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学术探论 | 林奕高:广州话的提顿词——兼论与其同源句末语气词声学特征区别

 风吟楼 2020-11-19

广州话的提顿词

——兼论与其同源句末语气词声学特征区别

林奕高

一、引言

话题理论成为汉语方言句法类型研究的重要框架,在这个框架下,汉语方言的句法类型尤其是话题特征的研究成为方言语法研究的重要内容。而话题标记是话题优先语言的重要特征,话题优先特征往往也体现在话题标记上。

本文以广州话自然口语为语料[1],观察广州话的话题标记。广州话的话题标记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为句中语气词,也称为提顿词,主要有“呢[nε55]”、“啊[ɑ33]”、“啦[lɑ55]”;另一类为词汇性话题标记,如“嘅话”等,这类不包括介词,只限于那些词汇意义相对虚化的词。本文将重点分析第一类,即“提顿词”类话题标记。以往的研究多从定性的角度对提顿词进行描述分析,如徐烈炯、刘丹青(1998&2007)、屈承熹(2000)、袁毓林(2003)、郭校珍(2003)等。本文除了描写分析广州话提顿词的句法结构和话题功能外,还将尝试结合定量的方法,分析对比广州话提顿词及与其同源的句末语气词在使用情况和声学特征上的异同。

二、广州话的提顿词及其来源

广州话作话题标记的提顿词主要有以下几个:

呢[nε55]

啊[ɑ33]

啦[lɑ55]

根据来源的差异,我们可以把提顿词分为两类:一类为与句末语气词同源的提顿词,也叫句中语气词,如北京话的“啊”、“呢”、“吧”、“嘛”等,这类提顿词中,有些虚化程度已经比较高了,其语气词功能已经弱化,而主要是起到标记话题的功能,如上海话的“末”;另一类为来源于其他非语气词类的提顿词,如上海话来源于动词的“是”和来源于副词的“倒”,(徐烈炯、刘丹青,1998&2007)晋语同源于动词“了”的“佬”等。(郭校珍,2003)汉语方言中,有些只有第一类而没有第二类,有些两类都有,但一般来说,没有只有第二类而没有第一类的。从我们列举出来的广州话提顿词可以看出,广州话的提顿词只有第一类而没有第二类。

“呢”是广州话中最常用的提顿词,其用作句末语气词时,主要用于疑问句中。“啊”作句末语气词时有三种读音:[ɑ55]、[ɑ33]和[ɑ21],但只有“啊[ɑ33]”能作提顿词(为论述方便,下文如无特别说明,文中提到的提顿词“啊”均指“啊[ɑ33]”)。“啊[ɑ33]”是广州话唯一一个能用在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和感叹句的句末语气词,如:

我中意佢啊。/你点解唔嚟啊?/过嚟啊!/好靓啊!

“啦”作句末语气词时也有三个读音:[lɑ55]、[lɑ33]和[lɑ21],只有“啦[lɑ55]”能起到提顿词的作用。“啦[lɑ55]”作句末语气词时,能用在陈述句、祈使句和感叹句中,如:

佢一早就来咗啦。/快啲过嚟啦!/你就好啦!

但“啦[lɑ55]”的提顿词地位仍需进一步确认,理由如下:一是我们收集到的语料中,“啦[lɑ55]”作提顿词的例子只有少数几个,并不常用(详见下文)。二是“啦[lɑ55]”用作句中语气词时,常常表示列举,而不是起到标示话题的功能(见例(1)和例(2))。出现作提顿词的情况,有可能只是有人在使用时,把它充当句中语气词表列举的用法作进一步的泛化,而这种用法只是一种苗头或趋势,并未泛化。三是作为提顿词最常用的用法——后置于名词或名词短语后,“啦[lɑ55]”的使用并不像“呢”和“啊”那么自由,一般来说,用“啦[lɑ55]”的例子可以用“呢”或“啊”来替换,如例(3)和(4),反之则不然,见例(5)和(6)。

(1)苹果啦,香蕉啦,芒果啦,都係我最钟意嘅生果。(表列举)

(2)北京啦,上海啦,广州啦,深圳啦,哩啲都係大学毕业生工作首选嘅城市。(表列举)

(3)即係我……我觉得依家係咪,我哋哩个社会嘅各种嘅渠道啦,可以好广泛咁接触。(“啦”可用“呢”替换。)

(4)譬如以我哋公司呢,每一场嘅招聘会嘅一个数字统计啦,其实有百分之五十招聘负责人啦,会通过一啲网络招聘啊,委托招聘啊,甚至乎依家亦都…… 将来或者有个趋势就係——实时嘅视频招聘啊!(“啦”可用“呢”或“啊”替换。)

(5)电脑呢,就真係对我哋嘅生活影响非常之大。(“呢”不能用“啦”替换。)

