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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历史想得太大,把个人想得太小

 淡墨书香日子长 2020-10-27
通过一段演讲,段志强老师试着解答大众对于历史学的刻板印象和期待。他将历史叙事比喻成“翻译”,并建议每个人,都不要觉得自己太渺小,要试着去记录自己的历史。

因为,再宏大的叙事,都是由一个个个体构建起来的。
 


🎙
TedTalk成都 x 段志强

       

《万物理论》

       
1.

作为一个历史专业的从业人员,同时也作为一个给人讲全球历史的人,这段时间经常被问到几个问题:你觉得历史发展到今天,是不是要发生转折了?在未来的历史上,今天是个什么位置?现在这个世界格局,是个什么走向?好像这段时间大家普遍提到的感觉是,混乱,无序,不确定性。
 
这些问题,当然是很自然的反应,特别是“变局”这个词儿,过去我们总是形容过去的,现在呢,自己变成了剧中人,可能 一时半会儿还不适应吧。

老实说,我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所以觉得特别羞愧,好像白拿了纳税人的工资,做了假学问。不过痛定思痛之后想一想,好像也还有话可说。

其实,变化、混乱、不确定性,在历史上一直都存在。过去我们可能觉得没什么变化、比较稳定的时代,现在也发现,还是有许多变化的。
 
比如,过去我们总说,中国两千年的封建社会,本质上没什么变化,变的只是统治集团不同,皇帝姓啥。其实怎么可能有两千年都不变的社会呢?
 
秦朝和汉朝都有一种制度,叫做二十等爵制,就是社会当中的绝大多数男性,都会有一个爵位,其实就是一种级别,一共二十个级别。你的所有身份,待遇,分到的土地,权力和义务,统统都和这个级别挂钩。
 
社会里的每个人,都像打怪升级一样,努力提高自己的爵位。怎么提高呢?早期主要就是靠打仗,砍掉敌人的一颗脑袋,就升一级,所以敌人的脑袋就叫“首级”。
 
后来太平了,这套制度就越来越复杂,哪天皇帝开心了,还要“普赐民爵”,所有的人都涨一级。爵位有时候还能买卖,明码标价,犯了罪还可以抵罪,也有一个折算的比例。
 
有一部数学书叫《九章算术》,里面甚至有一道应用题说,五个人出去 一起打猎,打了五头鹿,请问该怎么分?五个人五头鹿,为什么会变成数学题?因为这五个人的爵位不一样,爵位高的人要拿大头,低的人拿小头,比例也都是规定好的。
 
这种社会控制的制度,汉朝以后慢慢就没有了。至于未来会不会再出现,也很难说。总之,从社会控制的角度来说,秦汉跟后来的历史就很不一样。
 
那为什么我们不太关注这些差别呢?那是因为我们对历史的理解其实是在一个宏大叙事的框架中。
 
宏大叙事本质上是对历史的一种简化,或者说一种翻译,就是把各种各样的事件,人物,关系,翻译成简单的历史名词。从秦始皇到孙中山,两千年的历史我们只用四个字就翻译过来了,那就是封建社会。
      
但是,天知道,这两千年里生活了多少活生生的人。但是不管,我们有了封建社会这个概念,不管你是汉朝还是明朝,都一样。

所以我们就有了一种错觉,好像两千年的历史没什么本质变化,到近代才出现变局,其实变局是常态。

2.
 
再举个例子,我小时候听历史故事,有一件事特别不能理解。大家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怎么得民心呢?

秋毫无犯,军纪严明,真要到特殊时刻还要携民渡江什么的,我想要当皇帝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我要是穿越回去,肯定管好下属,不贪图享乐,不荒淫无道,得了民心,自然不就得了天下了吗?
 
后来我长大就明白了。古时候资源非常有限,你不让士兵去烧杀淫掠,可能他们就不会替你卖命,很多时候,人家愿意跟着你拼命,为的就是打赢了可以去烧杀淫掠;很多时候,打天下就是在作恶与做事之间走钢丝。
 
但是为什么少年的我会有那种印象?主要就是我们对历史的翻译,把政治权力的争夺和转移翻译成了一个道德故事,你看过去的历史书上,凡是开国的皇帝,总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好像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他是他就是他。
 
我们说历史的确定性,说得像这种确定性就是制造出来的,先假设一种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逻辑,再把一些人打扮成道德模范,这样开国皇帝就不再是军阀混战中脱颖而出的幸运儿,而是真命天子了。
 
当然,现在历史学已经比较发达,看问题不再这么简单化了,那是不是就不翻译了呢?这个也很难说。
 
比如说,明朝灭亡,清朝建立这段历史,过去,要是站在清朝官方的立场上,肯定是个道德故事,“历代得国之正,无如本朝”。为什么我们得天下最正当呢?因为明朝不是我们消灭的,我们不但没有消灭他们,我们还为他们报了仇,顺便接管了天下。

