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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南佳的短篇小说《春旺的婚事》

 黄石新东西 2020-10-29

春旺的婚事 

1

春旺老师上完了初三年级下午的英语课,刚走出教室门,就被郭老师叫住了。郭老师直接把他拉到教室后面,避开操场上的学生,来到教师宿舍前的林荫路上,才停下脚步。这会儿整条路静悄悄的没有行人,十月和煦的阳光透过依然茂密的法国梧桐枝叶,零零碎碎地落在地面上,不规则的光斑显得格外的光亮耀眼。

“明天大早你跟我到雅琴家去相亲,我跟我表哥表嫂都讲好了,也帮你向周校长请了假,你将明天上午的课与别的老师调一下。”郭老师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习惯性地扶了扶了他的近视眼镜,接着叮嘱道:“你将自己好好地收拾齐整,别的不用你准备。明早起早些,要走三十多里的路咧,骑你弟弟的自行车去,可不能误了时间。”

春旺赶紧点头答应,心里既高兴又紧张。

春旺打心眼里尊重和感激郭老师。春旺读初中时,郭老师是他的班主任,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当年能够继续读书、后来考入县城师范,都是得益于郭老师。他读初一那年,父亲去世了,母亲原打算是让他退学回家务农的,郭老师听说后,找到他的母亲极力争取,费尽了口舌才让他继续读书。也正因为郭老师了解他家里的困难情况,在他读初中的三年时间里,给了他很多关心和照顾,包括减免学费、补贴学生餐费等方面,他每年都在学校公布的名单中,而且是最高档,好在他的学习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让全校师生没有什么闲话可说。初中毕业后,他考入了县城师范,郭老师比谁都高兴,到县城师范学校入学报到时,是郭老师代替家长送他去的。三年后,他从师范毕业,又是郭老师把他接回这所公社中学来任教,两人成了同事。

时间过得真快,春旺回母校当英语老师已有八年多了。这八年多的时间里,学校教师食堂的充足营养,规律的校园生活,加上他有空就回家帮助母亲做农活所得到的体能锻炼,使得春旺身材体魄有了很大的改变,他的个头虽然刚到一米七,但已没有了过去瘦小的影子。同时,在自身努力和包括郭老师在内的诸位前辈悉心指导下,他已成为一位优秀的中学老师,他的英语课不仅学生喜欢,在全县也是首出一指的。在几次全县课堂教学演示比赛中,他都获了奖,县一中曾想将他调去,但他综合考虑后,婉言拒绝了。相对工作上的顺风顺水,春旺老师生活方面虽然也有较大的改变,但仍然处于很纠结的境地。

春旺有点心绪不宁地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跃进公社中学设立了二十多年了,地处跃进镇旁边,校舍依山而建,树木葱笼,风景不错,是个读书育人的好地方。这里离县城近百里地,相对偏僻,所以生源充足。教师宿舍虽然破旧,但还是比较宽敞,每个老师都有一个平房套间。春旺的宿舍里很简陋,一书桌一木椅,一乘衣柜一张单人床,还有就是一个木制脸盒架,上下两层各放着一个搪瓷脸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家什,他确实没有钱来置办多余的个人用品,这几年攒下的钱都用来办弟弟的婚事,将积蓄用完了,还找同事、同学借了两千多元。他盘算了一下,按照他现在每月一百二十五元捌角的工资收入,加上年终奖金,要差不两年时间才能还清。只是眼下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春旺将讲义放到书桌上,转身就出门到学校教师食堂去了。这个时间点,大家应该都在食堂里吃晚餐,他要借吃晚饭的机会,与其他几位任课老师调好明天上午的课程,然后回到八里外的家,找弟弟二旺和弟媳秋莲商量借自行车的事。

2

当春旺赶回何寨村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刚到村口,碰到了同村强叔家的老婆张姨,他还没有开口打招呼,张姨就先笑着喊他了:“春旺老师回来啦?又给你娘带好吃的饭菜了吧?”

“没有带什么饭菜,回来有点事儿。”春旺立即回应道,把手中提着的丝网袋打开来,拿出一个铝制的饭盒:“在学校食堂买了份菜,给你家分点吧!”

张姨忙不迭地摇手道:“不用,不用!我家已吃过晚饭了,你快点回吧!”

