、盗匪横行的悲惨世界,只能发出悲怆的天问:
我欲悲歌,谁当和者?四顾无人,㷀㷀旷野。(《悲歌》诗[1](卷二)。治三年[1646]作。)
其心境之凄怆,一如登幽州台之陈子昂。不同的是,陈子昂只是怀才不遇,惜英雄无用武之地;朱彝尊则面对朝不保夕的乱离生活,前途更是一片渺茫。失序之后的嘉兴社会,底层民众的生命与财产,根本无法得到保证。朱彝尊用白描的写法,留下了当时盗贼猖獗的写照:
平陵东,蒿艾蓬。尔为谁?劫义公。摐者金,伐者鼓。缚义公,大旗下。帐前力士头虎毛,传呼欲下五尺刀。如可赎,君归卖白马,我归卖黄犊。(《平陵东》诗[1](卷二)。顺治三年[1646]作。)
盗贼横行,鱼肉百姓,绑票、勒索之状,如在目前。惨状之根源,在于清兵南下带来的灾难。清兵所过之处,更是一片末世景象:
歩出西郭门,遥望北郭路。里胥来捉人,县官一何怒。县官去,边兵来,中流箫鼓官船开。牛羊槖驼蔽原野,天风蓬勃飞尘埃。大船峩峩驻江歩,小船捉人更无数。颓垣古巷无处逃,生死从他向前路。沿江风急舟行难,身牵百丈腰环环。腰环环,过杭州,千人举櫂万人讴老拳毒手争驱逐,慎勿前头看后头。(《捉人行》诗[1](卷二)。顺治四年[1647]作。)
阴风萧萧边马鸣,健儿十万来空城。角声呜呜满街道,县官张灯征马草。阶前野老七十馀,身上鞭扑无完肤。里胥扬扬出官署,未明已到田家去。横行叫骂呼盘飧,阑牢四顾搜鸡豚。归来输官仍不足,挥金夜就倡楼宿。(《马草行》诗[1](卷二)。顺治四年[1647]作。)
北邙山前望行路,素车白马纷朝暮。谁家丘墓树巃嵸,白杨枌檟松柏桐。黄金为凫石为马,鱼灯荧荧照泉下。古碑崩剥无岁年,后人于此犂为田。雄狐侁侁兔矍矍,人声夜哭乌声乐。(《北邙山行》诗[1](卷二)。顺治四年[1647]作。)
嘉兴地处苏、杭、湖、松四府之间,运河南北通贯,正是清兵南下之要道。顺治乙酉(1645)六月,清兵入浙,占据嘉兴。闰六月初五日,清廷严令剃发,前明总兵陈梧、翰林院检讨屠象美等,于嘉兴举兵反清。朱彝尊叔祖朱大定(君永,寄畅。1605—1646),亦率众抗清。嘉兴军民的抗清行为,遭到清兵的残酷镇压,举义诸人全部牺牲。清兵杀戒大开,屠戮无数。在随后建立统治秩序的过程中,清兵残暴不仁,索求无厌,县官里胥,为虎作伥,兼以盗贼劫掠,嘉兴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捉人行》《马草行》《北邙山行》所记,正是上述史实之写照;其中所揭事实之残酷、诗人寄寓情怀之悲愤,均可与杜甫《三吏》《三别》并论,足称诗史。
朱彝尊家族、姻亲中,不乏死节之士,如叔祖朱大定,姑父、五经进士谭贞良(元孩,筑岩。嘉兴人。1599—1648),均抗清而死。异族入侵、前明倾覆、国仇家恨、生灵涂炭之事实,使朱彝尊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抗清之路。朱彝尊同抗清志士屈大均、魏耕、朱士稚(伯虎,朗诣。山阴人。1614—1661)等交接甚密,多次往来于山阴道上,是山阴秘密抗清团体的成员之一。随着郑成功水师之败绩,山阴团体抗清事泄,通海案发,朱彝尊同志魏耕、钱缵曾(允武。归安人。?—1662)等被处死,祁班孙(奕喜。山阴人。1635—1673)遣戍辽左。康熙元年(1662)十月,朱彝尊不得不远走浙江永嘉,入王世显幕以避其祸。次年春,大弟朱彝鉴来告通海案解,但朱彝尊一直逡巡难归。直至十月,方动身返程。行至元和(杭州)皋亭山时,有诗表露心迹:
去年雨雪桃花岭,此日烟波槜李船。相值皋亭山上月,离家一十二回圆。沧江游子愁心剧,白发高堂望眼穿。行李自怜垂槖返,田园生计转茫然。(《归次皋亭山作》诗[1](卷六)。
朱彝尊赴永嘉避祸,离家一年,所谓“一十二回圆”者以此。朱彝尊十一月初抵家,而是月中旬,“白发高堂”之一、生父朱茂曙,即告病革。杀身之祸虽已卸去,田园生计的重担,又落在肩上(详下)。
从顺治二年(1645)至康熙元年(1662),谋生、抗清,一直是朱彝尊为之奋斗的人生主题,其中寄寓了对前明政权的正统认同、对家族清望门风的苦心维护,以及图报国仇家恨的热血追求。
