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阅读悦读丨散文】黄东速《华西园》(上)

 作家荟 2020-11-03

阅读悦读年度选编《悦读时光·我们的2017》选稿开始了

文/黄东速

【作者简介】黄东速,江油作家协会成员。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听从内心的召唤,在文字的花园里朝花夕拾,煮字疗饥,自娱自乐,把写诗作文作为生活的一种方式,随性随情而写,在文字的风景里忘掉尘嚣,忘掉时间。有诗文散见于报纸、刊物。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个人孤身来到异地,就如同走进了荒芜戈壁。为了抵抗现世的荒凉,他一定会找一个能熨帖内心、销蚀尘嚣,并能铺开心灵长廊的绿洲,比方一条河,一座山,一条小径,一片林子,或是一座园。在成都,我找到的地方是华西园。起初,是因为很近,且别无去处。但我用很长一段时间的孤独和虚空喂养它后,它就在心里升起,成了我的“床前明月光”。

十多年前,人民南路三段竣工。这条路把地处华西坝的华西大学校区一分为二,路的东边是华西大学东区,路的西边是华西大学西区。我不知道,华西校区有没有感受到分裂的疼痛,反正,从此以后,那条车水马龙的人民南路既像一把割刀,又像一根脐带,把东区和西区分开或者勾连起来,它们就像一对孪生姐妹,隔路守望,相看两不厌。

我说的“华西园”就是华西大学东区。在成都的地图上查不到这个名字,这是我个人对它的称谓。之所以这样称谓,是因为我觉得,“华西大学东区”更适合于区域的命名,更具有行政和地理的意义,严肃板正,一丝不苛,当然也让人产生陌生感和距离感,就像那些神情倨傲、面孔僵滞的单位牌匾,而“华西园”更适合它——它如一座在繁华中荒凉,或在荒凉中繁华的静园,深藏着沉郁、安谧、 荼蘼的时光。于我而言,有了这个称谓,它就有了一种触手可及的生命感,她的荣枯也就起落在我的肌肤上,更易让我想起一些柔软和葳蕤的事物,同时,也表达了我对它独特的熟稔和亲昵——当一样东西长期占据或者侵入了你的生活后,你心里一定会有迥异于常人的感受,对它另眼看待。

华西园的大致轮廓是:东面新南路,西面人民南路,南面胜利村路,北面大学路。这四条路就像两横两竖,勾勒出了一个硕大的“井”字,而华西园就像一只蛙,蹲伏在这口井的井底,安静地观望着属于它的天际云烟。我惊叹,这四条路是如此的巧合,也是如此的宿命,把华西园紧紧地挽住,让她永远在这口井里安身立命。

华西园有西北南三个校门。从面貌来看,面向人民南路、正对着西区的的西门应该是正门。正门左边的灰墙中间镌刻着“四川大学——邓小平”几个金色大字,即便是很普通的字体,你也能感受到伟人的力量和光环。离题字不远的右上方挂着一块只有书页大小的蓝色小牌子,上书几个卑微的小字:“人民南路三段17”。它很有自知之明——像一个懂事的婢女,低眉顺眼地蜷缩在金碧辉煌的题字一旁。与左墙对称的右墙上镌刻着“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中国医学科学院华西分院”,这一行字给予了华西园另一种荣耀和不朽。

大门的中间是一花台,两边是通道。一进大门,迎面矗立着一座庄严、宏伟的碑坊,造型有点像微型版的凯旋门,所不同的是,碑顶类似中国传统建筑——可以让人行走的平顶,像羊角一样飞翘的檐角,还匍匐着不知名的瑞兽。牌坊的顶部嵌有一块赭红色的字匾,上书“华西协合大学 1910”。拱门两边也有字匾,奇怪的是没有一个字,就像一个人被挖的眼,空洞无物,仿佛在隐匿什么。拱门呈倒“U”型,从门洞望去,视野被剪辑成逼仄而优美的拱形——一条不宽不窄、浓荫匝地的校路伸向远方,又像要迎面站立起来。碑坊较为簇新,年代不算久远。我想知道它的建筑时间,问了一下近在咫尺的门卫,觉得他应该知道。但门卫却摇了摇头,我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一句话:“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又笑自己太荒唐,竟不分桃花源和华西园了。