春旺这才继续向前走,他家房屋在村子的中间。他注意到从今年暑假起,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同村人再没有人叫他的小名“大旺儿”,也没有人直接叫他“春旺”了,不知不觉地将对他的称呼全都改成为“春旺老师”或“何老师”,对他的态度都变得恭敬起来。他记得,今年端午节的那次分家时,被自己母亲邀请来主持分家的生产队长根生叔和自家里辈份最高、年纪最大的二爹,都是第一次改口叫他“春旺老师”,他当时很不适应。

那次分家是他母亲要求办的,他初始不同意。他娘对他说,大旺儿呀,现在二旺已成家了,树大分枝,该分家了!你也要尽快找媳妇成家,这样娘才放心啊。他知道,分家是他娘为他好才坚决要分的,他也不能忤逆他娘,最终只得同意。今年端午节那天,在队长和二爹的见证下,春旺将家里三联土屋瓦房和家什全部给了二旺,所有的外债都揽到自己的名下,理由是他吃“商品粮”、拿工资,学校有房子住。母亲暂时先跟二旺生活,春旺每月给付生活费补贴五十元,待春旺成家后再商议是否更改。原本春旺要求给多一些母亲的生活补贴,但所有人都反对,他只好作罢。分完家后,队长根生叔只说了一句话:“读了书的人不一样啊!春旺老师,孝顺!义气!”

春旺拐过邻居家的屋角,就看到了自家的三间土屋瓦房。听母亲说,这房子是在他出生那年建成的,到如今有二十多年了,已显得有些陈旧破败,此刻有几束灯光从关闭的木板大门缝隙间透射出来,黄色的光影斜斜地印在大门口的场地上,让他心底莫名地升起丝丝的暖意。

春旺轻轻推开贴着褪色“喜”字的大门,看到母亲、弟弟和弟媳正围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吃晚饭。在昏黄的灯光下,年纪还没到五十岁的母亲显得比以往更加苍老了一些,背更佝偻了,但脸上的气色还是比较好。春旺喊了一声“娘”,顺手就将手里的饭盒打开,放在桌子上,那是他刚从学校食堂买的青椒肉丝。他还注意到进门半年多的弟媳秋莲起身招呼时,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他的心里突然高兴起来,觉得自己这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自己很快就有了侄儿或者是侄女了。

生于六零年的春旺己经快二十六岁了,在农村,这年纪的男人一般都已是孩子他爸了,有的可能有两个伢儿,但他到现在连对象都没有,这个局面跟他的家境有很大关系。他十一岁丧父,那时弟弟只有七岁,他的母亲含辛茹苦把他们兄弟俩拉扯大。更难得的是,父亲去世后,母亲让他继续读书,读完初中后,就考入了县城师范,吃起了“商品粮”,毕业后才满十七岁就成为了一名在编的中学教师,每个月拿的工资比做农活挣工分的收入要高出好几倍,这出息在十里八乡里也是少有的。但弟弟二旺读完小学就没能再上学,开始做农活了,靠母亲一人在生产队拿工分,实在是没有能力供两人上学。对于二旺辍学这事儿,春旺心中始终怀有愧疚,总是想方设法地补偿。春旺毕业工作后,就与母亲商量,送二旺去学木匠手艺,自己拼命地攒钱,决定先给弟弟二旺说上了一门亲事,在弟弟成家后再考虑自己的婚事。今年初费尽周折,终于办完了二旺结婚成家的大事。眼下,可以预见着二旺很快就有孩子了。

春旺简单地讲了自己今天回家的目的:“借自行车用一天,明早去办点事。”

母亲当即大声说:“大旺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要出去办事情,车子骑去,原本就是你买的!”

只是弟媳秋莲听后不高兴了,嘟囔着:“自行车是我结婚的聘礼呢,还不是当初说好的永久牌……”

二旺赶紧伸手拉了拉自己媳妇,然后笑着对哥哥春旺说:“哥!要用车子,骑去就是了,说什么借呢!”

二旺是典型的农村青年,面色黝黑,身体健壮。春旺看着一脸喜气的弟弟,开心地说:“好,我这就将车子骑学校去,明天中午还回来。我还要回校去批改学生今天的作业呢,就不在家里耽搁了,你们继续吃饭吧!”他转身走向堂屋边的自行车,又想起了什么似地回身道:“二旺,现在秋莲已有身孕了,你要多弄点鱼肉之类的荤菜,给她补充补充营养啊!”

