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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沈沁源:一个青年导演的“生存实验”

 全现在APP 2020-11-03



全文共6157字,阅读大约需要13分钟

沈沁源脖子后面有个纹身,两个字:放松。

出发前,他给制片人发了几张照片,问今天穿哪件衣服好,制片人说今天外面超级热,你自己看着办吧。

来的时候他穿了两件,T恤外面还穿了衬衫,走起路来后摆飘飘,有种"自在随风"的效果。制片人调侃说他“白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以往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海边冲浪,晒得“乌漆嘛黑”,“我特别喜欢冲浪,冲浪能让人放松”。然而今年因为疫情和手上的科幻电影项目《生存实验》,他暂时还没有机会去海边。

智利作家波拉尼奥曾形容一个人(鲁伊斯-塔格莱)真诚又疏离,沈沁源也一样——他会专注并且诚恳地给出对方想要的答案,但不大会喜形于色。拍照时有些局促不安,用摄影师的话说,“肢体会无意识迎合镜头”,放松不下来。

沈沁源的纹身

导演专业科班出身,沈沁源没想过要干别的。2011年毕业之后,他投简历把自己投到了湖南一个地方电影频道,在那儿呆了不到一个月,感觉不对,便“义无反顾”开启了传说中的“北漂”。毕业后那几年,他就像碰碰车一样,方向全靠撞,“当时出去,别人问我学什么的,我说学导演的。再问,都拍过些什么?沉默。想了想说,微电影……电影这么神圣的两个字前面加了个‘微’,感觉都对不起这个词。”

虽然羞愧,但沈沁源回想起来,又觉得这些都是必要的。他第一部剧集的制片人是怎么认识的,就是在拍这些东西的过程中认识的,“这哥们儿莫名对我有极强的信任感,说你能拍,我说我没拍过,他说你就是能拍,你相信我,之后就一拍即合,拍了第一个剧。”

脱胎于科幻泰斗王晋康同名原著的《生存实验》是沈沁源的第一部电影,之前他拍的大多是网剧,像《等等啊我的青春》《单恋大作战》《别那么骄傲》,还有优酷即将上线,由八月长安编剧的《皮囊之下》,从青春校园爱情到女性悬疑再到科幻电影,沈沁源却说他基本感受不到跨度,因为他一直在“小跨步向前”。

说到《生存实验》,沈沁源眼中还流转着少年的热忱,“我从小就爱看科幻,小时候和我妈看电影《异形》,那会儿就觉得这太酷了,这世界原来还可以这样。”他家里现在还保存着1999年7月号的《科幻世界》,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本科幻杂志,主题是《假如记忆可以移植》,时间因此被钉在记忆的窟窿里。

从毕业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沈沁源自己也不知道“新人导演”的标签还要贴多久。“其实到现在我自己心里都还没有一个我真正完全认可的作品,因为那些(剧集)都是市场选择的,不是由我自己决定的。但我希望这部电影会是我双手奉上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我是在‘破釜沉舟’干这事儿,在我心里,这一次已经没有退路了。”

沈沁源,导演,1989年生于安徽安庆,代表作《皮囊之下》《等等啊我的青春》《单恋大作战》《别那么骄傲》,即将执导科幻电影《生存实验》


01 ////

运行轨道

 

对于拍网剧,沈沁源似乎进入了一个倦怠期。

算下来,截至目前他已经拍了四部网剧,几乎都是主打爱情方向,只不过是细分类别的不同,最新一部《皮囊之下》是女性悬疑爱情,之前几部,《别那么骄傲》《单恋大作战》《等等啊我的青春》都是口碑不错的青春校园爱情或是甜宠剧。拍过两三部之后,他就大概能摸清这些爱情剧的套路了。

“就比如说甜宠吧,你要是真给它下定义其实很难。说白了就是谈恋爱别搞那么多动脑子的事,你一看就知道它是一个让你想谈恋爱的故事,它的受众就是女孩。我们看到的大部分爱情故事的一般设定就是,女主是一个傻白甜,男主角是霸道总裁,高富帅,这个故事一般最后就成了‘你什么也没有,但你只要善良,上天就会安排一个有钱有势、长得帅的男人来保护你’。