(6)哇!狗同鸡点可以相提并论啊?狗啊,智商高好多嘎!(“啊”不能用“啦”替换。)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啦[lɑ55]”有用作提顿词的趋向,但还不是成熟的提顿词,最多只能算作准提顿词。

以上我们列举了广州话的提顿词,并简单介绍了它们用作句末语气词的情况。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除了“呢”以外,“啊”和“啦”用作句末语气词时,功能多样,可用于多种句式,是广州话重要的句末语气词,用作提顿词只是它们的“兼职”。

三、广州话提顿词句法分布的几个问题

徐烈炯、刘丹青(2007:93-98)通过考察上海话,总结出上海话可以加和不能加提顿词的句法位置,基本情况总结如下:从语类上看,可以加提顿词包括:一般的名词和名词短语、时间处所词语、介词短语、谓词性单位和小句;不能加提顿词的只有纯粹副词性的单位和其他的虚词(句法功能词)。从句法位置上看,提顿词可以加在句子谓语动词前除副词性状语和形容词状语以外的各种成分后,包括主句和关系小句以外的其他小句,另外,句子谓语动词后有陈述关系的两个成分之间也可以加提顿词。不能加提顿词的句法位置包括:一是句子的主要动词(谓语动词)后,包括句末的动词(连同其形态成分)后、动词和它的宾语补语之间、整个VP后;二是关系从句(定语从句)中的各种成分;三是名词短语中的修饰成分(即处在定语位置的任何词和短语);四是谓词短语中形容词性修饰成分,即作状语的形容词。对于可以加提顿词的情况,广州话与上海话相同;而对于不能带提顿词的情况,广州话有几种情况值得我们注意。


(一)    后置于副词之后
       先看下面广州话的例句:

(7)我一直呢,都希望有机会同你合作。(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和你合作。)

(8) 你千祈呢/啊,唔好同我客气。(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9)佢哋一般呢,都係靠发信息联系感情啦!(他们一般靠发信息联系感情。)

(10)因为上班比较远,我通常呢,都会喺七点钟之前起床。(因为上班比较远,我通常会在七点钟之前起床。)

“纯粹副词性的单位和其他的虚词(句法功能词),在上海话中不能带提顿词。”(徐、刘,2007:94)但在例(7)~(10)中,“呢/啊”前的“一直”、“千祈”、“一般”和“通常”都是副词,这种用法在广州话中很常见,这与上海话有点不同。由于广州话的提顿词“呢”和“啊”都来源于句末语气词,它们用在句中时,有可能仍然带有语气词的功能,只是起到句中语气词的作用,而不是起到标记话题的功能。这不禁使我们产生疑问:副词后面到底能不能带提顿词?如果单从广州话出发来讨论这个问题,似乎比较困难,我们结合其他方言的情况来看。郭校珍(2003:199)指出,晋语中的提顿词“佬”也可以后置于副词之后,如:

(11)你快担水圪哇,不佬,咱行就没拉水哩。(你快挑水去吧,不然的话,咱家就没水喝了。)(转引自郭校珍(2003)例(108))

(12)桶一直佬是在井跟前放的来,今儿就不知道放到哪儿圪哩。(桶一直呢是在井前放着的,今天不知放到哪儿去了。)(转引自郭校珍(2003)(109))

“佬”是晋语的提顿词,它同源于动词“了”,而非来源于句末语气词。例(11)和例(12)“佬”前的“不”和“一直”都是副词,这说明虽然上海话副词后不能带提顿词,但在其他方言却是可以的。郭校珍(2003:199)同时指出,由于“佬”在副词后一般不再有停顿,“佬”前的时间副词、频率副词语义明显指向句中的核心动词或修饰整个句子,加上副词本身仍可以焦点化,所以认为“晋语的时间副词、频率副词后虽然可以附着提顿词‘佬’,但本身并未话题化,后附的提顿词也仅仅是提顿词,主要起强调对比焦点的作用,尚不是话题标记”(郭校珍,2003:199)。广州话副词后带提顿词的情况与晋语还不尽相同:首先,广州话副词带提顿词后一般都要有停顿,而晋语一般不停顿;其次,广州话的副词一般不能被焦点化,而晋语的副词仍可以被焦点化,下面我们尝试用在副词前加焦点标记——“係(是)”使副词成为焦点:

(7')?我係一直呢,都希望有机会同你合作。

(8')*你係千祈呢/啊,唔好同我客气。

(9')*佢哋係一般呢,都係靠发信息联系感情啦!