(二)因生计艰难而落拓江湖,谋食四方
秀水朱氏初以农耕立足,后以医术显达,继以读书而成为科举、仕宦之家,久已不事农耕稼穑。朱彝尊曾祖朱国祚、袓父朱大竞两辈,居官清正廉直,不置产业,家无余财,以至朱国祚质袍带待客,朱大竞奔丧回籍时,“力不能具舟楫”。朱彝尊嗣父朱茂晖、本生父朱茂曙,均是文弱书生,享有士林清誉(人称晦在先生、安度先生),“虽饱读诗书,而既无勇力,投效军营;亦乏体力,业农自给。生逢乱世,已失科举进身之门;谋生无术,尚赖妇人刺绣易米。”[7](P138)崇祯十四年(1641),岁大饥,朱家竟贫至绝食。朱彝尊乳母叶妪来投,求饱饭而不可得,只好流涕而去(参《朱彝尊年谱》13.2条[2](P30))。
顺治二年(1645),朱彝尊十七岁,与同县冯氏通婚姻,竟然“力不能纳币”(《亡妻冯孺人行述》[1](卷八十)),不能维持最基本的通婚之礼。因家贫多难,朱彝尊不得不入赘冯家,成为赘婿。对于秀水朱氏而言,尤其对于具有长子长孙身份的朱彝尊而言[9],这无疑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与刺激。入赘冯氏一事,充分说明秀水朱氏朱国祚长子朱大竞一支,在明清易代之际,彻底走向没落。
朱彝尊入赘冯氏,并不意味着家庭境况的改善,相反,因为兵燹、匪患的祸害,朱、冯两家,颠沛流离,每况愈下。就在朱彝尊完婚不久,清兵占领嘉兴(六月);次月,嘉兴义师起而抗清,却遭到清军残酷镇压,杀戮无算,繁华水乡,顿成人间地狱。朱、冯两家,不得不在清兵杀戮、盗匪横行的夹缝中求生存,一再迁移、逃难。朱彝尊尝记云:“予年十七,从妇翁避地六迁,而安度先生九迁,乃定居梅会里。家具率一艘。”(《曝书亭著录序》[1](卷三十五)。)冯家移居六次,朱家移居九次,其间之颠沛流离、恐惧凄苦,远非平常端居者所能想象。
顺治六年(1649),动荡稍平,朱彝尊携妻冯福贞归养本生父安度先生朱茂曙,移居梅会里。此时朱家,破败至极,既无产业,亦无余财,迁移赁居,不得不依靠冯氏出卖首饰维持。大乱之后,朱家不事农耕,谋生颇为不易。次年,朱彝尊二十二岁,始于里中授徒,开始操持门户,勉强维系生计。此时朱彝尊诗名渐盛,交游渐广,因参与秘密抗清事宜,常往来于山阴道上,奔波于苏、杭之间。顺治十三年(1656),受广东高要县知县杨雍建(自西,以斋。海宁人。1631—1704)之聘,往课其子,于是南下广东,至十五年(1658)春方北返。康熙元年(1662),通海案发,朱彝尊避祸远走永嘉。次年事解,朱彝尊于十一月初抵家,其时“家无斗储”(《亡妻冯孺人行述》[1](卷八十))。从康熙三年(1664)北上大同,到康熙二十年(1681)底返家接冯孺人于次春到京师,在长达十八年的时间里,朱彝尊仅有三次返里:康熙八年,安葬本生父母,为子昆田娶妇;康熙十一年,逢叔父兼恩师朱茂晥之卒;康熙十四年,嗣父朱茂晖卒,奔丧回里。除此之外,朱彝尊均奔波在外,依人远游,先后入曹溶(秋岳,倦圃。秀水人。1613—1685)、王显祚(湛求。曲周人)、刘芳躅(钟宛、增美。宛平人。1635-?)、龚隹育等大吏之幕。“男儿失意真可怜,十口饥寒啼向前。”(《漫感》诗[9](P842))其入幕作宾、飘泊江湖之动力,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书生抱负、文化诉求外,更主要的是为了获得养家之资,以维持生计,支撑门户。
(三)因家中困境而奔波在外,迁延不归
朱彝尊长年奔波在外,固然有因抗清而招致的杀身之祸,因生计无着而带来的生存压力,但随着通海案事解,杀身之祸不复存在;长年作幕,家庭经济困境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得以缓解。因此,在长达十八年的时间里,朱彝尊仅回家三次,而且停留时间较为短暂。朱彝尊如此行为的背后,应该还有别的原因。笔者认为,朱彝尊家庭内部的压力与困境,也是导致其迁延不归的重要原因。这包含两个层次:
