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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亚:清明(三)|小说

 作家荟 2020-11-03

寒亚:清明(二)|小说

文/寒亚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但这次小舅还是来了,他是一个人赶来的。自从他离婚后,就没进过我的家,但他跟大舅还是来往的,有次还带来了一个足以和我嫂子相媲美的女人,听说是个开饭店的。

这次也是大舅打电话通知他的,治保主任的风采依旧。你一定要来的,你是你姐领大的,大舅说,你不来,村上人会说你的。小舅走进母亲灵堂时,父亲也看到了,父亲一扭头想走,小舅追着叫了声“姐夫”,父亲就不动了。

父亲说,你来了?先去吃杯茶。就在上午,帮我家前去二姑家报丧的邻居,阿三的父亲正伟回来说我二姑不来了,她说她第一没空,养鸭场离不开人,第二路实在太远这双风湿的腿走不动了就不来了。正伟边擦汗边说,她让我替她把礼金捎来,被我一口回绝了。要送你自己送去!老毛会骂死我的!

父亲恨恨地说,老队长你做得对!来,擦把汗!想当年,那时她没饭吃的时候,怎么就不怕路远了呢?假惺惺摇只船来,说是割野柴,还不是来拿米的?看起来父亲很沮丧。

现在小舅主动上门了,至少对父亲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其实我觉得我父亲在处理亲情的问题上,是完全应该作出深刻检讨的,他把母亲那边的亲戚一个个接连不断地像电话线一样给掐断了,害得我们春节做客的机会直线下降,吃到猪蹄的次数锐减。尽管有的不是他的错,比如说跟大姑家,完全是大姑夫的错,这已经是盖棺论定的事。但像跟大舅家,那肯定是他的责任了。

大舅的儿子跟我叔叔的女儿阿芳谈朋友,谈得差不多了,我父亲突然觉得不合适,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活生生把两人给拆散了,“宁拆十座庙,不坏一家亲”,也不知他哪根神经搭错了。从此两家虽然常常碰见,却一直视同路人。

这次大舅母不计前嫌,勇救母亲的行为,理所当然赢得了全村人的尊重。母亲曾愤愤不平地对父亲说,你为什么光断我这边的亲戚,自己那边一个都不断了呢?气急败坏的父亲用实际行动回应了母亲有力的诘问,三天后就与吵了几句的二姑断绝了关系。再来就不是人!父亲对哭哭啼啼的二姑说道。

尽管去二姑家很远,一早就得上路,走到二姑家就差不多吃中饭了,但我们一直毫无怨言,因为二姑家的小菜一年比一年丰盛了,吃肉可以吃到摇头,简直灶膛里推出木柴来,这对我们这几个喜欢吃肉的兄弟姐妹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不知哪年春节,我们将无处可去。

晚饭前,负责超度母亲亡灵的人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一个乐队,穿着正规得像仪仗队。他们一来,就使我的嫂子、大姐、舅母们获得了解放,她们红着眼睛,沙哑着喉咙互相打着招呼,一个个鱼贯而出。乐声凄惨地响起来了。

大哥叫我到父亲的房间去一趟,说父亲在等我们。父亲拿出一本小学生数学练习薄,上面记满了亲戚朋友所送的礼金,一笔一笔,非常工整。像做道场,一场二百八(吃饭吸烟还不算),共做四场,我姐、小姑、大舅、小舅各包一场。我觉得贵了,我叔叔做的时候,才一百多。父亲说,与时俱进了,现在都是这个价,我托人联系来联系去,都说这价最便宜了。

父亲叫我来当然不是跟我讨论这个问题的,他的意思就是这丧葬费希望我们兄弟俩协商解决。我是负担不起了,父亲手一摊,无奈地说。

对此我是没有意见的,我大哥似乎也和我一样。但我小妹有她的看法,她说二哥现在还未成家,凭什么要和大哥一样出钱?更何况母亲是为他们洗衣服……我不等她说完,就一挥手,示意她不要说了,这样下去要伤手足之情,躺在门板上的母亲也会走得不安心的。我说,一切听从父亲的安排。

帐是父亲记的,等到母亲滚烫的骨灰盒捧到冰凉,一切就结束了,合计开支九千二百八十一块,去掉礼金收入三千九百六十三块,余下的兄弟俩一半一个。付了钱,我望着母亲的骨灰盒,那是一只将近一千的骨灰盒,富丽而庄重,要是在生前,她肯定要骂我们糟蹋钞票的。嫂子本来看中一只五百六十元的,但刚说出口就被我大姐、小妹一票否决了。

好沉的骨灰盒,这里面装的的的确确就是母亲的骨灰,百分之百。感谢小舅,这完全是小舅的功劳,他跟我们当地的殡仪馆的领导竟是老朋友!平平常常的母亲就受到了贵宾级待遇,哀乐声里,我们在宽敞的大厅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敢打赌,这是我母亲这一生中受到的最高礼遇。

