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白花花,红漫漫

 淮阴语文 2020-11-18

白花花,红漫漫

                             □张军

       印象中,三奶清瘦白晰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淡漠,一副与世无争的神情。方正的额头,一道道水波似的纹路,好似花儿一样绽放,特别引人注目。皱纹,不是人生易老的象征,而是智慧的花环。晚年的三奶,思维清晰,记忆极佳。不仅直系亲属八十余人,家族内,老家的族人亦有百十多口,其生日年龄,晚年的三奶,仍能随口说出,使听者又惊又喜。三奶常年身着蓝色斜襟上衣,即使后来叔叔们发达了,着装朴素依然,待人接物依然。她满头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传统的髻子,这发式一直保留到八十来岁,才由她的小儿媳改剪成齐耳短发,我方才惊奇的发现,三奶,原来是个美人。

  三奶,是我祖父同父异母的三弟媳妇。老太爷在嫡妻去世后续娶。小老太也生养了二子一女。循族规,身为长媳的奶奶当家理政。优裕家境出身的三奶,十七八岁的花季,一朝嫁入家道中落的大家庭,上有公婆、哥嫂,下有姑叔,侄儿侄女一大帮,外加一个不是婆婆的婆婆,她该如何自处?当时我那当家的奶奶,青年丧夫,鞠育四子,性格泼辣刚强,而生性温良的三奶,对我奶奶口无二言,从不违拗,所以奶奶与她,名为妯娌,实为婆媳。晚她几年,我母亲进门。她名为婶娘,与我母亲却情同姐妹。我父亲南征北战,抛家在外的那些年,三奶对我母亲,亲厚有加,有时走娘家也会带上我母亲。她们之间的情谊,终其一生没有改变。两个人,无论谁,处浪尖谷底,彼此之间从不小眼看人。我母亲去世后,耄耋之年的三奶,在我们面前提起母亲,依旧潸然泪下,深情忆往。三奶与我母亲同庚。这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作为地主家的小姐,在传统的坚守上会更持久一点,所以她有一双金莲小脚。而我母亲受不了那种火烧火燎的酷刑,夜晚自己偷偷解开,反保有一双天足。

人生苍凉,照亮我们人生之路,支撑我们生活勇气的,是那些珍贵的、能温暖我们心扉的人和事。而三奶就是我心中温暖的记忆之一。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三奶是一个地道的老奶奶,中等偏高的个子,常年病病歪歪,六十未到就不能下田干活,只能干点轻微的家务,严重时常需卧床。患有眼疾的三奶,望人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若许年后,手术治愈,重见光明的三奶,手拉着我,一句“小张军呀,也老了”,让年过不惑的我,差点泪崩当场。
人是情感动物,尤其小孩子,对善意和爱,敏感而贪婪。我的奶奶,威严有余,亲和不足。在我十来岁时,她去世了,所以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温暖的鲜明记忆。而三奶弥补了这一缺憾,在我的心里,她就是我亲亲慈爱的老祖母。小时候,我们姊妹们都喜欢到三奶家玩,我也不例外。你任何时候去,总有个亲切的人,跟你亲切的打招呼,话家常。她的话语里,透着慈和,亲切而慰贴。你一声脆生生的“三奶”,总会得到亲切的回应。她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小孩子而轻贱、漠视你。她的身上具有一种隐秘而无形的吸引力,使你止不住的想去接近她,亲近她。平时,我们家吃饭比较早,常常饭后去三奶家玩,她家还在做饭。三奶在灶下烧火,我挤挤挨挨凑过去,抢着帮三奶,续草,拉风箱,三奶从不嫌烦。一个亲亲慈爱的老母!有次我去玩,忙碌的厨房里不见三奶,被告知:三奶,身体又不适,卧床呢。我转身奔向堂屋,一头闯进卧室,却见三爹,坐在床边,和三奶头靠头,闲谈呢!三奶和三爹,一辈子恩恩爱爱,三爹九十余岁时先三奶而去。 

