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丞，中国游泳协会高级游泳教练，国家一级游泳运动员，国家体育总局职业鉴定中心游泳教员培训师。 口述：陈丞 整理：商华鸽 十年后，陈丞仍然记得那个溺水者的眼神。 2010年的一天，一个男子趁退潮，和朋友到厦门椰风寨海滩上挖花蛤。走到比较深海的区域后碰到涨潮，因体力不支溺水。这名男子水性不好，他的朋友游上岸后为他求救。 这名男子获救后，曾向陈丞描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他的朋友在游泳，但水性并不好，想拉他又拉不动，他就对朋友说，你不要管我，你先走，我是不行了…… 他最后的视觉记忆，是朋友回头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非常非常难过的眼神，意思就是永别。” 再醒来， 他已经被陈丞救上岸并送到医院。 能遇到陈丞，也是这名男子的幸运：当天，陈丞和队友们在海滩上本来准备寻找另外一对落水失踪的情侣，结果意外碰到这个人。 他的朋友上岸喊救命，刚刚好，陈丞就在岸边。 2009年，陈丞开始做福建和安徽各地做防溺水公益讲座，每年最少30场，持续至今。绝大多数讲座的举办时间，都在7月份中小学放暑假前。 更早的时候，他在集美大学体育学院就读，就开始做相关宣讲，绝大多数听众都是中小学生。目前，陈丞是国家体育总局职业鉴定中心救生员和游泳教员的培训师，有运营自己的游泳俱乐部。 防溺水，是陈丞专业培训中的重要构成。2007年，陈丞已经考到高级救生员。2008年，“救生员”作为一种职业正式列入《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大典》。陈丞是第一批。 陈丞四岁学会游泳，但在他眼中，“不会溺水其实是一个伪命题，根本不存在不溺水的概念。” 陈丞说，学会游泳后，发生溺水的可能性会小一点。但不代表一个人学会游泳后，就不会溺水。他曾是专业游泳运动员，“不仅是我，哪怕是国家队的运动员，游泳时也可能因为一口气没换好而呛水窒息。” 奥运会泳池边上，每一场必定配备救生员，就是怕发生溺水。陈丞说，“池子里可都是地球上最会游泳的人，但他们仍然有呛水溺水的可能。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不会溺亡？” 孩子快淹死，父母却在为他鼓掌 说起防溺水，不能不说防溺水的关键角色：救生员。 救生员的培训分两种，一种叫游泳池救生，俗称为“静水救生”。此外，江河湖海水域的救生，一般称为“开放水域救生”。 尽量去正规的游泳池游泳，这是防溺水的第一准则。因为在规范的游泳池里，至少是有持证上岗的救生员时刻在巡视。 有人在为救你时刻做准备，这一点非常关键。 每年，中国在游泳池里淹死的人，绝大部分是个人身体原因突发死亡。经法医鉴定后其死因也是突发疾病（比如心梗），而不是溺水。 运营游泳池，都必须办理高危行业许可证。游泳池面积多大？需要配备几个救生员和救生椅？救生器材数量多少？如何摆放？……这些都有严格要求。而救生员在判断一个人是否溺水这方面，同样是专业的。 10年前，陈丞曾经在游泳馆救过一个小孩子。小孩的眼睛当时在水面上，鼻子和嘴巴都在水里。他一直在拍水，脚尖勉强能踮到池底，嘴巴却不露出水面。 他的父母坐在泳池边，爸爸在给儿子拍视频，妈妈在旁边鼓掌。 陈丞当天在游泳馆准备给学员上课，扭头多看了这个孩子两眼，赶紧跑过去把孩子从水中拉起来。 家长当时见陈丞抱他孩子，还伸手想挡住他。父母就在眼前，但他们完全不知道孩子正在生死边缘。 出水后，小孩当时两眼充血，嘴唇已经发紫，呛水并缺氧。所幸，他后来被抢救过来。 没有专业学过，普通人很难判断一个人是在玩水，还是溺水。陈丞当时的快速判断完全靠经验：首先，他没有看到这个孩子有任何呼吸动作；其次，他的头部也没有要露出水面的迹象。 救生员是你的保护神 发生溺水的原因非常多，可能是客观原因，也可能是个人身体原因。比如突然抽筋、心肌梗塞，全身肌肉痉挛动不了的情况下，只能下沉。 在静水环境下，溺水除了个人身体原因，也可能因为别人游泳引起水浪，水浪刚好打到嘴里。呛水后一慌张，就容易溺水。 如果在游泳馆里游泳，突然腿抽筋，该怎么办？ 此时，个人水性高低很关键。水性好的人，能做出来的动作就比较多（比如漂浮着用手掰脚掌），更不容易慌乱。同时许多游泳馆的泳池水深也就一米五，停下来就可以尝试站起来。 在救生员眼中，他们时刻在观察泳池中每个人的游泳动作。比如，抽筋的人游泳速度突然变很慢甚至原地不动。