焚烧之前,焚烧炉里里外外都进行了彻底的清理,角角落落都打扫干净了,小舅像我们敬爱的市长一样认真视察了一遍,满意了之后才开烧。小舅说,这是我姐,别糊弄我,是她把我领大的。后来小舅还有点神秘地告诉我们,一般人家的骨灰盒里,最多有一把是亲人的,我不骗你们,绝对真实。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就一点没有恐惧的感觉,我把它捂在了脸上,暖的甚至有点烫脸。我觉得有这样的小舅,真的很幸运。

有些事不到清明是记不起来的,尤其是在这霏霏细雨里。母亲出殡的那天,天突然就下起了中雨,此前已旱了一月有余。这雨对老农来说,的确算得上是甘霖了,走在乡路上,几乎能听到干裂的泥土“吱吱”喝水的声音。而我们当然都不巴望下的,它多多少少会影响我们的出殡计划,有好几个人在雨天里摔跟头了,滑稽而难看得快要破坏这凄厉的氛围了。

我与大哥按规矩跪在船梢头,雨就一直沿着我的长发,滑进了我的脊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嫂子一手把着船沿,一手抱着一床棉被,小心翼翼地想下入船舱,但脚一滑还是像个洋葱一样滚下来了。如果在其他场合,我一定会熬不住笑出声来。这情景大哥也看到了,他很克制地骂了一句。

对嫂子的好吃懒做,他一向是深恶痛绝的,你就不能多做点活,减忒点肉也好啊!他总是这样对嫂子说。特别是母亲去世后,他总要提起那一盆衣服。那红塑料盆里的衣服,被我大哥在出事那天就扔进了河里,嫂子还想去捞,里面有她刚买的一件两用衫,一百三呢。大哥用前所未有的勇气说,你敢捞我看你敢捞?我把你也扔下去!

我进门的时候,父亲那吃饭的房间已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肴,我嫂子、大姐与小妹还在高高低低、各具特色地哭着,她们的行为立即感染了我,我差一点儿也要哭了。小姑与大舅母抬着一只大铁锅进来,正准备烧纸钱了。你再不来,我们要烧纸钱了,小姑说。

大姐一抹眼泪叫我马上跪在草蒲团上,磕三个响头。我觉得这三个响头,磕得要比送给我叔叔的要扎实,连头都触地了,差不多有声音了,母亲会满意的吧?挂在墙上的母亲看着我,一脸茫然的样子。

纸钱烧起来了。不管地上地下,总是要用钱的,人与鬼都一样,人是未死之鬼,鬼是已死之人,本质上区别不大,仅差一口气而已。母亲出殡当天,楼房、家电、汽车都烧给她了,金银元宝更是堆积如山。做道场的说,这样一来你母亲在阴间地府就OK了,一路畅通!我们都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微笑,连一向不信这一套的父亲都咧了下嘴。我只是担心,胆小如鼠的母亲在地府有没有豹子胆开汽车,她连自行车都不会的。

后来做道场的庄重宣布,我母亲快要投胎转世到苏城一个许姓人家。我父亲当即就给那几个劳苦功高的家伙每人一包“红双喜”。我的大姐小妹有些半信半疑,就在去年冬天,她们不远百里到苏城郊区,那里有一个闻名于世的师娘,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女巫。我的大姐小妹花了二十元就打听到了母亲在那儿的日常生活情况,可谓价廉而信息美。

只见那师娘,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就睡着了,十多分钟后伸个懒腰就醒过来了。那师娘好像真的赶远路回家似的,连声音变了,变得有些像我的母亲。大姐跟我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明显有种神秘色彩,小妹添了一句,风尘仆仆呀,我还以为是妈活过来了!师娘高兴地对姐妹俩说,我过得不错,烧给我的钱物全收到了,也没啥克扣,请你们放心,因为行善积德,关的时间不会很久的,马上要投胎去了。又说,那次是我不小心,站起身来时,头竟然一昏就跌河里去了。你们也不要怪三怪四,都怪我不好。

其实我从没说什么,小妹最多话。自从问讯回来后,小妹也不说了。小妹本来是不迷信的,现在也相信了,我看她很起劲地往大铁锅里扔着元宝,嘴里还念念有词,就突然发现小妹也长大了。

中午摆了二个圆台,男人一桌,女人与小孩一桌。比起开丧时的每餐十几桌,冷清多了。菜是现成的,祭给母亲吃后,我们热一下就可以吃了。大哥天生有个本事,只要是祭过的东西,他一尝就知道了。今天还是这样,大姐特地另外偷偷炒了二个荤菜夹在中间端在男人那桌上,大哥拿鼻子一嗅,筷子一动,不消三十秒钟就分出了是非,莴苣炒肉丝、春笋烧咸肉,大哥指着那二个混杂其中的盆子说。大姐就心悦诚服地走开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百发百中呢?我怎么就辨别不出呢,她边走边嘀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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