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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头有这样几本书：《中国古代婚姻史研究》（黄家遵著）、《生死•饮食•男女》（凌力著）、《中国古代性文化》（刘达临著）、《中国文明的秘密档案》（李阳泉著）、《生活在清朝的人们》（冯尔康著）。有空时，把它们一并闲览，可了解许多古时风俗，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但是，这几本书中都说到一个同样的问题：贞节，读了却令人心头沉重。 所谓贞节，说白了，就是男人为了防止自家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发生性关系，而要求女人必须严格遵守的道德义务。具体而言，女人不能有婚前、婚外性行为。后来发展为：丈夫生时不得改嫁，死后不得再嫁。后来又进一步发展为：未婚妻未过门时丈夫死了，也要守寡，这叫望门寡，守得住望门寡的，才是千载难逢的好样的女人。中国古代战乱频繁，每次战乱，都有成千上万的未婚女子和已婚妇女为了保守贞节而做了殉情烈女。 关于历代节妇烈女的人数，根据《古今图书集成》一书的记录，大致为：周代13人，秦汉42人，魏晋南北朝64人，隋唐五代63人，宋代274人，元代742人，明代35829人，清代12323人，总计四万九千余人。（又，据《休宁县志》记载，清代仅安徽休宁县就有2200多个“节烈”妇女，照此推算，上述统计数字大约只少不多。） 烈女，指的是牺牲生命或遭杀戮而保持贞洁的人。这四万九千多人里，有多少烈女呢？12157人。她们都殉身而死了。 这些烈女是怎么死的？以元代为例—— 自杀：投水103人，自缢90人，自戮18人，投崖15人，绝食14人，投火10人，悲痛而绝9人，其他52人，共311人。 被杀：杀戮48人，斫杀6人，刳杀2人，其他20人，共76人。 80％的人系自杀。为什么会有这种么多的人勇于自戕？ ——封建礼教愚弄她们；她们中毒甚深而不自觉。 毒害始于何处？——始于历代统治阶级和以男权社会为中心的舆论联手设置的一个巨大阴谋。 首先是历代统治阶级对贞节的大力褒扬。史书记载，从秦时起，统治阶级就开始用法律劝导贞节，至汉朝，则用法律来奖励贞节。如公元前５８年（汉神爵四年）诏赐贞妇顺女帛，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褒奖女子的贞顺。公元１１９年（汉元初六年），朝廷用名利来促进贞节，《后汉书•安帝本记》记载：“元初六年二月，诏赐贞妇有节义谷十斛；甄表门闾，旌显厥行。”此后，历代政府对贞节女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表彰，甚至专门成立一些类似于“全节堂”、“保节堂”的机构，收容安置贞女节妇。这些机构有组织章程，比如清代，一般都规定凡女子年在30岁以上、有坚志守贞决心的方准入堂。节妇、贞女入堂后，不能无故出堂。每春秋二季，由堂筹集京钱一千文以作纸锞，雇觅代步之用，派年老仆妇随赴各墓前扫祭。 明朝是奖励贞节最力的时代，明太祖在建国之初就下过一个诏令：“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又令巡方督学，岁上其事，著为规条，大者赐祠祀，次亦树坊表，奖励贞节。寡妇守节，不仅政治上全族光荣，而且经济上又有很大得益，于是人们就纷纷效尤。 到了清朝，对贞女的表彰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皇帝亲自从国库拨钱为贞女立牌坊。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12月2日，法国人龚当信在广州写给爱提埃纳•苏西埃神父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 雍正皇帝还制定了另一条法规，要求寡妇们守节及妻子对丈夫忠贞。皇帝说：国泰民安尤其取决于妇女们的忠贞。她们应该恪守妇道，履行她们的义务。一个年轻的妇女失去了丈夫，如果她能守寡，不再嫁人；或者一个妇女为了保持贞操，受到逼迫不屈而死，朕令她的家人不管在如何条件下，都要报告地方官。地方官核实事实后，再奏报朕知道，朕将下旨，从皇家财库里提取必需的银两，在她的家乡为她树碑立传。(朱静编译：《洋教士看中国朝廷》) 清代对贞节的旌表，有一套较为完备的制度。关于旌表的手续和方法，《道光礼部则例》规定：直省孝子顺孙义夫节孝贞烈妇女，应旌表者，由该督抚同学政具题，由礼部复议题准后，令地方官给银三十两，听本家建坊，并设位于祠中，地方春秋致祭。一个贞节牌坊的建立要经过这么多繁杂的手续，一层层核实、审批、上报，可见，旌表贞节真的不是一件小事。 其次是社会舆论的大力倡导。汉时的刘向、班昭等人已开始以礼法裁定女子生活的标准。汉班昭的《女诫》系统地提出了女子“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之道和“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之仪，把女子从属于丈夫、事夫如事天、事夫如事君像铁板一样地定下来了。女子对丈夫只有永远顺从、一切顺从，而不能有任何违背。这为封建社会压迫女子定下了基调。到了宋代程颐、程颢的时代，对于贞节的观念就逐渐严格起来，近思录》载： 或问：“孀妇于理，似不可取，如何？”伊川先生（即程颐）曰：“然！