那这是不是有点像宗教?只要你日行一善,你就可以去天堂的感觉,对吧?就是说白了你不用付出太多东西,你也可以得到一个完美的爱情。这种故事我就觉得很奇怪,我以前最开始拍这种类型的时候,我还跟人争论,我说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注重的难道不应该是这个人他是不是善良,是不是有智慧,然后制作方告诉我们说,这些都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这男主角有钱吗?我说他要有钱吗?对方很果断地说,要有钱。”

一帮铁血硬汉天天在那琢磨小姑娘爱看什么,他觉得有些反人性。但为了生活,他又不可能撂摊子不拍了,只能一点点开始慢慢回避一些让他倦怠的东西,力图每一部戏都与前一部有所不同,比如上一部戏是喜剧为主,那这一部戏就多增加一些爱情元素,再下一部又加入一些悬疑的强细节,诸如此类。

沈沁源在片场

沈沁源从国内网剧刚开始发展那会儿(2015年)就涉足这个领域了,到现在也算是见证了网剧的不少变化。如果说头两年还只是数量上的“野蛮生长”,近两年不管是题材,还是剧作质量上,都有了不一样的面貌。

他主动说起了最近讨论度很高的悬疑剧《隐秘的角落》,“很难得的一点是,它很专注地讲一件事,把这个事讲透了,不搞别的七七八八,就讲这些孩子是怎么展开他们的世界,他们之间的问题,他们在成长中面临的抉择,然后可能还有一些旁支角色赋予他们压力,这个小世界就被构建得很完整……开头几场戏,完全不着急,就为了告诉你这个人物是什么形象,他没有糅杂很多其他的信息,我觉得这个对于导演来说很重要,因为不是所有故事都能给你空间,让你慢慢讲故事。比方说我的第一集前20分钟就得让人知道男女主能在一起,然后这15分钟内得有一个意外拥抱或者接吻。但这个故事它敢于不着急,就这个让我很羡慕,我也希望这样。”

他说话的时候,左脚搭在右腿上,眉眼舒展,语速偏快,平均三到四句一个比喻,让人丝毫察觉不出也不愿相信他是“紧张型人格”,不过也可能说着说着,紧张感被稀释干净了。那么多剧本会不是白开的,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一个多月前,《生存实验》前期剧本开发讨论会上。他顶着鸭舌帽,扛着框架眼镜,剧本阐述时喉咙装了发动机,配合手势和凸出的瞳孔,让人即使听不明白也愿意相信这是相当迷人的故事。阐述完坐下,帽檐拉低一言不发,专注倾听并沉思。

剧本会现场

他第一次看《生存实验》的时候才十二三岁,那时他就被震撼了,从此成为王晋康粉丝,“他跟刘慈欣不太一样,刘慈欣经常讲一个宇宙的维度,太宏观了,你得自己另外找切入口,但是王老师就已经帮你先找好切入口了,相对来说可操作性更高。”

小说《生存实验》的故事其实很简单——60个孩子与一个机器人(若博妈妈)在一个架空的“天房”中寻找生存与希望,其中有矛盾,有误会,有误会解除后的顿悟与懊悔。这是王晋康2002年发表在《科幻世界》的短篇小说,一篇非常不像科幻的科幻,从一开头的伏笔就能看出来:“若博妈妈笑了,不是她的铁面孔在笑,是她的眼睛在笑。但她的笑纹一闪就没有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孩子们的背影。”

小说虽然很短,沈沁源却感受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首先是关于传承,它讲的就是一个抽象化的文明传承。机器人若博妈妈相当于是一个老母亲的形象,这群孩子就很像半人半兽的蒙昧期文明。若博最后临死时告诉他们,三件事情你们必须得做,不要放弃你们手中的匕首和火镰,然后不要忘记书写的文字和算术的方法,最后多生孩子。这是一种带着隐喻性质的说法,它把文明传承过程具象化表达出来,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另一个是,在整个过程中,什么东西让这群孩子能够在天房用残酷方式生存?开头小说就给人一个希望——“生存实验”结束后就可以回家找爸爸妈妈,那群孩子就怀着这样一种信仰一直坚持下去,但中途信仰发生了断裂,他们只能快速去建立一个新信仰,“但这个新信仰是故事里没有写的。换句话说,当人类面对旧时代的崩塌,他们必然要去建立一个新时代新制度,但关于如何建立的心路历程是其中最有意思的。”