3

春旺出门返校的时候,半边月亮斜斜地挂在天空中,淡淡的月光洒在乡间的田地和远处的山丘上,田野里一片朦胧,田间的小道如一条模糊的白线在前方蜿蜒伸展着。那些曾在夏季里焦躁鸣叫的各种昆虫,现如今安静了许多,偶尔有三两声衰弱的虫鸣传来,让秋夜的田野显得更加静谧。乘着朦胧的月色,春旺沿着田间小道骑车回校,想到刚在家里借自行车时弟媳小声说的话,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弟媳秋莲是附近天子坳村的姑娘,天子坳村与春旺所在的何寨村相隔一座天子山,同属于跃进公社。因为相隔不远,两家人相互都知根知底,春旺也了解相关情况,所以当初委托媒人做媒时,他对媒人选定的秋莲姑娘是很认同的,也就尽全力地去办成弟弟的这桩婚事。前两年为了二旺的婚事,春旺自个儿或与媒婆一起不知翻越了多少次天子山,最后一次是今年二月花朝接新娘子和抬嫁妆。那嫁妆中最重要的物事就是农村结婚约定俗成的“三大件”,分别是“有声”的燕舞牌双卡录放机、“有影”的上海牌黑白电视机和“有转”的春燕牌自行车。其中女方要求的自行车是永久牌,春旺确实没有办法买到,就连其他牌子的自行车也很紧张。最后还是郭老师帮忙解决的,让他的在县供销社当副主任学生批了个“条子”,才买到这辆春燕牌自行车。

春旺的母亲是地道的农村妇女,在勤俭持家,辛苦劳作等方面都是没让旁人有话说的,但为人老实木讷,不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不知道从哪天起,大概是在春旺师范毕业工作之后吧,家里对外待人接物的事情全部由春旺接了下来。所以,操办弟弟婚事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春旺的肩上。去年底,弟弟的婚事就应该办了,女方提出的“三大件”聘礼要求将婚事给拖着了。最后,春旺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找几个同学、同事凑齐了款项,年前就买好了黑白电视机和收录机,就是自行车太紧俏,直到过春节时才买到,还不是永久牌的。为这事儿,他与媒婆专程到天子坳村作了解释,反复几次才定下了婚期。

现在,总算是将弟弟的婚事办完了,春旺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可以开始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这么想着,春旺顿时觉得浑身轻快起来,由田畈间的小路转上县道柏油路后,车子也骑得飞快,几分钟就到了跃进镇。街道上的农机站、供销社、粮站等单位大门口亮着电灯,将街道照得又宽又亮,春旺一阵风似地穿过主街,转过弯就是跃进中学大门口的连接路,从这里可以看到校园内教学楼还是灯火通明,春旺回到自己的宿舍时,学校晚自习还没有结束。

4

学校的作息是很有规律的,跃进中学的老师与住校学生都是在六点起床,然后参加早锻炼,六点半开始学生的朝读课,七点半至八点是早餐时间。但今天春旺老师在早上五点多一点就醒了,他在夜里睡得不踏实,做了几个梦,有点乱七八糟的。他与郭老师约好是六点出发,为了不误事,昨夜他睡得也早些,连学生的作业都没有批改完就睡下了,可心中的忐忑让他这一夜没睡好。

春旺起身坐在床上,回想起昨夜做的梦。依稀记得在梦里梦到了他的婚事日程到了去女方家里提亲阶段,郭老师、他的舅舅陪同他一起去的,在雅琴家宽敞明亮的堂屋里坐着,他带着两瓶黄鹤楼酒和一提糕点,放在他的脚边。雅琴妈态度不太友善,紧绷着脸,听完郭老师说的一番提亲的话,当即回道:“他何家也太穷了点吧?!仅有三间瓦房都分给了他弟弟,他一间房子也冇得,还背着两千元的债,我家雅琴嫁过去怎么过日子呀?”郭老师还在争辩:“表嫂!你听我说,他家穷是暂时的,人家是做出来的哟……”可雅琴妈已站起了身,准备送客了。春旺又急又窘,从梦里急醒了……