其一,朱彝尊家族内部的生存压力十分巨大。如前所述,朱彝尊实际上担负两个家庭的生活重担:嗣父朱茂晖夫妇,生父朱茂曙夫妇。朱茂晖系朱大竞长子,同妻郑氏(1598—1661)育有三女,无子,故以朱彝尊为嗣。朱茂曙同妻唐氏(1603—1645),育有三子、三女,除朱彝尊外,另外二子是彝鉴、彝玠。朱彝鉴(千里。1635—1665),系朱彝尊大弟,较有才干,在朱彝尊南下广东、避祸浙东期间,朱家全赖彝鉴支撑门户,可惜英年早逝,其妻沈氏(1639—1678)二十七岁守寡,苦节一十四年,膝下并无子女。朱彝玠(彦琛。1639—1698)系朱彝尊幼弟,少年时较为顽劣,朱彝尊曾于顺治十一年(1654)作诗训诫之:
摊书仍不学,万虑亦徒然。就市非长策,躬耕少薄田。请缨今日事,作赋几时传。莫效诸兄懒,蹉跎愧昔年。(《示弟(彝玠)》诗[1](卷三)。
由此诗可知,时已十六岁的朱彝玠,既不好学上进,以博取功名;也不能从事稼穑,靠力田生活。康熙十八年(1679),已过不惑之年的朱彝玠,竟然有家不归,惊动了其时在京中试博学鸿儒的朱彝尊,千里之外,苦思对策[10]。其时朱家生计困难,而朱彝尊在京,也十分困顿[11],朱彝玠不仅不能分担生活重负,反而为兄嫂添乱,其人之眼光、能力与出息可知。因此,朱茂晖、朱茂曙两个家庭的生活重担,全部由朱彝尊担负,而且还要照顾朱彝鉴、朱彝玠两个弟弟及其小家庭。十馀人口的生活重负,对于不事生产的没落科举之家来说,非同一般。但身为长子长兄,朱彝尊责无旁贷。作为一介书生,但凭文章才华,游走于贵人之幕,以源源不断地供养家庭,朱彝尊所担负的生活重压,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其二,朱彝尊同妻冯氏及岳父一家的关系较为紧张。朱彝尊作为赘婿,从风俗与道义上,都应该承担相应的义务。但以贵胄名门之后,因家境没落而至于入为赘婿,这对于素为祖辈清望、门风自豪的朱彝尊来说,当然是无奈之举,朱彝尊因此存在巨大的心理落差与失衡。朱彝尊晚年手订其诗文集,诗作部分,起于顺治乙酉(1645),首即《村舍》二首(载本集卷二):
村舍有牛宫,架以曲尺木。牸牯盈四三,恋此共泥伏。牧童驱使行,跨之上原陆。日夕齐下来,各自舐其犊。吾生命不辰,早岁去邦族。父母谓他人,安敢望拊畜。吁嗟犊不如,寝讹从所欲。
村舍有鸡栅,树近蓬门枢。晓日披其樊,一雌将众雏。村妪导之前,握粟呼朱朱。当前或更却,母啄子必俱。吾生早离家,南北忽相踰。父母谓他人,众中益羇孤。吁嗟鸡不若,骨肉长相须。
此诗自序云:“《村舍》,朱生感遇作也。生年十七,为赘婿,避兵五儿子桥。”知此诗为朱彝尊感遇之作。所感者何?一感时事,避清兵之祸;二感身世,出为赘婿,与家人骨肉分离。但细细体味,以上二诗分别以牛、鸡之舐犊之情、骨肉相连,反衬诗人离开邦族、父母之孤独,其内心之不平、凄凉,由此可觇。朱彝尊早年受业于第八叔父朱茂晥,早习作诗之业;入赘冯氏之后,曾在酒席上答岳父友人、华亭名士王廷宰之问对,应对无穷(详《朱彝尊年谱》17.2条),知其早擅作诗。其诗集却以《村居二首》居首,为本集定下颇为凄凉、感伤的基调,足证朱彝尊对入赘冯氏一节,耿耿于怀,至老不能释然。赘婿心态,其实应该成为了解朱彝尊生平事行、学术事业的一个独特的视角。
赘婿心态,意味着心理失衡与落差,表现在生活上,必然造成朱彝尊同妻冯福贞及岳父一家的紧张关系。令这种紧张关系更趋严重的,则是朱彝尊同妻妹冯寿贞的恋情。冯寿贞(字山嫦。一说名寿常,字静志。1635—1667)少朱彝尊七岁,系冯福贞之三妹。朱彝尊有《风怀二百韵》长诗[1](卷七),即为冯寿贞而作;又有《静志居琴趣》一卷[1](卷二十七),前贤称“皆《风怀》注脚也”(冒广生语[2](P172))。《琴趣》首《清平乐》一词:
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  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阑。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