三奶姊妹六个,我只见过一个姨奶奶,其他,三四十岁就早逝了,其中一个姨奶是被自家墙倒砸死。他的弟弟是家中独苗。按例我们叫大舅爹,只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倒见大舅奶,牵着个小男孩,常来。从大人口中得知,大舅爹,坐牢呢。大舅奶带着两个儿子在家,常常受人欺负。这个小男孩是大舅奶奶千里迢迢到江西探监的结果。这个大舅爹,命运多舛,作为富人家独子,几岁时,被土匪绑架,关在不见日月的地方,等到赎回时,眉毛都白了。解放后,三奶娘家被定为地主,她的父亲在批斗会上,被众人用开水活活烫死!祸不单行,后来她娘家村里又出了个无头案,找不到主犯,结果,就把这事儿按到大舅爹的头上。他家是地主嘛!不是他?是谁!做了二十多年冤牢的大舅爹,出狱后,来看望三奶,正巧我去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这是一个皮肤白净,相貌堂堂,脸上一团和气的老人,一点儿不像农民,倒像干部,哪里会与犯人挂上钩?后来听说,大舅爹不上几年就去世了。
 三奶一生,育有四儿四女。那个困难年代,在农村,多不容易呀。神奇的是,四个姑姑长相一般,四个叔叔却一色儿地英俊不俗。尤其是大叔叔,风流倜傥,卓尔不群。刚入伍,便被任命为炮兵计算班班长。被首长女儿看中。相恋。不幸,大叔叔因患结核病退役。后,回乡做了老师,继而校长。惜乎退休手续刚办,就病逝了。限于出生和贫穷,四个叔叔都沒能接受高等教育,只有三奶最小的孩子,四叔,上了电大。记得四叔年幼时,有一次在外被马蜂蜇了,他一路跑回家,这时的三奶,正端坐在院子里的席地上,缝被子呢。比我们稍大几岁的四叔,拖着哭腔,一头扑进三奶怀里。三奶,一边用眼睛招呼我们,一边柔声询问,一边细细察看,然后用衣襟轻轻揉搓四叔伤处。时间一晃,如今四叔已届花甲。
五个手指不一般齐,兄弟姊妹之间,贫富有差。三奶一碗水端平,从不干涉儿子家的内政。难得的是,那有力的一个,出乎世俗常规,扶兄助侄的,在当地传为美谈。最难得的,三奶和四个媳妇之间,恩来义往,母慈子孝的,彼此从未红过脸。三奶的二媳妇,人长的白白净净,但少小失亲,跟着堂哥嫂长大,未免卤拙。身为婆婆的三奶,心中怜惜,并不厌弃,私下里常常教导二婶,谁能想到本是个闷嘴葫芦的二婶,有一天会变得伶牙俐齿,讲话得劲呢?
 三奶四个儿媳妇,难免有高下之分,亦难免有口角之时。一天,叔叔们未在家。已分家另过的大婶二婶,不知为何拌起了嘴,势欲动手。做了一辈子生产队长,脾气火爆的三爹,看不过,便去镇压,这时,一直蹲在旁边默不做声的三奶,疲惫的,仿佛使尽了全身力气似的,吐出一句:老爹哎,你算勒不咧!那语音,由低到高,又由高到低,凡几转,尤是最后一字,拖着长长的尾音,恰似强效灭火器,兜头射向了火堆。三爹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撤离了战场。另外那两个像泄了气皮球,不甘不愿,悻悻地散去。
 等我上了中学,去三奶家玩的时间慢慢少了。后来,三奶跟随叔叔,也搬离了老屋,见面的机会就更稀少了。
 晚年的三奶,幸福无比,孙贤子孝,儿女围绕。是乡人歆羡的对象。

 三奶,生于1920年农历八月初二,其人生定格于2019年农历八月初九。是日子夜,恰孙子孙女陪侍住院的三奶,三奶吩咐,立即打电话要她最器重的三儿前来,几分钟后,三叔驱车即到,呼唤母亲,三奶犹答“来啦”,然后长出一口气,登时仙去。
 葬礼上,面对一片白花花,红漫漫(丧俗,孙辈披淡红孝,重孙辈者,披深红孝),我感慨万千,幕幕往事,纷纷眼前。去年,三奶百岁寿宴时,傍路而居的农家门前,大红彩棚,高高架起,彩带飞挂,彩球高悬。席设百桌,舞台俱全。车辆塞道,人潮漫漫。厅堂屋内,朱红雕花的寿桌椅上,应景物品排列有序,寿桃堆山,红烛灼灼。背景墙上,青松仙鹤列阵,祥云缭绕,梅鹿含情,寿星手捧仙桃,依杖微笑。大舞台上,三奶安坐,众星拱月,子孙列拜。鲜花蛋糕,轮番呈献,红包频发,亲疏同领。盛装演员,笙歌曼舞,倾情出演,由午达暮,添酒回灯,重开宴席,灿烂焰火,再燃天幕。三奶百岁宴,名动一时,饮誉四乡,今时今日,同一个季节,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主人翁,只是三奶再不能坐起,接受众人的礼敬。只有照片中的三奶,以超然世外的目光,静静的看着世间的一切。

【作者简介】张军,祖籍江苏淮阴丁集张圩,退休,闲暇时光,码些文字,回忆旧时的淮阴。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