春旺自认为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两年里,不少热心的亲戚朋友都为春旺的婚事操心,先后介绍了一些姑娘,有农村户口的,也有吃商品粮的,但见了第一次面后,没有一个有后续的故事。主要原因还是他家底子太薄了,家中早年就没有父亲,只有一个老娘,还有弟弟要成家。现在虽然弟弟成家了,却在春旺的坚持下,将家里的所有家产都分给了弟弟,自己不仅没要那三间瓦房,还把弟弟结婚欠下的债全接下了。春旺虽是跃进公社中学的一名优秀英语老师,公社里的人人都很敬重他,收入过得去,长相也过得去,可负担太重了呀!毕竟嫁人过日子和尊重老师是两码事儿。不过,春旺对前面所有没有成功的说媒和相亲都不在意,也没有往心里去,他那时候只想着先办好弟弟的婚事,再考虑自己的事。可这次不一样,他打心眼里担心成不了。

办完弟弟婚事后,春旺正式考虑自己的婚事。作为长者的郭老师为他挑来捡去,最后决定将表侄女雅琴介绍给他。春旺从郭老师那里了解了雅琴的基本情况后,觉得很中意。在暑假里,他邀请同校教语文的王老师一起去雅琴工作的前进公社供销社,目的是去看看姑娘本人,也让王老师参谋参谋。他们那一次去,并没有与在柜台内忙碌的雅琴说话,只是到店堂内看看,这一看却让春旺彻底动心了,王老师也极力拾掇。越是这样,春旺越是不敢上前搭话,在店里呆的时间没有超过半小时,就拉着王老师逃出了前进供销社营业厅的大门。

过了三天,春旺一个人偷偷地赶了四十多里的路,第二次来到前进供销社。他鼓起勇气,在南货柜台与售货员雅琴交谈了三句话。

“同志,我想买几盒火柴。”春旺走到柜台前,很紧张地将打了多遍腹稿的话讲了出来。

“买几盒呀?”穿着浅色碎花衬衣、深色涤纶裤子的雅琴立即走过来,白净的瓜子脸上满是微笑,热情地询问道。她那垂到臀部的乌黑长辫子随着她走动而晃荡着。

“三盒。”春旺回答,同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块钱来,放在柜台上。

春旺看着雅琴回身从货架上拿了三盒火柴,轻巧地放在柜台上,再收了那一块钱纸币,放入身后的钱箱里,找出九角四分零钱来,递给了他:“三盒火柴共6分钱,找你9角4分。”

春旺一直看着雅琴动作,待耳朵里传来清脆柔软的声音时,才惊醒般伸手去接零钱,还与雅琴的手指触碰了一下,嘴里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他一把抓住零钱,连那起三盒火柴都没有拿,转身落荒而逃。

春旺到现在都在懊悔,跑了几十里路,只跟雅琴说了三句话,加起来不到二十个字,这哪里是当老师的能耐哟?他也是奇怪了,平常讲课时说话流利得很,可以做到滔滔不绝,可就是不敢与雅琴多搭讪说话,心底有说不出的紧张。现在想着昨夜的梦,心里更没有底了,但郭老师热心地穿针引线,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打“退堂鼓”。

春旺猛地摇了摇头,试着将心中的不安甩开一般,然后迅速起身下床,穿鞋穿衣,刷牙洗脸。春旺收拾自己的时候,在穿什么衣服的问题上犯难了。他只有那么几套衣服,其中最好最新的衣服是一套运动服,那是今年学校召开运动会时为老师集体购买的,还有就是去年到县城参加公开课颁奖时买的一套西服,平时穿的那件夹克衫已有好几年了,袖口都磨得起毛,旧得不成样子。今天是到未来的丈母娘家去,穿运动服明显不合适,穿平常时的衣服也不妥,权衡再三,春旺还是穿上那套只穿过两三次的西服。

当他将自己收拾妥当,就听到门外传来了郭老师的声音:“春旺,六点了,我们要动身出发了!”