朱彝尊才华纵横,同冯寿贞互相倾心。惟朱氏家贫,限于赘婿身份,无力并娶,遂不能享有齐人之福: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桂殿秋》词[1](卷二十四)。)
共眠一舸而各自苦寒,内心之煎熬可知。此词实能道尽有情人不能相会之难。冯寿贞后来嫁入吴门富家,中年即遭折磨离世,婚姻十分不幸。二人之偶然相会,因此极为不易:
明湖碧浪,枉轻帆寻遍。咫尺仙源路非远。讶杜兰香去,已隔多时,又谁料,佳约三年还践。  纤腰无一把,飞入怀中,明月重窥旧时面。归去怯孤眠,镜鹊晨开,云鬓掠、小唇徐染。偏走向、侬前道胜常,浑不似西窗,夜来曾见。(《洞仙歌》[1](卷二十七)。
以上略举朱彝尊词作三首,以见二人相恋之自然、相会之欢愉、相见之不易、相思之入骨。对此,朱彝尊之妻冯福贞及及其岳父一家,能无觉察?其间经过怎样的曲折,已无法一一考悉,但朱彝尊同其妻冯福贞、岳父冯镇鼎(子晋。嘉兴人。1589—1662)的关系,因此极为紧张,则不难获见。这种紧张关系,无疑是朱彝尊长期飘泊江湖,迁延不归的重要原因之一。
 

四、春梦未醒:朱彝尊困守京师的心理期待

康熙十七年(1678),清圣祖玄烨决定征召博学鸿儒,以“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鸿业,以备顾问著作之选”(《圣祖仁皇帝实录》卷七十一[8](P910))相号召,其实质是要笼络汉人名士,消弥反满势力,巩固满洲统治。朱彝尊其时正在安徽布政使龚隹育幕中,受到户部侍郎严沆、吏科给事中李宗孔等人交相荐举,遂欣然就道(详《朱彝尊年谱》50.1条、50.8条等)。次年三月初一日,召试太和殿,赐宴体仁阁下。至二十九日,由玄烨亲自拔置为一等[12],充《明史》纂修官;五月十七日,授翰林检讨。(详《朱彝尊年谱》51岁诸条。)其后,朱彝尊不断受到玄烨青睐与擢用:康熙十九年(1680)四月,充廷试读卷官;次年二月,同汤斌等八人充日讲官,知起居注,得以备顾问之选;四月,充廷试读卷官;六月,受命为江南乡试副主考;十月,授征仕郎,本生父及妻冯氏俱受封。康熙二十一年(1682),挈妻入都复命,与乾清宫宴;四月,充廷试读卷官;五月,侍班瀛台,知起居注;除日,侍宴保和殿。康熙二十二年,召入南书房供奉,赐禁中骑马,又赐居禁垣。是岁,屡次侍宴,屡受赏赐。恩眷日隆之时,官场倾轧随之而起。次年(1684)正月,因辑《瀛洲道古录》,以楷书手王纶自随,入内录四方经进书,遂为掌院学士牛钮所劾,并因此罢官(详《朱彝尊年谱》56.2条),妻冯氏因此生病,不得不先行南还。
从颇受玄烨青睐之词臣,陡然成为罢官闲居、难睹帝颜之谪臣,居所也由禁垣之内,迁到宣武门外:朱彝尊巨大的心理落差,可以想象。不平之气,发为歌诗文章,从中可见朱彝尊不乏灰心丧气之时,屡屡表露出归乡之意。例如:
康熙二十三年(1684)九月九日后,送沈季友(客子,南疑。平湖人。1654—1699)南还,诗中有“别筵逾九日,寒水响五牐”、“改岁誓言旋,比邻数鹅鸭”等句(《沈上舍(季友)南还诗以送之》诗[1](卷十二))。
同月,题惠周惕(元龙、研溪。吴县人。约1646—约1695)《红豆书庄图》,末两首云:“群雅之材一百五,说诗匡鼎未应过。老夫也拟删笺注,点墨研朱奈懒何。”“吴船归及早梅春,浄洗东华䄈褐尘。我亦潞沙旋放溜,来寻北郭十诗人。”(《和韵题惠(周惕)红豆书庄图五首》[1](卷十二)。
康熙二十四年(1685)正月,有诗寄妹婿吴周瑾(虎文。秀水人),相期结邻而居(《秋泾行示吴秀才(周瑾)》诗[1](卷十二))。
同年,送梁佩兰(芝五,药亭。南海人。1630—1705)还南海,于诗中颇申归乡之意,欲访南海诸友(《送梁孝廉(佩兰)还南海》诗[1](卷十二))。
熙二十五年(1686),同魏坤(禹平,水村。嘉善人。1646—1706)吃鲈鱼,复动归乡之思:“已脱朝衫分卜耕,剧怜乡味算归程。秋风弹指今年误,输与江东老步兵。”“翠网千丝白玉跳,蜀姜镂切韭新苗。背篷圆笠平生惯,准拟抽帆第四桥。”(《鲈鱼同魏(坤)作四首》之后二首[1](卷十三)。
