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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五章雪白假日③ || 作者 陈璞

 天南地北会宁人 2020-10-18
《回首有你的岁月》
第五章雪白假日③

作者    ‖    陈璞



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作者前期文字链接:

《八月楸子红了》《秦腔》《香埋的味道》《灯盏花》《感恩老家》《若海》《爱上海星》《柔若你念》《如果有来生》《母亲不爱吃苹果》《让时光重新来过》《〈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一章韶华入梦》《〈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二章流淌的月光《〈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三章帘幕烟雨轻》《〈回首有你的岁月〉第四章香染脂红《〈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五章雪白假日


父亲还没回来,奶奶就走了。

那天正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别人家忙着送灶王爷的时候,我们家忙着送走了我的奶奶。

爷爷说灶王爷把奶奶带走了。小婶子说奶奶一辈子积德行善,肯定去了天堂。我问小叔是这样子吗,奶奶去了天堂,而不是去了地狱。小叔几乎要被自己的眼泪淹死了,鼻涕淌进嘴巴里,一面哭,一面点头。二婶子不解风情,她是这个家里唯一没掉眼泪的人,她说:“有福人死在二八月,无福人死在六腊月,娘是个没福的,眼看年就在跟前,她等不到,死得可真不是时候,叫人这个年可怎么过。”这句话才出口,三叔小叔猛地回头冲二叔怒目而视,三叔脸上青筋暴露,小叔长眉倒树,灵堂里哭声戛然而止。二叔冲二婶子吼道:“滚出去,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二婶子还想说什么,小婶子忙拉她出了灵堂。

奶奶是在我怀里走的。我在母亲的催促声中,急急的跑进那间老屋,几个叔叔已先到这儿。我恍恍惚惚进屋扑到炕头边,看时,奶奶的精神还不错,躺着和叔叔们说话,看见我趴在炕头沿上,嘴角露出一丝笑,抬起一只手炕头沿上拍了两下子,示意我靠近点儿,说:“大孙子来了,快来坐奶奶跟前,让奶奶好好瞅瞅你。”我的眼泪掉下来,身后谁碰了碰我的腿,我忙低头悄悄擦了泪。这时二叔上炕盘腿坐在奶奶身边,佝着身子脸贴在奶奶面前和她说话,三叔小叔一人一条板凳炕头下坐着。我挨着奶奶炕头沿上坐了,听奶奶说变天了吗,怎么这么冷。我说早起时天色还晴着,下半日阴了,这会开始刮风,怪冷的。奶奶把脸转过去,朝窗子那边望一眼,说:“要下雪了,十月头上下过一场,山里的雪还没消又要下,今年雨水紧,明年是个好年景,山里那几亩二阴地种麦子,天天吃长面。”地下小叔忙说:“过了年,山里边雪化了就种,全听娘的,全种麦子。”大家不知这时节奶奶为何提起这个事,除了小叔,都不言语。但我是知道的,奶奶想起我出生的困苦,想起我饿得哭喊的形容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奶奶,也就不说话。听奶奶又说:“你爹咋还不回来,一天都忙些啥呀,别人家过年都往家里跑,他往外面跑,多大个官呀,忙得过年也不着家。你别学你爹,大了干什么都好,有碗饭吃,守着家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奶奶只是要说话,她说话就是她还活着,我只听着,不说一句话一个字,一面掏出手绢擦了奶奶嘴角泛黄的口水,奶奶抿了抿嘴,还想说什么,门口那只大黑狗伸长脖子,朝屋里“汪汪”叫了好几声,那叫声跟平日的叫声不一样,说是哭声更恰当些。小叔先打了个哆嗦,人就站起来,三叔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还坐着,身子却僵了。奶奶挣扎着翻了个身,说:“我想坐坐。”二叔忙单膝跪在炕头上,伸手来抱奶奶坐起,奶奶身子软得像一个面团,没力气坐,二叔只好两只手撑着,奶奶两眼无力的看着我,嘘着气说:“寒雨上来抱奶奶坐。”我忙脱鞋,心慌神乱,手抖抖索索,解了几次解不开。二叔说:“穿着上来。”我忙跳上炕,斜身子坐奶奶身后,把奶奶抱怀里,奶奶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身子软软的往我怀里靠,刚说了句:“天色真冷啊,你们忙你们的事去,我睡会儿。”头歪在我肩膀上,眼睛似闭还张,大家看时,已经去了。