5

深秋早晨的太阳升起时间较晚,此时的天色还是蒙蒙亮,小镇四周田野上的薄雾缓缓地向校园内飘荡。春旺和郭老师一人一辆自行车,从学校出发了。出校门的那段路上,陆续遇到不少走读上学的学生恭敬地向他们俩打招呼:“郭老师、何老师早!”他们在匆匆答应的同时,已骑行到了小镇街道上的柏油路。他们要去的雅琴家在前进公社林家铺子,要走一段柏油公路和一段机耕土路。

跃时公社地处相对偏远,平常时节,跃时公社区域内的这段柏油公路上行驶的汽车本就不多,这会儿几乎没有遇到一辆路过的汽车,自行车和行人也很稀少。郭老师与春旺并排着骑行,方便说话。

“春旺啊,雅琴家的情况我已跟你讲过了的,她的照片也给你看过了。”郭老师骑着二八式五亭桥牌自行车与春旺并行着,微微扭头笑呵呵地对春旺说:“雅琴的家庭和姑娘本人都没得挑的,你一定要努力将这婚事办成,不要没信心,别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嗯啦!”春旺立即答应,用力蹬踏自己骑的二六女式自行车,保持着与郭老师并行,心里却在犯嘀咕。

在上半年,春旺就从郭老师那里知晓了雅琴的一些情况,因为确实中意上心,在暑期里,他又托自己在县城和前进公社教书的同学打听了更加详细的情况。雅琴的爸爸在县政府工作,是一位科长,妈妈在林家铺子农村里务农,是典型的“半边户”,家境是村里最好的,他自己的家境与雅琴家简直没法比。雅琴是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在省城上大学,一个在中学读书。雅琴今年二十二岁,就年龄来说,在农村也算是大姑娘了。可她高中毕业就到前进供销社上班了,也解决了商品粮户口,这么一来,好象年龄又不算大了。他比雅琴大四岁,长相与雅琴比差远了,工作单位和工资收入也比不上雅琴。这一比较,春旺不禁有点泄气,心里没有了自信,脸上也就没有笑容,有点凝重。

走完前面柏油公路的上坡后,就要分岔走土路了,走这条土路到林家铺子最近。天色已经放亮了,东边的天边出现鱼肚白,朝霞慢慢地染红了半边天。在土路上不能并排着骑自行车,郭老师就骑行在前面,春旺在后紧跟着。一路上,郭老师都是在夸赞雅琴如何的好,如何漂亮:“春旺你小子没有看到雅琴本人,她的长相可是随我那表嫂的哟,在前进公社都算得上是‘一枝花’啊!”

在后头紧跟的春旺心里绝对赞同郭老师对雅琴的评价,只是没有应声,更没有说出自己在暑假里偷偷去看过雅琴两次的事,紧紧跟在郭老师身后,细心地听着他说的话。

郭老师接着说:“今天你可以见到雅琴啦!”自行车在土路上有些颠簸,郭老师的话音有点飘突:“本来,中秋节过后就要带你到她家去的,我那表嫂说,要先到何寨村去访一访后再说,所以约在今天了。”

土路凹凸不平,郭老师骑行有些气喘,但他讲的话春旺听得清清楚楚。听到今天可以见到雅琴,春旺抬头正好看到那刚冒出地平线的太阳,顿时觉得天地间特别地光明,身上温暖一片,心底不禁兴奋起来。可郭老师后面的话,又让他心里打起了鼓,忧虑担心得不得了,他着实害怕雅琴爸妈到何寨村访家情后,如同昨夜梦里梦到的结局一样,直接拒绝结亲。

“如果今天早上我表嫂给我们俩准备了早饭,就说明这次亲事能成。”郭老师在前面边骑行边说道:“如果没有早饭吃,嘿嘿……”

郭老师最后如同总结一般地进行预测,并且自个儿在前面“嘿嘿”地笑着,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让春旺心里更加紧张了。

两人大约骑行了一个小时,到了黑岗,黑岗是一片茂密杉树林覆盖着的山岗,过了这道山岗,地势就变得平坦起来。下岗是一条坡度和缓的下坡路,路的尽头就是林家铺村了。

6

相对于多山的跃进公社,前进公社的地势显得非常平坦,一条从县城到地区昌州城的省级公路贯穿公社全境,林家铺村就在这条公路旁边。因为交通、地域等诸多因素,使得前进公社的经济状况比偏远的跃进公社要好得多,村民的平均收入和生活环境在全县也是排在前几位,这一点从村民的住房就可以看出来。林家铺村的土房已很少了,大多都在近几年翻新盖了红砖房,靠近公路旁的几户人家还盖起了楼房,这主要得益于近年来推行的“土地承包责任制”,据说前进公社是全县最先推行改革的公社。

郭老师轻车熟路地穿过村子,春旺紧跟着,来到村后小山丘前的一户单门独院的人家。在院门前,两人停下了自行车,春旺第一次来,仔细打量着,他看到院子有近一人高的院墙,院子里面地面平整,正面是一栋四联的红砖红瓦房。这会儿,郭老师对着敞开门的院子喊:“表哥表嫂在吗?”