康熙二十七年(1688)二月,送杨雍建还里,自伤蹉跎,亦有归意:“吾爱吾乡少司马,乞归躬养太夫人。”“偻指东华九载过,罢官归计尚蹉跎。”“早春也拟轻帆下,更懒金台独放歌。”(《次查上舍韵送杨侍郎(雍建)还里四首》诗[1](卷十四)。)、
康熙二十八年(1689),为魏坤《水村图》题诗二首:“鸥波亭子赵王孙,曾为钱郎画水村。过眼云烟难再睹,披图髣髴笔踪存。”“斜插鱼标飏酒旗,柳阴小犬吠笆篱。归田最是分湖好,我亦相期作钓师。”(《为魏上舍(坤)题水村图二首》诗[1](卷十四)。
康熙二十九年(1690),为周金然(广庵。上海人。1631—?)《云松雪瀑图》题诗,中云:“我生山水性夙嗜,十年误把田园抛。移家欲果洞庭约,拟先缚屋三重茅。”“曰归正恐归未得,磨钱枉费占羲爻。耕田定须沮溺耦,开径可少求羊交。终当乞取鉴湖曲,庶免怨鹤惊猨嘲。”(《题周编修(金然)云松雪瀑图(编修与予有结邻洞庭山之约)》诗[1](卷十五)。
以上诗作表明,自康熙二十三年(1684)罢官,至二十九年(1690)八月补原官,在近七年的时间里,朱彝尊不止一次地表露将要归乡的心迹。事实上,朱彝尊的归乡之思,仅是萦绕于心头、流露于笔端,而并未付诸行动。那么,朱彝尊罢官后留居京师不归,是留恋权位,不忍舍弃?还是有有所期待,欲有作为?以下试作分析。
(一)树立“崇儒传道”的人生志向,致力于儒家文献的整理与传承
康熙元年(1662),通海案发,同志罹难,杀身之祸在即,朱彝尊不得不远走永嘉以避。这是朱彝尊一生中,最为恓惶无措的一段时期,也是他对自己的人生使命、功业取径进行长考的时期。作为科宦之家,朱彝尊本来的人生道路,是通过科举走上仕途,一如其曾祖朱国祚所树立的典范。但是,家道中落的实际,尤其明末政治黑暗的现实,加上第八叔父朱茂晥的远见与教导,朱彝尊弃时艺而习《周礼》《左传》《文选》等,又受读以气节彪炳一世的学者黄淳耀的文稿,从而走上以学术自立的道路。清兵入关,阻断了朱彝尊常规的报效家国之路,而对前明正朔之尊奉、对父辈忠烈不屈精神之濡染,又使朱彝尊以抗清复明为职志,往来奔走于山阴道上。满洲上层以其残酷的屠杀手段及高明的政治手腕,使清祚日趋稳固;在击退郑成功之后,又兴起通海案,宣告朱彝尊抗清事业走向失败。是继续奔波抗清,亡命于江湖?还是超然物外,做一个拒不合作的前明遗民?朱彝尊必然有其艰苦的长考过程。其苦思之结果,凝结在数篇理论文章中,尤其是康熙三年(1664)在曹溶幕中所作的《原教》一文,最具代表性。该文首云:
始为三教之说者谁与?其小人而无忌惮者与?生民之初,草衣而血食,露处而野合。圣人者出,教之田里,教之树畜。养生之本既具,然后修道以明之。其理身心性命,其治家国天下,其端礼乐刑政,其文《易》《诗》《书》《礼》《春秋》。盖自庖牺氏作,而伊耆、轩辕、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以数圣人损益之,而教已大备,初未尝有所不足,必待佛、老之说以济之也。[1](卷五十八)
此文构建了儒家教化的生成图景与圣人之道的传承谱系,表明朱彝尊树立了崇儒传道的人生追求,将致力于儒家文献的编纂、整理与传承;对文化使命的自觉担当,超越了对于一家一姓的朝代更替之纠结。这是朱彝尊长期思考、艰苦探索之凝结,形成于长期研习经典、编纂文献、反思朝代更迭之痛、探索安身立命之道的历程之中。对儒家之教、圣人之道的默识体察,对道寓经典、经典载道的深切认同,对自身处境与文化使命的清醒认知,促使朱彝尊完成了一生思想中最重大的转变,其治学旨趣、方法取径乃至学术思想,亦因此逐渐定型。因此,《原教》之成篇,标志着朱彝尊思想转变的完成,即从以抗清为职志的前明显宦之后,转变成为儒家之道的传承者、故国文献的整理者;其志意之所在,已非一家一姓之朝代更替,而是儒家文献与学术传统的承续与弘扬。明乎此,朱彝尊甘愿“降志”“辱身”、“代人悲喜”、“强效歌哭”的游幕行为[13],尤其是甘冒“失节”之讥、应征鸿博的出仕之举,方能得到同情之理解。朱彝尊尝称“吾党处贫贱不堪之境,尤当以艰贞自励”(《与李武曾论文书》[1](卷三十一)),如此宣言的背后,是其矢志崇儒传道、恢弘文献的自我定位与人生超越[14]
