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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漆人(下)

 关山听风 2020-11-13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割漆(图片来源于网络,谢谢原作者)

割漆人

出发前,父亲再三对我说,这地方你不熟,你要紧跟着我,进山后,不准乱叫乱喊,不准说不该说的话。我心里暗自在笑,父亲的意思好像我们住在棚子就不是山里,而是在寨子里,棚子里可以说的话难道山上就不能说了?但我还是点头答应。山里人到山里禁忌很多,尤其到大山里就更加有讲究。父亲曾经有巫师身份,他的世界里是神秘莫测的,因此,他的禁忌就比常人要多得多,也复杂得多。

出发后,父亲一只手拿着给我的那根棍棒,一只手牵着我,摸索着行走在模模糊糊的山林中。父亲一路沉默,没有和我说话,我则一路在想着野猪、老虎、豹子和蛇的事,也没有和他说话。最让我烦恼的果然是油纸斗笠,一路上,不是让树枝挂住,就是让藤蔓挡住,使我走起路来磕磕绊绊。走了一段路,路面宽敞了,父亲索性放开了我,摘走了我头上的油纸斗笠,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赶,虽然这段山路还算平坦,但路上东扯西绊的,我走得十分艰难。约走了一两里,天色微明,我们到达了漆树下面,近看漆树时,能看得清树干了。也许是因为害怕野猪老虎豹子,我紧紧地跟着父亲,他爬上漆树,我就站在漆树兜下。

这里的每一棵漆树都很高大,每一棵树上都用竹丝片捆扎了木架子,一棵漆树就像是架了梯子一样,可顺着梯子往上爬,直到漆树树干的大半部以上的地方。树干朝阳的两个侧面从上到下交叉着刮掉了一块块粗皮,刮掉了粗皮处的中间斜着拉出了一道口子,口子是黑色的,一律朝着向阳的一面,这一道工序在割漆的术语里叫放水。这些都是父亲上次进山时做好了的准备工作,包括漆树蔸下周边的那些柴草,漆树与漆树间的通道,都被清除得干干净净。父亲爬上了一棵漆树,到了顶端的架子上,往下看了看我,示意我离树蔸远点,我就站在离漆树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父亲开始割漆。

父亲在树上割漆,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人在耍杂技。他抽出腰上的漆刀,从第一个口子开始,只见他在树上,一手握住刀把,一手摁住刀背,听得沙沙两声,树上便掉下两片薄薄的漆树皮来,然后,他用嘴巴咬住漆刀背,迅速从篓子里摸出一片蚌壳,双手握住蚌壳装在口子下方,这样就完成了割漆的第一个口子。接着调整身体姿势,重复前面的动作割下一个口子。一棵漆树,中等大的树一般有十到二十多个口子,大树有二十到三十个多个口子。父亲在树上割漆时,两手和身体的上部力量全用在割漆上,上半个身体和肩上背着的篓子在空中晃来晃去,篓内的蚌壳哗哗响,他只有两条脚紧紧地盘夹住树干或是横着的木架子。每割完一个口子,换下面的一个口子时,他的动作迅速敏捷,如同一只猴子一般。

割漆时,掉下来的漆树皮一面是黑色的干漆,一面是乳白色的生漆。生漆如果沾在皮肤上,即便马上擦去,看似擦干净了,其实并没有擦掉,就是用水也洗不掉,时间稍长,沾在皮肤上的生漆会慢慢地变暗红色,然后又转成黑色。生漆有毒,有的人的皮肤,见了生漆,或是沾了生漆,都会生漆疮,浑身生满细细的红红的疮子,又痒又痛。有的人皮肤好一点,虽然见了生漆身上不生漆疮,但沾上了生漆的地方也会红肿,痒痛不止,久了还会溃烂,直到沾了生漆的皮肤脱落为止,后一种情形连我父亲也不例外。父亲割漆时,把我从树下支开,就是怕漆树皮掉在我身上,沾上生漆。

割漆受时间限制,必须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完成,因此越早越好。太阳未出来之前,从漆树流出的漆为乳白色黏液,源源不断,大多能装满一片蚌壳;太阳出来之后,乳白色的黏液一见到太阳光,立即就会变成暗红色,并很快就在口子上凝固起来,流不到蚌壳里去,空忙碌一场。父亲每天早上多时要割五六百个口子,少时也有三四百多个口子,爬几十棵漆树,如果漆树不集中,分布得很散,还有走很远的山路,他必须动作麻利迅捷,才能完成一朝的任务。因此,父亲在割漆的时候,心无旁鹜,动作利索,行动敏捷,割完了一棵树便小跑着奔向下一棵树,往往来不及招呼我,而我只能紧紧地默默地尾随着父亲,穿行在溪涧和树林之中。