他们的专业判断会尽快发现情况，加快现场处理。国家规定，一个救生员的观察责任范围最大不能超过250平方米，扫视一遍用时大约15到20秒。 救生员的日常工作，就是像雷达一样不断扫描场馆，发现异常并立刻进行专业处理。 救生员同样掌握抢救技能，而不仅仅是将溺水者从水中捞上岸。比如，在救生员培训中，CPR（心肺复苏术）是否定项：必须掌握CPR，才可能考试通过。但被施救人必须成为“三无”（无意识、无呼吸、无脉搏）人员，才会做CPR。同时，规范的游泳馆也配备有AED除颤仪，可做电击除颤恢复心跳。 此外，游泳池也配备有呼吸面罩、球囊、浮标、救生板等救生器材，尽最大可能第一时间做好急救。 值得说明的是，溺水并不代表水已经进入肺部，可能只是水堵住了气管。但是游泳时呛到水的人，都应该立刻到医院做肺部检查，看是否有水进入肺部。而不是觉得没事，就不去医院。 水越脏，越要去医院。万一发生肺水肿和肺部感染，就可以趁早发现并治疗。溺水者有一种症状是“迟发性溺水”，他已经有肺水肿，虽然面积不大，但肺部损伤已经造成并扩散。 如果不去医院治疗，可能睡觉的时候就会死亡。死亡时间可能会在溺水发生数天后，症状也与溺水致死相同。 水性好就不会溺水？不可能的 在不发生溺水的情况下，游泳是非常好的运动。和跑步相比，它对人身体的损伤微乎其微。 陈丞学会游泳已32年，游泳时间越长，越对水域心存敬畏：喝水和吃饭都可能呛死人，何况是游泳？除非不去游泳，只要去游泳，任何人都存在溺水的可能。 陈丞自己也是因为一次溺水，才从四岁开始学游泳，六岁开始游泳训练。 他的父亲是游泳教练，陈丞四岁时父亲曾经营一家游泳馆。有一天中午，陈丞拿一个游泳圈跳进泳池玩，没想到游泳圈漏气，很快就要下沉。 陈丞开始呛水，在最后时刻抱着游泳圈喊救命，才被父亲救起来。此后，本来不打算那么早教他学游泳的父亲，改变主意，立刻给他上游泳课。 36年来，这是陈丞唯一一次接近于溺水的经历。 溺水死亡的基础原因，首先是水进入肺部，其次是水阻塞了气管，导致无法呼吸。俗话说，就是被“憋死”了。因此，溺水导致的死亡，也被称为“窒息性心脏骤停”。 因为完全没有氧气而死亡，全身的所有机能被迫停止，这个死亡过程极度痛苦。 陈丞也是厦门曙光救援队的水域教官。对于跳海自杀的人员，溺水后被救援队救回来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会后悔。因为溺水的濒死感受太痛苦。 对于溺水事故，第一时间没发现，溺水者基本上就没希望。“黄金四分钟”是救援的临界点。因为人缺氧一旦超过四分钟，脑细胞就开始不可逆地死亡。 陈丞救过的溺水者，有人最终无法痊愈，成为植物人。也有人被救回后会一直流口水，讲话不利索，成为偏瘫患者。 在陈丞看来，溺水的死亡率几乎百分之一百，“必死”。在他眼中，游泳是风险较高的一种极限运动，“开游泳馆和开煤矿的风险类似，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几乎就是人命关天。” 游泳的目的是锻炼身体，而不是送死 陈丞不推荐任何人去开放水域乘风破浪。 陌生的开放水域——江河湖海无一例外，情况比游泳馆要复杂得多：水下到底什么情况，你通常一无所知。水流流速怎样，是沙地还是礁石，是淤泥还是滩涂……一切都是未知，未知意味着高风险。 在任何海滩上，向前走一步有可能就是一个深坑，人们完全不知道下一步的水深有多深。一步踩空，慌张之下喝几口水，没人施救几分钟人也就没了。 而在游泳场馆里，水温你都知道，PH值多少你知道，水质是否达标你也了解，每个区域都标注着具体水深，一米二还是一米五，你心里完全有数。 救生员坐在泳池的什么方位，你也知道。同时，一旦发生溺水意外，开放水域救生设施通常不如游泳馆更完备。 江河水域风险同样高。 人们除了能分清上下游的方向，对一条河流的水下情况还能有多少了解？河水流速根本看不出，水深看不出，杂草、蛇、漩涡、石头都看不出……水里的石头有两种，一种看得到，一种看不到。一个猛子扎进去，如果一头撞到看不到的石头上，人可能直接就晕了。 野塘和河流相比，不同之处只是没有水流，但人们也完全不知道哪里有管涌，哪里有涵洞。这也是为什么，几乎每一处江河湖泊和水库，都会树立一块“严禁下水游泳”的免责招牌。 如果一定要在开放水域游泳，至少要对所在水域做一定了解。 比如，在海边游泳，最好选择政府部门划定的海滨浴场内游泳。海滨浴场通常都有浮标划定的一块海域，游泳的人最好都在划定区域内锻炼，至少划定海域内的水下环境，是相对安全的。 同时，海滨浴场在固定时间内都有值守的救生员，随时进行溺水救援。