但是到近代以来,这段历史也还是一样的被翻译成各种故事,比如说,搞民族革命的人把它翻译成一个民族故事,满人如何夺取了汉人的江山。

搞政治革命的人把它翻译成一个阶级斗争的故事,农民起义如何伟大,后来如何被摘了胜利果实。

普世主义者把它翻译成一个全球史故事,西方的殖民帝国、东方的日本,如何参与了中国的历史,气候、环境这种全球性问题如何导致了明末的战乱,甚至还有人说,某个火山爆发,就是造成明朝灭亡的罪魁祸首。

技术主义者呢,把它翻译成一个军事竞争的故事,说葡萄牙人带来的火炮决定了最终的结局。
 
这些翻译,就像把一段中文翻成多种外语一样,事情还是那么个事情, 但味道已经不是那么个味道了。
 
不是说这种宏大叙事的历史一定不对,但是它一定只呈现了部分的事实,而忽略了无数的细节。
 
3.

不知道大家意识到没有,如果你觉得之前的生活比较有秩序,比较确定的时候,那首先是来自个人的经验,其次是来自我们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的社会主流经验。

但是坦白说,这种确定感只是某个阶层的特殊经验,对于另外的、有意无意被边缘化的人群来说,生活一直都是不确定的。
 
就像历史的宏大叙事其实只是挑选了历史当中的一小部分现象来涵盖整体一 样,我们平时的经验,对中国和世界的想象,其实也都是以偏概全,拿部分当整体的。
 
我们可能平时不会想到,对于曾经的下岗工人,后来的农民工,各种意义上的少数群体,残障人士,还有很多人的生活本来就是充满挑战的。好像我们比较自觉地站在主流,或者是制造出来的主流立场上来思考问题。很不幸,很多时候历史学在其中扮演了一种推波助澜的角色。
 
这个不是在批评什么。我们也都理解,对于一个社会来说,稳定感、安全感是很重要的。

不需要多长时间,我们刚刚经历的这些事情就会被描述成一段确定性的历史,最有可能的,就是翻译成,或者说净化成一段道德故事。后来的人再读历史,他们的感受和我们的感受可能会很不一 样。
 
这一点,如果我们回顾一下自己的历史,再跟大历史各种说法对照一下,可能会发现,生活真的很难预测,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偶然,我们在十几岁的时候都想象过自己未来的生活,现在完全实现的恐怕不会很多。
 
其实真实的历史也是这样,只不过大历史有人翻译,个人的历史却没人搭理。

我建议大家不妨写写,至少是想想自己的历史,甚至可以尝试自己建立起一种宏大叙事。

比如,我们可以把自己的人生写成一个成功学的励志故事,过去的闪光点都是成功的预兆,人生的低谷都是成功的铺垫;当然也可以写成别的模式,比如悲情模式,游戏人间模式,甚至修仙模式等等。
 
你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国家, 两个人结婚就是两个国家缔结了永久同盟条约,吵架就是外交摩擦,当然我们希望不要发生战争,那是家暴。生了孩子,就是两个人各自割让一块领土, 组成一个小国家,一开始是你们的保护国,但最终你要培养他独立,独立了以后你就不要干涉他的内政了。
 
我总觉得,我们现在把历史想得太大了,把个人想得太小了。

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惊心动魄的,后面你会听到乐队的故事,社区的故事,食物的故事,方言的故事,那都是历史。从每个群体,甚至每个人的视角,都可以写一部独特的历史,这种历史当中,我们自己就是中心,就是自己的历史学家。
 
一旦开始写自己的历史,你就会得到两方面的收获:一方面,你会发现宏观历史的问题,它和你的人生不一定重合,个人在宏观历史中并不只能是随波逐流的尘埃;另一方面,你也可以制造自己的确定性,来对抗生活本身的不确定。
 
与其沉浸在不确定的恐慌之中,最后被发明出来的、确定的宏观历史所吞噬, 那还不如我们反过来,先给自己一个位置,再看穿历史的神话。
 
毕竟,只有先意识到历史的不确定,我们才有机会创造历史,而那个创造历史的我们,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首先应当拥有确定的存在感,那是我们作为历史主体的基本尊严。
 
4.

回到我们开头的问题,在未来的历史上,今天是个什么位置呢?
 
说到底,宏观的历史对于每一个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就说这次疫情,总有一天历史书上会写,它在哪一年结束,但是对于受过伤害的人来说,也许它的影响会持续一生。那它到底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也许就不是那么简单用一个年份就可以说清楚的。这就是个体经验对宏观历史的修正。
 
所以,更进一步,我也希望大家都成为社会的历史学家,从自己的角度来理解大的历史。我希望历史能小一 点,个人能大一点,历史当中有个人,个人也能写历史。
 
所以,与其问今天在宏观历史上的位置,不如问宏观历史在我们今天的个人生活中有什么样的位置。这样的问题你自己就可以回答,而且,只有你自己才能回答。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给出自己的回答,那么,这些答案一定是多元的;这些多元的答案的集合,才是真实的历史。

《万物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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