“在家!是瑞年来了吧?”院子里面传来浑厚的男声,紧接着一个男人快步迎了出来,侧身站在院子门内侧:“哎呀,快进来!”春旺猜想这男子就是雅琴的爸爸,他的猜测马上得到了印证,只听郭老师笑着说:“表哥,你回来啦!”

春旺跟着郭老师将自行车赶进院子里架好,又跟着郭老师走进堂屋。趁这机会,他打量雅琴爸,穿着中山装的雅琴爸爸长相很英俊,也很有气质,待人热情,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吃国家饭的人。他的脸上没有皱纹,只是鬓角有些白发了。

郭老师进堂屋后,从帆布包里拿出了两瓶汾酒递给雅琴爸爸:“这是春旺带来的一点意思。”

“这是干啥呀!花这个冤枉钱完全没必要!”雅琴爸爸摇手推搡着,最后在郭老师的坚持下,还是将酒接了下来,同时仔细打量着春旺说:“这是小何老师吧?你们快坐,早饭都准备好了,一会儿一起吃。”

“我就是何春旺。”春旺老师有些紧张地赶紧回应道。他这才注意到,亮堂的堂屋里,栗色的八仙桌上已摆着几样菜肴和早点,一碟花生米,一碟腐乳,一盘腌菜和一盘青菜,还有一个大瓷碗,盛放着几个包子和油条。这些食材摆放在一起显得很精致,不象他家里,没有盘子碟子,盛菜盛饭都是粗瓷大碗。

“秀玉,粥好没?”雅琴爸对着堂屋旁的厨房高声问道,接着又说:“瑞年他们来了,可以开始吃饭了。”

“粥煮好了,这就端上来。”随着声音,系着围裙的雅琴妈妈端着盛满白粥的瓷碗,从侧门走进了堂屋。雅琴妈一边将八仙桌上的碗筷都摆好,一边招呼大家开始吃早饭。

郭老师在八仙桌右侧坐下,环顾了一下整个堂屋后,问道:“雅琴呢?怎么不出来一起过早?”春旺感激地看了郭老师一眼,其实他一进门就在找雅琴的身影,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现在郭老师代替他问了。

“小琴昨天回家了,又回单位去了。”雅琴妈回应道。

“那……”郭老师一时不知如何说了,不是说好了来相亲的么?主角都不见面怎么相亲?春旺的心往下一沉,刚刚因为“准备了早餐”生起的一点喜意,瞬间消散了。

“是这样的,雅琴今天确实有事。”雅琴爸爸笑呵呵地解释道:“十一国庆节,她们供销社排了个节目参加演出,被县社选上了,准备重阳节参加昌州地区的汇演。临时通知节目演员从昨晚起到县城集中排练三天,小琴是主要演员,不去排练不行。”

“是啊!小琴昨天回家讲了,她是领导点名必须到场的。”雅琴妈笑咪咪地接着说:“咱们先吃早饭,吃完饭后再说别的。”

雅琴妈麻利地将筷子分发到每个人手上,递给春旺时,笑容满面地看着春旺说:“莫客气哈,多吃点,今天特意到马路边的包子铺买了包子油条。”

“谢谢!”春旺连忙接过筷子,开始拘谨地吃稀饭,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他连接下来雅琴妈招呼他吃包子都不知回应,还是郭老师直接夹了一个包子给他,解了围。

春旺很局促,如坐针毡一般,心里患得患失地不得安宁。郭老师与他的表哥表嫂边吃边聊,谈的无非是一些人情闲话,倒是很轻松愉快。春旺只是听着,好象没理解他们聊的内容。在这种心绪不安的状态下,总算将这顿早饭吃完了。