北门面向大学路,中间立着四根一人抱粗的红漆圆柱,就像四个大力士举着宽阔的廓檐。中间是行车道,两边是行人道。我感到奇怪的是,还算恢宏的北门竟没有任何门匾之类的说明文字,就像一个包藏着古老时间的无名城堡。南门很简陋普通,应该是后门吧。

因为就近,我常常从北门进华西园。华西园和大多数校园一样,绿化得就像青春一样青葱。每到春夏之际,草木竟发,花木扶疏,阴翳蔽日,鸟蝉相鸣,难得的一片清幽怡人之地。行道树以香樟树为主,挺立轩直,参天耸立,树冠如盖,就像擎着一顶顶绿色巨伞。其中,大都是沧桑古树,弥漫着光阴的味道。一些背包的学生三三两两地从树荫下走过,就像走在老树的年轮里……

在华西园,除了感受到校园的青葱和蓊郁外,我还感觉到有一种奇异的、说不出的味道在我眼里盛开。后来我明白,这个味道是从华西建筑的青砖墨瓦中钻出来的,混糅着典雅、贵气、安谧、从容、诚笃、浑厚、斑斓、轩敞、灵性、永恒……置身其间,我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把它的滋味轮回一遍。

华西园,最摇人心旌和夺目萦怀的一定是她独具风格、中西合璧的建筑群了。1905年,英、美、加三国的五个基督教会决定在中国西部创办一所“规模宏大、科学完备”的高等学府,地址定在成都。1910年3月11日,华西协合大学正式成立。1912年,华西协和大学为了筹建校舍,在加拿大、美国和英国等地专门举办了一次设计竞赛,因没有满意的设计方案,竞赛流产。1913年,英国建筑师弗烈特·荣杜易来成都之前,先到北京参观了故宫,在入川路上,又观摩了西南地区的建筑。到成都后,他借鉴中西建筑文化的特点,把很大一部分中国元素融入到设计中,设计出了融中国古典园林和西方宫廷建筑于一体的建筑方案,并最终获得了校方的采纳。荣格易的设计在外观上依照中国平衡、对称的传统建筑原理,着力突出中国特色的青砖黑瓦,间以大红柱、大红封檐板及清一色的歇山式大屋顶,并以瑞兽、龙凤、奇鸟、花卉点缀,檐下饰以斗拱,给人以神秘古朴的东方美感。同时在建筑内部更多地采用纯西式结构。这样的设计既沉潜着中国传统建筑的沉郁、典雅和稳笃,又闪烁着西方宫廷建筑的细腻、斑斓和灵动,既有斗拱飞檐,架梁穿椽,青砖墨瓦,花卉瑞兽,又有哥特式的穹隆之顶,圆弧花窗,壁炉地窗。在那个混沌初开、西风始渐的年代,这样史无前例的设计无疑是大胆的、超前的,开创了中西合璧建筑的先河,洋溢着文艺复兴思想开明、兼容并包的自由气象,荣格易也因此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当然,受时代的局限,这种设计受到了很多保守派的批评和诟病,认为它不中不西,不土不洋,不伦不类,弃祖宗经典,拾西洋牙慧,纯属异想天开,叠床架屋,奇技淫巧。但经过百年风雨验证,这些独具特色、浑厚磅礴的华西建筑,俨然成为将东方古典建筑风格与西洋建筑符号融于一体的经典尝试,并在华西坝蔚然大观,异彩纷呈,成为成都最具历史文化和建筑艺术的建筑博物群。正如建筑大师梁思成观摩完华西建筑所说:“这些中国早期古典复兴式建筑极其重要”。