(二)构建松散而有力的学术交流网络,为个人撰述及文献传承提供极大便利
应征博学鸿儒之前,朱彝尊曾经四次入都,结识了汪琬、孙承泽、王士禛、徐善、吴历、潘耒、乔莱、高士奇、曹贞吉、周亮工、魏禧、计东等一大批士林名人。应征鸿博并拔置一等后,更是结识了自康熙帝玄烨以下,处于整个帝国上层的官僚统治集团,以及以博学鸿儒为代表的精英知识分子群体。同朱彝尊直接相关的官僚代表,有充任读卷官的大学士冯溥、李霨、杜立德及翰林院掌院学士叶方蔼等;有充任《明史》馆总裁的徐元文、张玉书,有玄烨身边的宠臣高士奇、徐乾学,以及纳兰性德之父明珠等。应征鸿博与试者凡一百四十三人,被拔置为一等者二十名:彭孙遹、倪灿、张烈、汪霦、乔莱、王顼龄、李因笃、秦松龄、周清源、陈维崧、徐嘉炎、陆葇、冯勖、钱中谐、汪楫、袁佑、朱彝尊、汤斌、汪琬、邱象随;二等三十名:李来泰、潘耒、沈珩、施润章、米汉雯、黄与坚、李铠、徐釚、沈筠、周庆曾、尤侗、范必英、崔如岳、张鸿烈、方象瑛、李澄中、吴元龙、庞垲、毛奇龄、金甫、吴任臣、陈鸿绩、曹宜溥、毛升芳、曹禾、黎骞、高咏、龙燮、邵吴远、严绳孙。上述五十人,俱授翰林检讨,入《明史》馆修史。虽然当时有少数精英人物如顾炎武、黄宗羲、阎若璩等因为各种原因未能赴试,但上述中选者,无疑是当时汉族士人中,最为杰出的一个群体。这个群体,连同上述官僚精英人物,构成了朱彝尊所能密切交游的学术文化网络,通过修禊、郊游、祝寿、宴请等诗文唱和活动,以及纂修《明史》《一统志》等官方事业,形成了一个松散而有力的文化共同体。虽然各人兴趣不同,取向各异,但这个共同体无疑拥有政治、学术乃至藏书等各个方面的资源,从而能为朱彝尊纂修明史、编撰《日下旧闻》《经义考》等著述作为,提供极大便利。朱彝尊既以崇儒传道、传承儒家文献为职志,那么,上述松散而强大的文化交流网络,就是其梦寐以求、获益不尽的学术媒介。朱彝尊所以不顾世人非议而应征鸿博,因入内廷钞书去官而却长期留居京师,其内在诉求正在于此。
朱彝尊所以能建构起强有力的学术文化网络,同其杰出的文学才华、慷慨好义的交友之道,密不可分。朱彝尊自幼天资颖悟,有神童之目;加以早岁向朱茂晥问学时,打下坚实的文化根基,因此诗、词、古文等,俱各擅场,能从容应对各种宴会、禊饮、郊游等酬唱场合,应声赋诗,优游其间(本集中此类作品极多,不胜枚举,兹从略)。朱彝尊二十二岁时即参加江南十郡大社,二十八岁时南下广东,又结交魏耕等抗清志士,往来苏、杭、湖、松之间,历练出慷慨好义的江湖性格,易于结交同道,也因此能快速地融入各地文化圈。兹举一例。康熙八年(1669),朱彝尊在济南刘芳躅幕中,闻好友周筼处境困顿,即从微薄的幕僚收入中,“聊分铢两,为卒岁之需”(《报周青士书》[1](卷三十一))。周筼(青士,筜谷。1623—1687。嘉兴梅里人)善诗,虽是布衣,著述颇丰。朱彝尊后来修订《词综》,即颇得周筼之力。
(三)寄厚望于康熙帝玄烨,梦想起复后继续致力于《明史》之修撰
学而优则仕,“致君尧舜上”,历来是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从是否具有雄才大略的角度进行衡量,康熙帝玄烨无疑符合士人心目中明君的形象:其人既有雷霆手段,消除统治集团上层的挑战;又善于学习明制,重用汉人,通过一整套统治策略,包括定期举行经筵日讲、亲至曲阜祭孔、数次拜祭明孝陵等象征性举动,弥合民族裂痕,建构本朝作为中华正朔的合法性。正是在清初诸帝尤其是玄烨推行高明的政治方略的前提下,清祚日趋稳固,朱彝尊的抗清事业,再无复起之时。玄烨对儒家道统、治统、学统全盘接受,征召博学鸿儒以笼络汉族杰出士人、润色弘业,使以崇儒传道为职志的朱彝尊,反而将玄烨视作心目中的明君而服膺不已;博学鸿儒入馆纂修《明史》,又使朱彝尊等人有了用武之地,对于前明王朝的追思,转而化作纂修明史的实际作为。尤其是玄烨的拔擢、重用与亲近,更使朱彝尊将玄烨视作一代圣主,倾心追随。正因如此,尽管居大不易,在京师生活并不顺利,朱彝尊仍然滞留不归,对玄烨充满期待。彼时的朱彝尊,其实是春梦未醒,因为朱氏并未看出,所谓博学鸿儒,不过是玄烨为巩固统治而进行文化布局的棋子而已。
 