7

吃完早饭,雅琴妈开始收拾饭桌,雅琴爸爸则对郭老师说:“我们到院子里坐坐吧!把椅子带出去,现在外面的石凳有些凉。”说着,就提起一把椅子走向门外,郭老师和春旺也各自搬了一把椅子,来到院子里。

此时太阳已升到屋檐上,温暖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院子。在院子左侧栽着一棵树干直径近一尺的樟树,树冠差不多超过房脊丈余,仍然苍翠的树叶罩住了半个院子。树下有一个圆石桌,配有四个石凳,早晨的阳光正好斜照着石桌那里,可以想见,到了正午,树荫就会把这里的阳光挡住。三个人把椅子放在石桌旁,雅琴爸爸说:“你们先坐吧,我去泡壶茶来。”说完,就转身进屋去了。

郭老师坐了下来,又拉扶着椅子背站着的春旺坐下,才慢慢开口道:“春旺啊,估计这次相亲成不了哇!”

“您不是说有早饭吃就能成吗!?”春旺急声应道。

“来我表嫂这样的人家,不管什么样的客人,都会有早饭吃!”郭老师原本有些担忧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小声说道:“你没看到雅琴不在家吗?两个人的面都没见上,相什么亲呢?”

春旺不吱声了,心道:见面是见了的,只不过是我偷偷去见的,不是正式邀约的见面,不作数啊!

“估计我表哥表嫂到何寨村去访了家情,这一关你就没有过啊!”郭老师悠悠的说:“所以,今天你这见面关就不用了。”

郭老师说完这话也不吱声了,两人就在阳光里默坐着。春旺调整了一下心情,就抬头打量起院子来。这是一个不太规则的四方形院子,除了石桌旁的大樟树外,院墙边还栽了两棵桂花树和一棵石榴树。桂花树上还残留着稀稀落落的黄色花瓣,空气中那一份幽香来源于此。石榴树上已没了果实,连叶子也没多少了。整个院子看起来很整洁,没有多少杂草,两个院角都种着花,一边是七八株美人蕉,宽大的叶片己大多枯萎,红色的花瓣也耷拉着。另一边是一丛秋英花,却是开得正艳,色彩斑斓,煞是好看。

“等急吧?!” 雅琴爸爸爽朗的笑声响起,他手里拿着一个白色墨花的瓷茶壶和四个玻璃杯,从堂屋里走了出来。他把杯子轻轻地放在石桌上,然后开始倒茶,是深红色的普洱茶。

雅琴爸爸把茶水分好,坐下来后笑着说:“你们别着急,待会儿雅琴妈就出来交底。”他喝了一口茶水,接着正色道:“我们家虽在农村,但对儿女的婚事不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也不要三聘六礼,全由儿女自己做主。小琴的事,有瑞年做介绍人,放在农村来说,也算是有了媒人吧,没有违背乡规。”

郭老师和春旺听了这番话,有些狐疑的相互望了望,却不知道如何接口。这时,雅琴妈提着一个红色印花的开水瓶走了出来。她径直接走到石桌旁,给茶壶里添水。春旺赶紧起身到堂屋里,再搬了一把椅子出来,放在雅琴爸爸旁边。雅琴爸爸妈妈看到这一幕,会心地笑了笑。

雅琴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款款地在春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小心地啜了一口茶,然后说:“不瞒你们说,我和小琴她爸在中秋节到何寨村去了一趟,也委托亲戚打听了一下春旺本人和他家里的情况。”说到这儿,雅琴妈顿了顿。春旺和郭老师紧盯着雅琴妈的脸,紧张地静听下文。

雅琴妈捋了捋耳朵旁边的头发,她的脸型很好看,皮肤细腻,只是有点黑,应该是做农活晒多了太阳的缘故吧。春旺注意到,雅琴跟她妈的眉眼真的很像。

“怎么讲呢?”雅琴妈好象在考虑怎么说更恰当。春旺心里太紧张了,感觉自己拿杯子的手心都出汗了。

“春旺家现在确实很穷。”雅琴妈终于接着往下说了:“不过呢,人家是做出来的!婚事关键还是看人品,春旺这孩子的人品没说的,我和小琴他爸都认可。”

“嗯!”雅琴爸爸接口道:“春旺不错!”