(10')*因为上班比较远,我係通常呢,都会喺七点钟之前起床。

(12')晋语:桶是一直佬是在井跟前放的来。

话题本身不能成为句中的自然焦点,例(7')~(10')及(12')分别在副词前添加焦点标记“係(是)”,使之成为句中的焦点。我们发现,广州话添加后句子接受度都不高,而晋语是可以的。这说明广州话提顿词前的副词不能被焦点化,与晋语不同。

从语音和句法表现来看,广州话的提顿词能后置于副词之后,但相关的副词能否充当话题,这还需要进一步讨论。一般来说,广州话能带提顿词的副词主要为时间副词、频率副词,当然,我们会质疑这些副词语义所指的对象常常是句中的主要动词或整个句子,但我们认为不能因此而否认其充当话题的功能,因为介宾短语置于句首时,也可以充当话题,而它同样也是修饰动词或者整个句子的。

另外,不仅是时间副词和频率副词,广州话的个别程度副词和语气副词也能带提顿词,如:

(13)你稍微呢,将只手抬高小小啦!(你稍微把手抬高一点点吧。)

(14)佢居然呢,望都唔望我一眼。(他居然看也不看我一眼。)

(二)后置于谓词之后

徐、刘(2007)指出,上海话提顿词可以后置于谓词性单位后,构成主话题和次话题,但不能置于句子的主要动词(谓语动词)后,但同时,他们也指出了一些例外的情况,如:

(15)上海话:我希望末,大家一道去。(引自徐、刘,2007:96)

他们对此的解释是“这类动词不像一般主句的主要动词,而是习用程度比较高的一种小句,因为,即使是很普通的扩展,在加了提顿词后也很难进行”(徐、刘,2007:96),如:

(16)上海话:?我一直/老/真心/希望末,大家一道去。

广州话也出现像上海话一样,有些动词后能带提顿词的现象。

(17)我希望呢,有机会同你合作。(我希望有机会和你合作。)

(18)我觉得呢,呢件事有啲古怪。(我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

但是,广州话这些带动词的小句都可以扩展,而且这种用法非常常见,如:

(17')我一直希望呢,有机会同你合作。(我一直希望呢,有机会和你合作。)

(18')我硬係觉得呢,哩件事有啲古怪。(我总是觉得呢,这件事有点儿奇怪。)

(19)咁啊,我又想话呢,其实移地恋同异地恋呢,有好大区别嘅!(这样啊,我又想说呢,其实移地恋和异地恋有很大区别的。)

(20)所以你啱先话呢,每一个……即係好有能力嘅人呢,佢另一方面都会放大嘅!(所以你刚才说呢,每一个……就是很有能力的人呢,他另一方面都会放大的。)

我们赞同徐、刘(2007)把这些动词看作习用性程度较高的一种小句这个看法,即使广州话这些动词所在小句能够扩展,扩展后的整个成分仍然可以看作小句。从例句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动词后充当宾语的往往是一个句子,而不是纯粹的一个简单的名词。因此,广州话动词后加提顿词的情况跟上海话相似,可把提顿词所在的小句看作是话题小句。只是由于广州话的提顿词均来源于句末语气词,其灵活度比上海话更强。

(三)位于句首和句末

提顿词位于句首或句末,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因为作为“话题—述题”这一结构,两者都是重要的组成成分,缺一不可。但在语用层面,实际的对话中,这两者之一能够被省略,下面是广州话的例子。

(21)A:啱先嗰个人係边个来嘎?(刚才那个人是谁来着?)

      B:呢,咪係我中学嗰个同学咯。(不就是我中学那位同学咯。)

(22)佢同我哋一起出去玩,你呢?(他和我们一起出去玩,你呢?)

(23)成功咗当然好,如果失败呢?(成功了当然好,如果失败呢?

(24)A:依家搞成咁你话点算?(现在搞成这样你说怎么办?)

B:你话呢(点算好呢)?(你说呢?)

先来看看例(21)“呢”位于句首的情况。“呢”位于句首只能在对话的次话轮,不能用于起始话轮。其位于句首时,有两个读音:[nε55]和[nε35],[nε35]的读音只有在“呢”单独位于句首时才会读,“呢”用于句首其实是对前面话轮相关信息的省略,如果把省略的成分补充出来,则只能读[nε55]。“呢”前所省略的话题一般只能是刚刚提到的直接话题,间接话题和隔了话轮的话题都不太适合。从例句中我们可以看出,其实提顿词位于句首并非表示其前面没有话题,而只是话题由于处在对话中承前省略了,可以将它们补出来,见例(21')。普通话的提顿词一般不能位于句首,只有把前述话题补充出来句子才能成立。当然,由于广州话的提顿词“呢”来源于语气词,位于句首的“呢”是起到语气词的作用还是起到标记话题的功能,或者两者兼有之,这仍值得我们作进一步探讨。我们暂未发现其他方言中有源于非语气词的提顿词可以置于句首的情况,如果这种情况存在,那将是广州话提顿词位于句首这一观点的有力支持。

(21')A:啱先嗰个人係边个来嘎?(刚才那个人是谁来着?)

