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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的医学观——致钱玄同论医书

 醉牛988 2020-11-18

编者按:

章太炎自称:“我医学第一。”人多以为玩笑话,但章氏此言并非无稽之谈。虽不是专业医生,其于医学用功亦勤。若单就医术论,章氏或许算不上高明,而其远见卓识,则超出同辈之人远矣。

陆渊雷称章太炎于医学“发前古之奥义,开后学之坦途。”陆渊雷《章校长太炎先生医学遗著特辑》,《苏州国医杂志》第十期,1936年出版)此言不虚。章次公说:“民族革命之导师余杭先生,亦即国医革新之导师。”(章次公《章太炎先生之医学》,载《苏州国医杂志》第十一期,一九三六年出版)

章太炎的医学研究远不如他在经史方面的成就瞩目,但医学实则是伴随了他一生的学问。太炎先生生于医学世家,父兄皆以此为业,医术远近闻名;他的老师俞曲园,是近代倡导“废医”第一人;被袁世凯幽囚的三年,他一直醉心医学;晚年他还担任了中国医学院和上海国医学院的院长……

章氏在医学方面声名不显,著作亦不多,但其博参中西,眼界非凡,许多言论在今天仍有参考学习的价值。如他曾对陈存仁说:“中国医药,来自实验,信而有征,皆合乎科学。中间历受劫难,一为阴阳家言,掺入五行之说,是为一劫;次为道教,掺入仙方丹药,又为一劫;又受佛教及积年迷信神鬼迷信影响,又受理学家悬空推论,深文周内,离疾病愈远,学说愈空,皆中国医学之劫难。西医则有化学家、植物学家、矿物学家,助其药学;理学家发明探热针、X光、显微镜,助其诊断;电学家、机械家,助其治疗。此中西医一进一退之关键在焉。陈存仁《章太炎先生医事言行》,香港《存仁医学丛刊》第二卷,1953年出版)又如章太炎对中医的题词:“取法方东,不震远西,下问铃串,不贵儒医。通天人,陈五运者,医之稗荑;多议论,少成功者,虽是亦非。道不远人,以病者之身为宗师;名不苟待,以疗者之口为依据。(叶橘泉《我的治医经验》,《苏州文史资料选辑》第十期,1984年出版)

以上可以看出,章太炎先生治医,从整个传统文化着眼,精研国故,又旁涉西学,反思中医,乃是中正之道。因此他论中西医,既维护科学,又尊重传统,赢得了中西医两界的尊敬与认同。

今天公众号发布的是章太炎先生一九一一年于东京写给弟子钱玄同的信(原稿藏鲁迅博物馆,编者据《章太炎全集》(第一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5月第一版录入,一些有问题的标点和文字做了改正,并略加注释)。所列书目及治学思路颇值得参考学习,当然,限于当时的认知水平,章太炎当时对西医的认识可能还有误差,但也是理解章氏医学思想的重要材料。

正文小字为太炎先生原注,括号内小字为编者所加注释。

种皓天

2011年11月1日



章太炎 | 致钱玄同论医书



季足下(原书未顶格,编者改)

(信前半部分為論文字學內容,此略)