公开水域对救生员的要求也更高：考中国的海浪救生员证，必须先拥有游泳池救生员证才有考试资格。人们一旦发生溺水意外，被救的可能性会高一点。但是和游泳馆相比，在海滨浴场游泳的风险还是更高。 救人的时候，施救人员一般会优先选择岸上施救，救生员如果选择下水施救，通常会携带救生浮标下水施救。能多人配合都会尽量多人配合，以提高救援效率，降低风险。他们会从背后靠近溺水人员，以免被溺水者缠抱影响救援。 在海滨浴场游泳，尽量横向游动，而不要纵向游向深海。同时，下海人员必须随身配备救生器材。比如“跟屁虫”气球、浮力背心等。游泳是以锻炼身体为目的，不是以送死为目的。安全是第一位的，穿上浮力背心游泳，一点不丢人。 厦门和金门每年都做海峡横渡，奥运会也有公开水域的比赛项目，这些参赛者无一例外，都需要绑一个“跟屁虫”气球。 没有救生员的地方，不是政府划出来的正规浴场，都千万不要下水去游泳，这是防溺水的关键。 在北京和上海的一些游泳馆，连让人们到深水区游泳，都需要在救生员的考核下，考一张深水证。不然就只能在浅水区游泳。 如果在开放水域发生溺水，只能期待四分钟内有人救你。或者你命好，抓到岸边的树枝能爬上岸。除此之外，几乎没办法存活。 陈丞说，“有人救，那真是你命太好。假定你溺水，碰巧有一个人他水性不错，碰巧他掌握救生技能，碰巧他还看到了你的溺水……你这不是命好，是什么？” 但愿你的挣扎，有人看得懂 世界上任何有水的地方，都可能会淹死人。50公分深的水，就能淹死人。一个人掉下去，水底很滑，水有粘滞性，一直打滑站不起来，这个人就会溺水而亡。 陈丞强调，这种50公分的水里淹死人的案例，非常非常多。 不会游泳的人，在呛水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挣扎的。绝大部分人在溺水时全身僵直，只会做出攀爬的动作。乱挥手、叫喊救命这种情况，几乎不存在。 陈丞说，这都是电视剧里瞎拍的。 对溺水的人来说，如果能通过身体晃动让嘴巴露出水面，他几乎没空喊“救命”，而是优先用嘴巴大口呼吸，“他已经憋得半死，根本喊不出来。” 能呼救的人，往往是水性很好的人。他在溺水之前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住，便开始大声呼救。 陈丞看过很多溺水的视频，观察溺水者的动作反应。他发现但凡溺水能挣扎的人，水深大多是低于他的身高，或者和他身高差不多。在这样的情况下，溺水者才有挣扎的机会和可能。 他们在挣扎的时候，跳几下，叫几声，然后慢慢不幸淹死。旁边的人还在拍视频还在笑，以为他在水里蹦着玩。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处境非常凶险。 在任何水域的深水区溺水的人，他几乎不会挣扎，他会非常慌乱紧张，身体动也不会动。自救也完全是一个伪命题，“不会游泳，怎么自救？”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恐惧会让你更安全 任何人，只要下水游泳，就存在溺毙的可能。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但真正最容易被淹死的，都是觉得自己会水的人，实际上他水性并不好。他们游到陌生水域，发现自己体力不支时已为时已晚。 真正水性很好的人，反而不会被淹死，因为他们知道害怕，知道规避风险。一些高风险的工作，比如电工、司机，经验丰富的人都知道害怕，但是对于游泳一知半解的人，却喜欢拿自己的生命做抵押。 有些人第一次到海边，很激动，立刻跳下去游泳。他以为跟他家附近的小池塘没区别，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自杀。以厦门为例，每年海边淹死的人很多都是外地游客，而不是本地人。 下水游泳最关键的一点，你会跳下水，你还要能走上岸。 判断一个人的水性，可以从泳姿和体能两方面来看。一些约定俗成的游泳地点（比如武汉长江大桥附近），人们对水域情况比较熟悉，有些人已经在附近游了20年，他发生意外的可能性相对就较低。 但这个可能性，没办法降低到零。 陈丞说，最正确的防溺水方案，是先在正规游泳馆学会游泳，经过练习把水性提升，同时尽量不要到公开水域游泳。但带着游泳圈到政府划定的浴场戏水是可以的，前提是水深尽量在腰部以下——这个深度，已经足够你戏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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