我第一个撑不住,眼泪刷的一下掉下来,那眼泪仿佛早就准备好的。那只大黑狗急得在地下又跳又叫,四蹄这里刨几下,那边刨几下,嘤嘤的叫,我头一回听见狗的哭声。二叔喊三叔小叔快上来,一个抱头,一个抱腿,一阵忙,把奶奶放顺了躺着,一面又整理奶奶的衣服,拢了眼睛嘴巴,这才下来到地下,黑压压跪了一地,二叔点火烧纸发引,大家齐声哭起来。

几个叔叔里面,哭得最好听的还是小叔,哭声抑扬顿挫,开合有序,前高后低,我跪在他身边,刚才哭了一鼻子,心里畅快了不少,听他这么依依呀呀的哭,鼻涕眼泪哗哗流出,就又逗起我的伤心来,跟着他放声大哭一阵。在我们哭得正尽兴的时候,村子上的人们陆陆续续进来,这边一哭,他们听到了就都过来帮忙。跪在前面的叔叔们被人搀起,我还在后面举首望天,忆往昔奶奶关爱,痛今朝奶奶已逝,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的涌上心头,一时竟不能自己,从吟吟小哭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竟哭天呛地的折腾起来,连自己的衣服撕破了都不知道,直到两个人强行把我抱起,扶到另一间屋子里,我还哭声不绝,哽咽难耐,惹得一村的人,个个都眼窝子红了。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昏过去了,只好由着几个人把我抬到那边家里。第二天母亲说,看我被人抬进来,她就吓坏了,紫嫣也吓坏了,连杨小荷都吓得面色雪白。我问怎么回事,我怎么就昏过去了。母亲先呦呦的一阵惊呼,那样子好像真的遇上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然后她说:“你小叔替你打了一卦,你奶奶去世日子不利,犯着重丧呢,你在跟前你身子又弱,客撞着你了。要不是你爷爷当场念了一卷解冤经,你回来回不来,还指不定呢。阿弥陀佛,求老天爷保佑我的寒雨平平顺顺的。”母亲双手合十,学着电视剧《西游记》里观音菩萨的样子,向佛祖祷告了一番。

我心里好笑,说:“没那么严重,我是奶奶过世了,心里难过哭得厉害,一时脑子供氧不足昏迷了。什么重丧呀客撞了呀,封建迷信那玩意儿你们也信,小叔最会哄人。”母亲听得脸色都变了,忙一把掩住我的口,惶惶的又要祷告。我忙说:“娘,我饿了,给我下碗面吧。”

母亲下了炕,又伸手摸摸我的脑门,正色说道:“嘴上可不敢胡说,你爷爷讲,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听不见老天爷听得见。早上张大夫来看过了,说没啥大问题,才打了针,你就歇着。你爹下半日回来,这边陪你半天,夜里他那边去给你奶奶守灵,你奶奶后事排场大,兄弟几个商议定了先停七天的灵,你身上好些过去不迟,孝心不在这上头,你病了你奶奶那一世也不畅意。我这就过去那边灶上还有活,来人的多,你爹的同事朋友来了好几拨,人吃马嚼忙不过来。我叫紫嫣小荷过来陪你,刚叫她锅里煮几块骨头,你起来吃,补补你身子才好,多大岁数总病,可不是什么好的,年纪大了怎么得了,书随心看就是了,别熬夜熬坏了身子。”一面和我说话,一面喊紫嫣,喊几声听不见紫嫣回声,气的骂道:“死丫头野得没个样子,瞅着空往外头跑,外头有花儿还是有钱呢。锅上坐着火,一点心不操,越大越疯,怎么得了。”