醫書大抵上取先唐,兼存兩宋,金、元、明諸家著述,(原书此处作顿号)略不必觀,明末喻嘉言,近世柯韻伯、徐忠可之書,是所應覽。葉天士、吳鞠通淺薄之言,不足尚也。自唐以前舊籍不過十部,《靈樞》、《素問》,誠是元龜,所重乃在經脈出入,疾病傳變,其傅會五行者,但當置之。《八十一難》,雖是古書,而妖妄之言甚重,亦當取其一二。近道者惟《傷寒論》、《金匱要略》,語皆精審,絕少傅會五行之語,審証處方,非是莫賴。方有不足,則取之《千金》、《外台》諸書(所存六朝人方甚多)。然二書疏方甚眾,議病太少,非先知《傷寒》、《金匱》之義,亦不能善用也。宋世則朱肱《活人方》,字學有張有,醫學有朱肱,皆能學古,此湖州先正典型也。蘇、沈子瞻、存中。《良方》(原书此处无书名号),許叔微《本事方》,及當時官書《聖濟總錄》、徽宗所作。《和劑局方》之倫,悉可備覽。惟諸書傳者較少,反不如漢唐醫書易得。金元四大家皆好傅會五行,雖處方不無一得,而覽之易入迷惘之途。《傷寒》注本,不得已先取成無己,金人,然無妄語。以其語皆樸實,又未嘗改篡原書也。其後喻、柯二家,柯氏為勝。其所發明,或高出成無己上,而多顛倒舊文,此為大過。此亦以《說文》家段、朱視之。《金匱要略》喻氏醫門經律(似指《醫門法律》),多所發明,至徐氏乃有注義。同時有尤在〈涇〉(章氏信中无“泾”字,原书编者改)注,亦其亞也。然醫師多不明訓詁文字,柯、徐之說,亦往往有可笑者,所謂“瑾瑜匿瑕”,無足深責。《本草》惟孫鳳卿(似为孙伯渊(星衍)侄子)校本為勝,今世尚有《證類本草》,宋人唐慎微作,其於《神農本經》,尚作白字,而隱居之注存焉。如不可得,明代尚有繆希雝所輯《神農本草》。又不可得,且依《千金翼方》為準,所錄雖雜有南北朝藥,而神農舊品固在上也。至外人笑漢土醫經,不辨臟腑位置,如肝左脾右等說,《難經》實發其耑,《靈樞》、《素問》尚無有也。解剖二字,即始見於《靈樞》,王莽亦尚為之,而宋人亦有剖視罪人者。縱未盡諦,剖豕觀之,亦略近矣。至如《內經》所言三焦,以為如霧,如漚,如瀆,即今日本人所說為“腺”者也。上焦即為胸腺,中焦即“脺”亦日本字。即(原书作“及”)胃底腺幽門腺,下焦即腸腺,此皆體如凝,而與血肉有殊,故或云“有名無形”,其實非無形也。古人已審三焦之府,豈於血肉堅定者反視之蔑如哉?惟《難經》說多誣妄耳。又此土所稱督脈,即彼所謂神經中樞,上連腦下亘脊髓者也。所謂任脈者,即心下大動脈也。所謂沖脈者,即精系動脈,與任脈相連者也。参而伍之,部署不失,亦可知矣。觀《說文》“心”字,上象動靜二脈,中象心壁,下象心兓(“尖”的异体字),出於左乳之內,其形式亦無不具。至如十二經脈為熱為寒,乃視遠西為審,彼但手足作四大支,而此區分甚析,依以鍼灸,多能取效,其優於彼遠矣。

若夫傷寒時疫諸病,遠西多不能治,治虐者昔亦無方,然後始得“幾那”之用,其視中土諸方,倜乎不及可知也。日本近有一醫作《醫界鐵椎》一書,言西醫論病至詳,療病至短,正為反比例。其書已寄旭初(汪東,字旭初,與黃季剛、錢玄同、吳檢齋同為章門四弟子)矣。又嘗觀西人用藥,主任惟在一味,其它惟以制毒解臭,無相互輔助之良,殊知藥不知方者。世人謂其分化精審,善知藥物本能,究之無機礦物,易以化分而驗其用。有機動植諸物,質用懸殊,雖化分亦不可解。藥性本以取效而可知,非可懸說其理。此土注《本草》者,或云有某色某形,故有某性,則視西人尤妄,惟辨味尚可信。就令求得有某成分,而某成分何以有此效用,亦惟依於習見,其理總不可求。且如火何以能燒?電何以能發光?硫酸、硝酸何以能化金石?水銀燒之,何以成丹?此皆不可說其理者。今西人言生梅中有青(氰)酸,食之殺人,而此土食生梅者,未見其死也。言雄黃中有砒石,食之殺人,然砒石服至分餘即死,而此土端午飲雄黃酒者,或至兩許,亦未見其為患也。然則物已集合,其性與本質固殊。礦物尚然,況動植物邪!復合數藥而成方劑,則與單味效用又殊。如人與“阿彌巴”(Amoeba,变形虫)豈可同者?遠人未睹中國古方,欲按藥而求其用,此如文辭句讀已成之後,而求諸丿、丶、一、丨之中,何其繆邪!孫淵如頗謂古方不可加減,其說雖拘,然大抵不可過於改作。聞歸安有趙二田,醫術最精,今已下世二十餘年,求其子侄,或可得其家書也。書此,敬問起居勝健。

商賓(章太炎自称)白  陽曆九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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