华西园里的很多建筑都挂着这样的铭牌——“成都市文物建筑,华西坝老建筑,第一教学楼,1924年”,“华西协会大学牙科楼——1921”,“成都市文物建筑,华西坝老建筑,华西医科大学办公楼——1919”,“成都市文物建筑,华西坝老建筑,第六教学楼——1960”。这些简单的铭牌言说了它们古老的世袭血统,言说了它们的辉煌和沧桑。怀仁堂、懋德堂、图书馆、逸夫楼等建筑都秉持了华西坝古建筑的风格样式,即便是后来新修的教学楼、体育馆等建筑都一脉相承地沿袭最初的建筑风格。在这个乱花渐欲迷人眼、不走寻常路的时代,在医学上求变创新、独领风骚的华西人独独在校园建筑上,不改初心,守正持中,绝不愈矩,始终怀抱着第一缕阳光和最初的芬芳,因为他们知道,有些东西坚持久了,一定会成为一种文化和信仰。事实也是如此,终过岁月的砥砺,那些执著的思想和精神被这些卓越的建筑越擦越亮,同时这些建筑也被赋予了深刻的人文内涵,俨然成为华西大学历史文化的一部分,成为永不凋零的校魂。站在它面前,我眼前浮现了一百多年前勘测这片土地的荣格易,他深陷的蓝眼为什么会闪烁璀璨的中国文化?他为什么会有中西合壁的设计念头?他为什么让檐角飞出东方的神韵?又为什么让廊柱如罗马帝国般恢宏?没有谁告诉我,答案在风中。

在这片大放异彩的建筑群中,华西钟楼无异是最为厚重和璀璨的。在钟楼的脚下,立有一石碑,上书“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又名柯里斯纪念楼,由美国柯里斯捐建,1926年落成。钟塔南倚月荷池,北临一条人工渠,塔顶原为哥特式造型,悬挂一口大钟,铭刻‘追念基督’。钟塔曾是成都最高建筑,逢正点钟声响彻数十里。1954年,钟塔去掉原来的哥特式塔顶,改建加高为现在的样式。”当读着这些闪烁着历史光泽的文字时,我心游万仞,精鹜八极,仿佛看到了钟楼的前世今生,听见了它穿透岁月的悠扬钟声。

建筑史也是人类的文明史,在蒙昧的中世纪和之后兴起的文艺复兴时期,很多西方人孜孜不倦而又兴趣盎然地摆弄着时间的魔方,他们集当时的科学之大成,发明了时钟,那摆动的指针如同科学和文明的木牛流马。他们对神秘而深邃的时间膜拜有加,表现在建筑上,就是修建了许多如上帝一样高高在上、俯视苍生的华丽而恢弘的钟楼钟塔。在西方,特别是在欧洲城市,你随处可见屹立于蓝天之下的钟楼钟塔。在现代摩天大楼兴起之前,钟楼往往是一座城市的最高建筑,它高得如同人类的信仰。伦敦威斯敏斯特大本钟,巴黎圣母院钟楼,克里姆林宫的伊凡大钟楼,意大利的威尼斯钟楼,美国的费城钟楼,匈牙利的布拉格天文钟,德国的慕尼黑钟塔,瑞士的伯尔尼钟楼……这些钟楼大部分修筑于中世纪前后,它让你觉得中世纪的古典时间绵亘无涯,无处不在。

近百年前,当柯里斯来到华西坝时,他肯定有着一般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落寞,但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精神的孤独更加无涯,更加难以抵抗,他可以忍受生活的零落,但他更需要一种精神的慰藉,他的灵魂离不开基督,而钟楼是西方宗教建筑的重要部分,它和教堂一样承载着上帝的天启神意。我大胆地猜测,柯里期的家乡有一座古老的钟楼,他曾经被这座钟楼缭绕得神牵梦萦。当他来到华西坝时,他的心把那座钟楼也搬来了。于是,他决定在这里修建一座钟楼,并铭刻“追念基督”。每天进出钟楼的柯里斯没想到的是,他视为基督的钟楼经过百年风云的洗礼,成为了华西大学最为著名的地标。

钟楼被两栋典雅的华西建筑夹峙,左边是华西医学楼,右边是第十教学楼。钟楼大约有五层楼高,分上下两层。下层为灰砖灰墙,墙上错落着欧式圆弧小窗,中间为一拱洞,大约有6米高,三米宽,洞的两边各有一圆门。上层为醒目的红墙,红墙四面的中间嵌有一白色时钟。相比于其它华西建筑,它更加纤巧秀丽,袅娜多姿,同时又多了一份神性,那指向蓝天的哥特式尖顶,那嵌在红墙上的白色时钟,那些斑斓花窗,弥漫着浓郁的宗教氛围。我仔细看了一下,钟楼的指针永远停在了12点30分,这是一种无意义的指向,也是时间的咏叹。

(图片来自于网络)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