母亲越来越嘴碎,人老了嘴就碎了吗?爷爷已经八十多,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村子上谁见了他都害怕,爷爷见人说话,看不上的,你说东,他说西,你说好,他说坏,知道的人笑一笑也就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老年痴呆呢。彩云爹说:“寒雨爷爷究竟什么变的,生产队那会儿,蔫巴得像只老绵羊,上下几个队,只要是个人,他就惹不起,树叶儿掉下来都怕砸着脑袋,日头地下迈不开脚。这才多长日子,时来运转,老大年年升官,这都当了县长了,他的尾巴翘天上去了,瞅星星还是看月亮,小心掉下来个金蛋蛋,砸了脑袋活该。”

时移世易呀,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再不假的。别说彩云的爹,就是当年关爷爷黑房子的支书,虎子他爹,现在见了爷爷也是低三下四。这个年关奇怪,不知道怎么的,我的奶奶刚去世,虎子奶奶也日渐病沉,瞅着已没多少时日,虎子爹指望爷爷给他看一块风水宝地,好埋了他家老太太。坟茔这个事看不见摸不着,好坏都在阴阳的手指头上,他说好就好,他说不好就不好,反正你也不明白,得罪了阴阳先生,他给你看一块凶宅,或者给你看一处牛眼地,你偏是个福薄命浅的,埋进去压不住,这个事一万次不灵,就一次灵,偏你遇上了,三灾五难的,你就是悔断了肠子没处说去。自从联产承包到户,村上各家忙各家的,吃饭穿衣你不求人,你家去世了老人,阴阳总是要请的。这些年爷爷活得滋润,大小庄口前村后店几百户人家,新人出生老人去世,阳庄阴宅他看了几十上百个,忙得不亦乐乎,前年秋上,他去埋了牛家老太太,多喝了两杯,回来的路上黑灯瞎火一脚踩虚了,一跤伤了腿,之后就不大接白事上的活,结亲家娶媳妇这样的喜庆场面,他还是会去的,不过是凑热闹混个开心罢了。下庄上的单家齐是爷爷的大徒弟,请不动爷爷的人家就去请他。单家齐说,龙吻凤尾牛眼这样上吉的阴宅,他看不准,第一,定穴就最难,丝毫偏不得,这样的本事,没个几十年修行,是看不准也不敢下罗盘的。虎子这几年在煤矿上挣了不少钱,他爹就说虎子爷爷的坟茔地脉好,三山一河,是个聚宝盆。一次单家齐把这话和爷爷说了。爷爷说王家老坟枕山眺水,原是极好的一处阴宅,生产队大搞基本农田建设那年,修水坝炸了前面那条河堤,那坟走了地脉,不聚气,钱来得容易散的也快,终究归到青木穴上,要是那边河堤也塌了,就成了凶宅,凶宅埋不得人。这话传到虎子爹耳朵里,慌得丢了魂似的,年前谋划迁坟,族里几个房头商议定,只待虎子奶奶去世,立一个新茔,把老坟搬过去。为这个,虎子爹不管刮风下雨,见天往小叔家跑,他是来求爷爷的,送吃送喝。爷爷是吃的照吃,喝的照喝,坟茔的事只字不提,虎子爹气得胡子都花白了,奈何爷爷是个记仇的。

我都为虎子爹感觉委屈,关黑房子那事也不能全怪他,后来不是放了吗?看在我磕掉虎子一个门牙的份上,我想劝劝爷爷,叫他给虎子奶奶看一处吉壤,至少吧,可以消了我的罪过。这样想着,精神一时大好,肚子饿了,再等不来紫嫣,我就想不如自个过去,找点吃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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