“至于见面,小琴昨天回来说,她在暑假里就见过你。今天她确实有事,她说相亲的事我们定就行了。”雅琴妈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三盒火柴来,递给春旺,笑眯眯地说:“这是她要我交给你的,说是你买的。”

春旺慌忙地去接,可手里还端着茶杯,忙乱中将茶水撒了一地。

8

返程回学校时,春旺骑车走在头里,郭老师跟在后面。自听完雅琴妈妈的话,春旺的心里就一直被巨大的幸福和欢喜充溢着,脸上的全是笑容,一双眼睛亮亮的,透着喜气。现在脚下象有使不完的劲儿,自行车蹬得轻快,郭老师紧赶慢撵地在后面跟着,心里也替春旺高兴。

刚才在雅琴家的那两个小时,两个人的心情起伏太大了,尤其是春旺。直到离开时,春旺感觉自己还象是做梦似的。谈完了所有的事后,郭老师告辞离开,雅琴爸爸妈妈送他们出院门,叮嘱道:“春旺,以后有空多来家里走动哈,星期天有时间也可到前进供销社去,与小琴多接触接触。”春旺当时真的没有把情绪转换好,只是“嗯啦,嗯啦”地答应,没法回应其他的话。

现在春旺回想了一遍上门相亲过程,逐渐冷静了下来。雅琴爸爸妈妈后面提的那个条件,自己得抓紧时间去办好。于是,春旺在黑岗坡下面停下来,等郭老师。

“咋啦?不向前冲了,晓得等我这个媒人了?”郭老师跟上来,笑骂道:“你这小子鬼得很,还偷偷地去看雅琴呢!还有,那三盒火柴是么回事?”

“嘿嘿!老师,这事待会儿再跟您详细汇报。”春旺尴尬地笑着,右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西服口袋,那里面装着雅琴妈转交的三盒火柴,接着涎着脸说:”雅琴爸提到的那个条件,也就是我调到县城一中的事,还得您出面去跟周校长说一说。”

“这事没问题!一中那边早就要调你去,是你自己不愿去。”郭老师推着自行车与春旺并排而行,接着沉吟分析道:“把你的情况跟周校长讲清楚,他也肯定会放人的。小陈老师今年不是分配到跃进中学了吗?人家可是地区师专毕业的英语专业毕业生呐,你带一段时间,他就可以接替你了。”

“我一定用心带他。”春旺认真地说。

“这话你跟周校长讲去。”郭老师笑道:“春旺啊,我表哥表嫂提的这个条件,其实是为了你好,为你和雅琴以后过日子作打算。刚才,我表哥说了,雅琴调到县城供销社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如何你还在跃进公社教书,隔那么远,怎么搞?”

“嗯,这个我明白。”春旺点头。

“你调到县一中,个人的发展进步空间就大多了,不能固步自封,眼光要放长远点!”郭老师耐心地提点着,话调和神态又回到了当年担任春旺读初中时班主任的那个样子。

春旺看着郭老师,难以抑制心中的感谢之情,不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真诚地说:“老师,谢谢您!”

“走啦!你小子!”郭老师大声地笑骂着。

“好咧!”春旺跨上自行车,使劲地踩踏,一鼓作气地冲上了黑岗。

“你骑慢点,这是上坡!”郭老师在身后喊起来。

春旺冲上黑岗后,停下自行车,站在岗顶,视野开阔。他看到整个黑岗的杉树在阳光下依然苍翠,生机勃勃,路旁有一丛丛的野菊花黄灿灿地盛开着,山坡向阳处,还有白蕊紫瓣的马兰花象星星一样点缀在有些枯黄的野草中,深秋的山野景色还是很美。只是,早上来时怎么没注意到呢?

“又发什么愣?”已上坡顶的郭老师疑惑地问。

“没什么,看一下景色。”春旺答道。

“有什么好看的,走吧!”郭老师跨上自行车,调侃道:“回去后记得还我两瓶好酒哦,今天晚就喝一餐!”

“好咧!”春旺左脚搭在自行车踏板上,右脚一撑一扬,稳稳地跨了上去,双脚用力快速踩踏,立即超过了郭老师,领头向学校方向驶去……
            2020.10.26初稿

南佳,男,现居湖北黄石。六十年末生于耕读之家,脱离乡土不离书香。蒙文字眷顾,偶有拙作出现在网络平台和纸刊。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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