《生存实验》,中信出版社,2016

虽然小说结局底色是悲凉的,但是这种悲凉又能作为“死灰”复燃出新希望。又或者说,希望与绝望就是摇摆的天平两端,生存就是从中找到平衡。

但生存、希望这一类词太大,沈沁源试着把它缩小,回归到自己的轨道,“我感觉拍网剧,就是在别人的轨道上跑,跟着别人跑,久了也会觉得没劲。我想拍电影,就是想要找到自己运行的轨道。”

02 ////

自我认知

 

沈沁源的制片人说,在决定做这部电影之前,她也和沈导一起看了很多其他类型的IP,每年他们都会对电影市场上的剧本类型先做一个评估判断,她认为这两年,尤其是从《流浪地球》之后,在科幻这一种类型题材的开拓上需要有更多创作者投入其中。

科幻这个类型是多样的,去年《被光抓走的人》也给了她一些启发。她之前也做过不同类型的片子,喜剧也好,文艺片也罢,这次科幻类型可以算是一次挑战,而且她并不觉得科幻这一种元素可以概括现在的整个故事结构。科幻只是一个大前提,最终还是要看故事最终要探讨的核心,是包含了青春成长,悬疑惊悚,还是其他更新鲜更不一样的东西。

电影《被光抓走的人》

“我觉得现在的市场环境其实是缺类型元素创新的,比方说大家一提到喜剧,一说到爱情,就会有一个非常固定的思路。选择跟沈导合作就是因为他跟我说到科幻这个类型的时候,他的热情,还有他对于这个类型的一些独特感知,都是年轻导演里少有的。”

《生存实验》目前还处于剧本打磨阶段,故事还存在很多问题。沈沁源说这好比是去西天取经,现在也才刚刚把孙悟空给找到。原著小说情节太单薄,不适合原封不动搬上银幕,怎么把本子磨得厚一些,人物立起来,是沈沁源一直在想的问题,方式有很多,比如增加故事线,搭建世界观,最重要的是,挖出共情点,而这些往往又回到了人生中一些很本质的思考。

剧本会上有人提到了《星际探索》《银翼杀手》《普罗米修斯》等等“太空歌剧”的典型,相较于主流科幻动作大片,这一类片子将注意力更多放在了人物内心世界,比如《星际探索》中,比宇宙更深的孤独,以及最后关于父子情的落点就打动了不少人。还有《被光抓走的人》中被那道奇幻光照刺穿的现实主义爱情本体也是深入人心的亮眼尝试。

首先要想清楚,你的主题是什么?编剧老师提出。生存?什么样的生存?内核是什么,《槱山节考》那样东方主义式的悲剧吗?要不要探讨被生存逼到夹角的人性附着的原始色彩?

那次的剧本会讨论很激烈,沉下来想了好多天,沈沁源觉得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暂时还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把片子上升到哲学高度,这就变味儿了。他就想简简单单做一部大家都爱看的科幻片,“我希望它在观感上是紧张、刺激,具有强压力的,会加一些悬疑、惊悚的调味料,像《禁闭岛》那样,由一个个谜团慢慢把人带进去。”

《生存实验》剧本会

制片人说,这也是他们能合作的原因,“他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很明确说一定要临场体验感,这在他的角度看来是非常重要的,那这就需要在视听语言的技术方面把它做到极致,包括在前期剧本里也会想办法怎么样把它更好地体现出来。”

之前沈沁源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文艺片导演。他在片场是细节控,拍一个简单的男女主角拉手戏,都会反复纠结男主角是应该左手在上还是右手在上,但这次他回答得挺果断:“文艺片我应该暂时不会拍,”话刚一脱出,又折了个弯儿,“纯个人表达的东西我可能不会这么快去拍,可能得等到四五十岁了,看破红尘了……现在我还没有到悟出一个人生大道理还必须输出给别人的阶段,不过要是有好本子我当然也不会拒绝。”

“这么听起来我好像特别现实,”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人现实一点总是好的,不会堕入虚无。