五、馀论

康熙二十九年(1690),朱彝尊得补原官,其时已是初次罢官后的第七年。补官后,除于康熙三十年八月初五日担任祀孔十哲分献官(详《朱彝尊年谱》63.8条)外,朱彝尊并无出席其他朝廷活动的记载。同康熙十八年中试博学鸿儒、深受玄烨亲近与重用相比,朱彝尊此次虽然补官,可是并没有受到玄烨的重视,甚至堪称冷遇。何以如此?原因非止一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当时三藩早平,台湾已附,中原底定,原前明统治区域内,再无重大军事威胁;玄烨备防的重点,已是西北方向的噶尔丹(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部)。在雄才大略的玄烨的经营下,清廷统治日趋稳固,通过博学鸿儒纂修明史以笼络人心的必要性,便因此大为降低。当现实需求不再强烈之时,作为政治点缀的鸿儒文士,便不可避免地斥逐于权力边缘,渐受冷落。
朱彝尊补官之后,修史事业处于停顿状态,政治上也没有什么作为,不过因循奉事而已。但是,围绕在最高统治者周围的权力斗争,未尝稍息,明史馆、翰林院,也绝非清静之地。康熙三十一年(1692)正月,朱彝尊再度罢官。个中情由,迄今无法全窥,但在波诡云谲的宦海中,肆力著述、以传承文献为己任的朱彝尊,显然不是擅长倾轧的职业官僚(如高士奇等)的对手。更关键的是,消弥满汉矛盾、润色鸿业的政治需求不再突出,书生本色的朱彝尊便成了可有可无之人,被逐出官僚圈外,只是时间早晚问题。饱读诗书、谙熟历史的朱彝尊,在再度罢官之际,大约终于参透其中之奥妙。春梦既断,朱彝尊对玄烨及权贵阶层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三月十七日,在处理完在京杂务后,朱彝尊即携再度入京仅半年的冯福贞,启程归乡(《朱彝尊年谱》64.7条),从此不再踏入京师半步。
易代之际,如何建功立业、出处进退,是摆在每一位儒家知识分子面前的重大问题。国仇家恨、生活重负、情感纠葛,处于种种重压与矛盾之下的朱彝尊,尚能葆持其赤子之心,不改书生本色,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以崇儒传道、致力于文献传承为职志,做出了巨大的文化贡献。朱彝尊著述弘富,位在清初大家之列,所著如《经义考》,集古代经学目录之大成,堪称独特的经学史;又如《日下旧闻》,是百科全书式的京师地方志;所编《词综》《明诗综》,则是眼光独到、体例谨严、享有盛誉的诗词总集。朱彝尊不因国仇家恨而丧身,不被生活重负所压垮,不因情感纠葛而消沉,除其天资颖异、才华横溢因而际遇非凡外,能于抗清失败后及时做出志向调整,最为关键。盖其所谋者大,因此在遭遇艰难困苦之时,便能处之泰然,矢志不移。
总之,朱彝尊在抗清失败后,肆力著述,以崇儒传道、致力于儒家典籍、故国文献之整理与传承为职志,所以能奔波于江湖、出仕于朝廷,并藉以构建起松散而强大的学术文化交流网络,支撑其度过艰辛的游幕生涯、困顿的谪官生活,从而为其名山事业,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源。春梦既醒的朱彝尊,晚年更加专注于著述,矢志不懈:从奋起抗清的一介文士,终成著述等身的一代文儒,其中肯綮,盖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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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朱彝尊撰.姚祖恩编.静志居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7]张宗友.朱彝尊家学考——兼论竹垞文学与学术之起点[J].苏州大学学报.2013(3).