父亲终于赶在太阳照进山林之前,割完了这个早晨的漆树。父亲带着我原路返回,检查每一棵漆树上的蚌壳,看是否有掉下来了,如有掉下来,就得重新装上。我们回到了开始割漆的第一棵漆树下,所在树上的蚌壳没有一个掉下来,中间有十多个蚌壳里的漆已满了,快溢出来,父亲连连称奇,说,第一刀漆就能流满壳,还没有见过,真是好漆树啊。父亲把这些蚌壳给换掉了。

整个割漆还有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收漆。收漆要等割漆的口子收口,也就是口子凝结成黑色,不流漆为止。因此,我们还要等上两个来小时。父亲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对我说了一句,你就在这附近玩,别跑远了,然后用手箍住双膝,头栽在膝盖上,开始呼呼大睡。我看到父亲睡着了以后,不忍心在周围弄出声响来,把他惊醒。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走开,来到不远的溪边。溪边长满茅草和荆棘,河床很深,我无法下到溪里去,但我看到溪里有一群花狗鱼在往上游去。于是,我就沿着溪水赶着花狗鱼往上走,跑了一段,溪流上出现了一汪宽大的深潭,花狗鱼游进了的潭中的涟漪下不见了。深潭上面是一块不是很高大的瀑布,水声潺潺,瀑布上面的溪流拐进了一片古木参天的树林里,从林子外往里面看,稠密的林木遮天蔽日,昏沉沉的,阴森森的。我突然想起父亲所说的野猪老虎豹子,仿佛林子里真的有野猪老虎豹子。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头上没有了油纸斗笠,是刚才脱下来放在父亲身边,忘记戴上了。我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感觉到头发也在根根往上竖,便掉转头没命地往回跑,直到看到了父亲的背影,我才放慢了脚步,但心里还在咚咚地跳过不停。经过这一场虚惊,我不敢随意去溜达,乖乖地在看得见父亲的周围玩耍,一下子用柴刀去挑挑地上的土,土是黑色的,比较松软;一下子又爬上树去,看看远处是什么样子,其实,这里除了树木还是树木,除了山还是山,什么也看不见;一下子我又跑到漆树下去看看蚌壳里的漆,蚌壳里的漆有的依然是乳白色,有的已变成了粉红色,如同朝霞般,粉红色表面上还飘着一圈又圈深红色的花纹,非常美丽,又如同寨子里新娘子的锦缎一般。这朝霞般锦缎般的美丽液体,就是父亲用夏秋季节的辛劳来换取,成了这一年中我们全家人温饱生活的梦想。

父亲好像是一个定了时的闹钟,能够定时醒来。醒来后,他就开始收漆了。割漆是从树顶开始,从上往下割,收漆则相反,从树蔸开始,从下往上收。父亲依然用割漆时的矫健身姿,在树上攀援,只是在收漆时,极为注意身体的平衡,因为他手中竹筒里的漆是一天的收成,不能出任何意外。他收完最的一个蚌壳后,从树上下来,兴奋地把竹筒在我眼前晃了一晃,说,初刀就收得满满的一筒呢,有两斤多重,这里的漆树和我们平山上的漆树就是不一样,要在平山上,同样是这么多口子,第一刀顶多能收七八两,水还占了一大半。割漆时漆树有一个特点,它的出漆量是一个纺锤形的线条,开始几刀,出漆量少,漆中含的水分多,特别是第一刀,出漆很少,水分很重,然后出漆量慢慢地往上增加,到了中间的几刀达到了顶峰,然后出漆量又慢慢地下降,有的口子逐渐干了,不出漆了,但是越往后,漆中的水分就越少,漆的质量也越好。

父亲摘了两片很大的树叶子,将装漆竹筒的筒口封住,用绳索捆牢。他坐了一下,又将绳索解开,把树叶子从筒口拿开,扯了一棵根须很多的小草,到溪里洗净后,将草蔸放进竹筒里,提住草尖,上下扯动。一会儿后,他将小草扯出来,让草上的漆滴到柴刀面上,用手揉搓一阵,最后对我说,这一筒漆的水分最多有一半,也就是说这筒漆的价钱等于一个劳动力做二十来天工的工钱。我当时还不懂得算账,听父亲这么说,我觉得生漆是很值钱,但也很累人,劳累了获得也值得。

在回去的路上,父亲的脸上一直挂着开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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