凡取，以配身也，若取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又问：“人或居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从此，“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就成了一句传世名言。 政府倡行贞节，社会上表彰贞女，二者狼狈为奸，为女人们的悲剧人生制造了一个天大的陷阱。可悲的是，这并没有激起女人们太多的反抗，相反，她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作为女性代表之一的班昭，主动为女人制订三从四德的诫条，自导枷锁，其中毒之深可见一斑）。于是，贞节妇女数量激增。与此同时，“贞节”杀人的事也就开始频频发生—— 在汉代，女子守贞受到人们的称誉，并出现了为保护贞操而丧命的少女，如东汉时广汉属县县令姚超的两个女儿正守闺待字，九种彝发动叛乱，杀了姚超，掠走二女，欲逼迫二人从之。二女为了不失贞节，投水而死。十六国之一的前凉王张天锡，有宠妾阎氏和薛氏。有一天张天锡重病卧床，自觉性命不长，对二宠妾说：“你们将何以报我？我死后，二人岂可再为他人妻！”二妾回答说：“妾请求殉死，供洒扫地下，誓无他志。”到张天锡病危时，二妾都自刎而死。但是后来，张天锡的病却好了。还有南朝梁时有个叫杜嶷的人，纳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妾。有一天这个女子收到妾父的来信，正读信时杜嶷回家，妾羞以家事告杜嶷，把信吞了下去。杜嶷怀疑是情书，命令剖腹取信，信取出时，妾气尚未断。杜嶷看完后，知妾被冤枉，可是妾已经死了。 “贞节杀人”之事，大致有以下几种： 一是以身殉夫。有蔡氏妇，为松阳叶三妻，叶三以打柴为业，家贫，蔡一直小心敬事丈夫。叶三后来长期患病，蔡织布、缝衣以买药给丈夫治病。叶三病重，自知不起，握着妻子的手说：“在我活着时你就改嫁吧，不要再受三年苦了。”蔡听了无言，替叶三梳洗、更衣，同时以刀置袖，对丈夫说：“我先嫁人了！”以刀刎颈而死。叶三大惊，很快也死了。 二是守节终身。明代开封府杞县有一个女子叫郑京姐，１０岁时许聘给王念祖，不久，王病死。当时年仅十一二岁的郑京姐力请父母让她归于王家。去王家后，穿上自备的哀服，先拜天地，再拜王氏父母，再拜父母，一如婚仪。礼毕，来到念祖灵柩前哭奠、守灵。５天后，送葬的日期到了，她换上吉服，在柩旁自缢身死。 三是反抗强暴。明代开封有个农家女单三姐，年仅１４岁，貌美。单家近邻有一恶少，觊觎她的美色，趁她父母下地干活时越墙来强奸她。她极力反抗，到无路可走时，三姐就紧紧抓住中衣，恶少死命掰她的手，怎么掰也掰不开，一怒之下，操起菜刀来杀了三姐。父母回来发现她时，她仍死攥着中衣，坚不可解。官府闻知此事后，对她进行了检验，在确认她未失身后，才旌表她为烈女。如果死前已被强奸，那就一钱不值了，不仅失去了作烈女的资格，连她全家都不光彩。 这种严酷的贞节观渗透到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造成了许多荒谬的现象。不仅是女子被污、寡妇改嫁算是“失节”，连妇女的肌肤被别的男子碰了一下也算是“失节”，所以类似“寡妇断臂”、“乳疡不医”的事一再出现。即使医生看病，也必须遵守“男女有别”的原则，隔着帐子诊脉。明代医学家李梴在《医学入门》中说：“如诊妇女，须托其至亲先问症色与舌，及所饮食，然后随其所便，或症重而就床隔帐诊之，或症轻而就门隔帏诊之，亦必以薄纱罩手。贫家不便，医者自袖薄纱。” 统治阶级不仅大力表彰节烈，而且严惩那些所谓不节不烈者。明代天顺年间，山西提刑按察司（掌管山西司法与监察的衙门）佥事（正五品）刘翀，娶再婚之妇朱氏为妻，由于违背了女子贞烈的规范，遭人检举，一直告到京城。就这么一件事，明英宗直接干预，下令将刘翀逮捕来京，下狱审讯。后经明，朱氏原系安陆侯吴杰之妾；吴死，改嫁张能为妾；张死，再嫁程鹏为妾。程因犯罪被杀，刘翀慕朱氏姿貌，不拘一格娶以为妻。朱氏是十分不幸的，最后嫁刘翀为妻，算是得到了一个较好的归宿。可是最后，明英宗指斥二人“忘廉耻，配失节妇”、“有玷风宪”，并命令将刘翀削官为民。 明英宗的这种做法，就是要迫使无数个刘翀、朱氏“就范”，以贞节压迫女性，扭曲、分裂人格，使民众服服贴贴地服从封建的统治秩序。 也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再嫁的，可是她们的下场很不好：人前人后总低人一等，受到各种侮辱。亲朋会认为她玷辱“门风”，看不起她。在社会上也受歧视，清代同治《祁门县志》载曰：“再嫁者必加以戮辱，出必不从正門，舆必勿令近宅，至家牆乞路，跣足蒙头，群儿且鼓掌掷瓦而隨之。”生前如此，死后还要受到歧视，比如，族谱的写法就在贬低和蔑视她们：正室曰“配”、“继配”，如果是娶再嫁女子则书“納”，族人的妻子改嫁出去了则写“曾娶”，为的是“贱失节也”。 鲁迅的一些小说，论者向来如是说：“揭露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我从前总难以深入体会，现在翻过几本书，对“礼教吃人”算是很明白了。 可是要问一句：这些礼教又是如何来的？前面已经说过：是统治阶级和男权社会强加到她们头上的。 所谓礼教吃人，实质上就是人吃人：统治阶级吃人，男权社会吃人——他们吃的都是女人。 在别的很多事情上，男人和女人是站在一起的，因为他们是夫妻，是一家人。可是，在这件事上，被统治阶级压迫的男人竟然抛弃了作为妻子的女人，主动站到统治阶级那一边去了，于是，被统治阶级压迫的男人们与统治阶级结为同盟者……在旧时受害的女人们身上，以“贞节”的名义而演出的悲剧，不知要比其它悲剧深刻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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