摄影:洪丽

他上大学的时候,每年都会有同专业的人自杀。他理解,但不真正明白。很多创作者常常会陷入内心与外界的割裂,这时往往需要强烈的使命感向前,然而这种感觉一旦没有了,方向也就丢失了,掉进了死角。沈沁源觉得,导演其实说到底只是一份职业,不把它当作职业有个好处,也就是能拥有一种崇高“使命感”,可那个东西是最易碎的,一旦破灭,人就立刻走向毁灭。

他觉得这是一个认知过程,得慢慢来,“我一开始也没有认清自己的职业状态,你知道当一个人没有足够话语权的时候,你不能去要求太多东西。你没有资格,别人凭什么要给你?你在某个阶段某个区间里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但一上来就向别人索取,那除非对方跟你在精神上有某种共鸣,他才愿意在你还没有足够证明自己能力的时候相信你。你只有慢慢走出这个区间,你才会到达一个‘柳暗花明’的境地。那时候你就可以想拍什么拍什么,不用太顾及他人想法了。”

就像走商业片路线的冯小刚去年突然拍了部纯爱电影,冯导也直言,没什么特别的,就想拍个爱情片。

“他们是到了可以自己做主的时间段了,有的人可能是50岁,有的人60岁,有人20出头就已经达到了,每个人节奏不一样,但是我觉得人一定要认清楚这个过程。”

03////

主题乐园

沈沁源经常会倒带自己这段并不怎么漫长的道路。没什么好说的,“要给你编一套毕业被骗全部积蓄,车祸昏迷三个月,醒来顿悟人生的故事吗?”他开了个玩笑。

他时常觉得自己运气好,以至于真实经历过的那些“暴雨中公交站等车一小时,公交不停,溅着水花从面前呼啸而过,浑身湿透走进地铁站,很尴尬地被人当作一个裤脚滴水的打工仔,默默低头发誓一定要让自己过上好生活”的桥段显得太狗血。

在北京漂泊不定那几年,他常常在社交网络上记录自己的无聊与焦虑,有时他躺在床上揣摩时间,愈发觉得“时间经不起揣摩,一想就想到了头,马上就看见自己苍老的脸,吓得睡意全无”;又或是,穿着拖鞋在外游荡一天,深夜在回家路上,听着自己的走路声,拖鞋敲打地面的声音“跟开枪一样,夜里穿着回家,就可以听见一个男人在楼道里枪战,开了四十多枪后从容打开家门”。

认识的好多导演已经转行,他还在坚持。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机器零件,“我们都是被安在某一个体系里,这个社会就是把人全部切割成零件,没有什么人是不能被替代的,除了天才。”

“但我对这个职业,一直是有信念在的。这么多年我没想过干别的,虽然中途有怀疑过,但庆幸还没有转行。我不认为自己有天赋,但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很多东西是能通过时间和经验慢慢实现的。”

沈沁源口中的信念,落实到具体,就是《生存实验》。拍剧的时候,他总觉得有各种各样的遗憾。拍网剧节奏快,每天可能要拍七八页纸,制片人还要随时给平台汇报工作进度,所以很多戏,其实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打磨的。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安慰自己,如果给他时间和机会做他想做的事情,他一定能做到最好。他内心有一座“保护神”,就是电影,“之前还没有做电影的时候,就总想着,只要还没做电影,我的能力就没有完全被发掘出来,我就总觉得还可以继续往下走。现在我有点慌了,因为我终于要把这个保护罩给拿开了,直面我最脆弱的一面,如果这次做不好,我无路可退了。我就必须承认我能力有限,需要倒回去想想自己今后究竟能干嘛。”

摄影:洪丽

但他更希望,最后片子出来,观众能从中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信念。“我们这个故事的一个大命题就是,你的信仰和希望崩塌时,你要怎么活下去?那会有角色A角色B角色C,有一部分人他可能是坚定的信仰者,那信仰崩塌的一瞬间就是他毁灭的瞬间;有的人是存疑者,那信仰崩塌的一瞬间,他可能需要在迷茫中寻找一段新出路;还有一种就是他都不相信,没关系,他信仰崩不崩塌对他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但他只会在变成野兽的那条路上越走越远……

这是一个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但也就到此为止,他不希望观众买票进来之后发现自己被上了一课。他希望这就是一个游乐场,孤独的、喧闹的都无所谓,“你买一张票,欢迎进入我们的乐园,我们带你去体验一份冒险,之后你离开的时候,你得到什么,由你自己决定。”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有内在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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