[8]《清实录》[M]//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

[9]朱彝尊撰.朱墨林、冯登府辑.曝书亭外集[M]//王利民等编.曝书亭全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项目基金: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朱彝尊论学诗研究”(17BZW118)。

注释:
[1]〔清〕顾嗣立《朱检讨竹垞先生八十寿寄呈六首》诗,第二首有句云:“世惊口辩真名士,臣本躬耕大布衣。”(《闾丘诗集》卷三十《春树草堂集》卷四,康煕、道光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66册,第366页。)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九“四大布衣”条:“康熙朝创开大科,时秀水朱彝尊、无锡严绳孙、富平李因笃、吴江潘耒,皆以白士入史馆,世称四大布衣。”(见《郎潜纪闻初笔二笔三笔》,中华书局,1984年,第206—207页。)
[2]〔清〕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六“朱潘两检讨被劾”条:“大科初开,廷臣原议处以闲曹,如中行、评博之类。圣祖特恩,一二等咸入翰林。词馆中以八股进身者,咸怀忌嫉,遂有‘野翰林’之目。”(见《郎潜纪闻初笔二笔三笔》,第124—125页。)
[3]关于朱彝尊罢官一节,详拙撰《朱彝尊年谱》56.2条所考(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303—305页)。
[4]朱彝尊是学界关注较多的清初人物之一,成果较为丰硕。既有研究,往往将朱彝尊当成一个平面的人物,多从诗、词、古文或史学、经学等角度探讨朱氏之整体贡献,瞩目于朱氏文学创作、学术研究两大领域的某一个侧面,而鲜能从社会史、文化史、思想史的角度,综合讨论朱氏的家庭境遇、出处进退及其个人抱负、心路历程。
[5]说详张宗友《朱彝尊家学考——兼论竹垞文学与学术之起点》,《苏州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
[6]关于《鸳鸯湖櫂歌》吟咏主题及文学贡献,吴淑娇《朱彝尊〈鸳鸯湖櫂歌〉研究》一文可参(载《嘉兴学院学报》,2018年第4期)。
[7]雍正三年(1725)冬,朱彝尊亦葬于文属公赐茔之西,查慎行、查嗣瑮兄弟执绋送行(见《朱彝尊年谱》,第570—571页)。墓地于“文革”时被破坏。2016年,笔者同竹垞翁十世孙朱奕隆先生踏勘其地,仅见半截石马,卧立乱草中。
[8]从康熙元年(1662)至三十一年(1692),三十年之间,朱彝尊仅于康熙二年、八年、十一年、十四年、二十年,有过短暂归里之举,或为子完婚,或因奔丧等。详拙撰《朱彝尊年谱》。
[9]按:朱彝尊祖父朱大竞是朱国祚长子,嗣父朱茂晖是朱大竞长子,因此,于朱国祚一门,朱彝尊具有长子长孙的身份。
[10]康熙十九年四月初九日,朱彝尊致冯福贞家信中云:“彦琛不归,当与燠若、寒若、有舟谋之。”(《彝尊家信十札》之二,载王利民、胡愚等《曝书亭集外诗文补辑》卷十一,见朱彝尊著、王利民等编《曝书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017页。)燠若指朱彝哲(1629-1701),寒若为朱彝谋(1631-1694),有舟,指朱彝六(1633-1708),均系朱国祚曾孙辈,于朱彝玠而言,都是五服之内的兄长。
[11]朱彝尊康熙十九年四月初九日致冯福贞家信中云:“我于三月初一日在太和殿前试……在京百无一有,力难支,吾已不必说,家中十余口如何是好?……江南主人见我官冷落,此后未必照管。我虽勤勤托之,家中切不可时遣周二往取厌。至于我在京,窘迫不可言,家中乃会银与陈凝远,叫我何处生法还他。此后须谅我,勿逼杀我也。”(《彝尊家信十札》之二,载《曝书亭全集》,第1017页。)
[12]朱彝尊康熙十九年四月初九日致冯福贞家信中云:“我于三月初一日在太和殿前试。是日赐宴体仁阁下。上遣侍卫苏大取我草稿进看,看讫发出。上次鄮州,束卷亲阅,将我卷及汪苕文卷折角记认,注意甚专。不期冯中堂恠我不往认门生,杜中堂极贬我诗,李中堂因而置我及汪于一等末,又对上言说我卷不好。上谓一日短长,亦不足定人生平。三中堂及掌院所取,皆意中私人,文有极不堪者,诗有出韵重韵者,皆在我前。上心不甚悦,遂有一等二等皆脩《明史》之局。吏部极其可恨,循资限格,仅拟授我等布衣为孔目。明中堂不平,乃改议授待诏,把局而顿改,真出意外。”(《彝尊家信十札》之二,载《曝书亭全集》第1017页。)又《腾笑集序》云:“竹垞主人少无宦情……有荐于朝,召试体仁阁下。天子擢居一等,除翰林检讨,充《明史》纂修官。”(《曝书亭集》卷三十九。)冯中堂、杜中堂、李中堂,指充任读卷官的大学士冯溥、杜立德、李霨,所谓“三中堂”也。“明中堂”,指时任武英殿大学士的明珠。朱彝尊同明珠之子纳兰性德为知交好友(参《朱彝尊年谱》45.14条、46.1条等),家信中消息,大约通过性德,从明珠处打探得来。
[13]朱彝尊《报周青士书》:“仆频年以来,驰逐万里,历游贵人之幕,岂非饥渴害之哉!每一念及,志已降矣,尚得谓身不辱哉?昔之翰墨自娱,苟非其道,义不敢出;今则徇人之指,为之惟恐不疾。夫人境遇不同,情性自异,乃代人之悲喜,而强效其歌哭,其有肖焉否邪?”(载《曝书亭集》卷三十一。)
[14]关于朱彝尊思想的转变,详张宗友《“多文之谓儒”——以〈原教〉篇为中心看朱彝尊之“文章尔雅”》之分析(载《苏州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

注:本文发表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9第4期,此据作者原稿,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张宗友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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