B:(佢/嗰个人)呢,咪係我中学嗰个同学咯。(他/那个人呀,不就是我中学那位同学咯。)

如果说广州话提顿词“呢”位于句首是省略了话题,那么,其位于句末则是省略了述题。在广州话中,由于提顿词“呢”来源于句末语气词,因此,一般情况下,人们会把位于句末的“呢”看作是单纯的句末语气词。然而,实际的情况有可能并非这样,广州话位于句末的“呢”有可能不仅仅只是表达语气,还具有提顿词的功能。郭校珍(2003)指出了晋语和连城客家话提顿词位于句末的类似情况:

晋语:下雨佬勒?(要是下雨呢)

连城客家话:紧病(一般)时ne33?(要是病了的话呢)

“佬”和“时”分别是晋语和连城客家话的话题标记,且它们均非来源于句末语气词。在晋语和连城客家话中,这种提顿词后置于句尾的情况常常是后面还需要带一个语气词。因此,广州话的情况有可能是由于省略述题导致提顿词“呢”与句末语气词“呢”重合。我们可以尝试把例(22)~(24)中承前省略了的述题补充出来,见例(22’)~(24’),省略的述题分别是“同唔同我哋出去玩”“点算”“点算好”。补充述题后句子有两个“呢”,其中,第一个“呢”是提顿词,第二个“呢”是句末语气词。

(22')佢同我哋一起出去玩,你呢,同唔同我哋出去玩呢?

(23')成功咗当然好,如果失败呢,点算呢?

(24')A:依家搞成咁你话点算?

B:你话呢,点算好呢?

从另外一个角度我们也可以看出广州话句末的“呢”不是单纯的句末语气词,而有可能是话题标记和语气词的重合。如果话题是分句,第一个“呢”作为话题标记,可以用另一个非同源于句末语气词的话题标记“嘅话(的话)”替换,句子表达的意思保持不变。也可以在原句中添加“嘅话”,意味着把标记话题的功能从“呢”分离出来(排除话题标记连用的情况),“呢”只剩下表语气的功能,见例(23'')。

(23'')成功咗当然好,如果失败嘅话呢?

四、广州话提顿词的话题信息功能

“提顿词有强化话题性的作用”(徐、刘,2007:189),这是所有话题标记的共同功能。但具体到每个提顿词而言,它们又有各自的信息功能。汉语有提顿词的方言中,提顿词通常不止一个,而各个提顿词的信息功能往往各有侧重,形成互补。广州话的提顿词也具有同样的情况:提顿词“啊”所标示的话题常常是上文刚刚提到过,也就是对话双方已知的信息,其主要起到承上强化话题的功能,如例(6)。而提顿词“呢”所标示的话题常常是新信息、新话题,换句话说,“呢”主要起到转移话题或引进新话题的功能。“啦”作为提顿词尚不太成熟,其在句中主要起列举作用,因此我们暂不讨论。

我们先来看前面举到的例(6),之所以“狗”后的提顿词用“啊”,是因为前面刚刚提到过“狗同鸡”,“狗”是已经激活的信息,用“啊”主要起到强化话题的功能。如果改用“呢”,则显得有些别扭。

(6')?哇!狗同鸡点可以相提并论啊?狗呢,智商高好多嘎!

    再来看看下面的例子:

(25)件衫款式好靓,好新潮,你着起身几好睇,不过价钱呢,好似贵咗小小。(这件衣服款式很漂亮,很新潮,你穿起来挺好看,不过价钱呢,好像贵了点。)

(26)A:香港迪士尼好唔好玩啊?(香港迪士尼好不好玩啊?)

B1:迪士尼啊,好好玩,我想再去多次。

B2:*迪士尼呢,好好玩,我想再去多次。

B3:迪士尼我仲未去过,唔知好唔好玩,海洋公园呢,我就去过几次,                    觉得仲可以。

B4:?迪士尼我仲未去过,唔知好唔好玩,海洋公园啊,我就去过几次,觉得仲可以。

例(25)前面说的是衣服的款式好看,都是正面的评价,后面说到价钱,要作负面评价,话题要转移,所以“价钱”后用的是“呢”。例(26)A要问的是对“迪士尼”的评价,B1直接阐述对“迪士尼”的看法,话题没有改变,而是承上作答,所以用提顿词“啊”;B2的回答不太符合语感,因为话题没有没有发生转移或出现新话题,使用“呢”不太合适;B3因为由“迪士尼”这一话题转移到“海洋公园”,所以“海洋公园”后用提顿词“呢”比较合适,如果用“啊”——B4,则不太符合语感。

除此外,提顿词一般还有一个共同的信息功能——对比功能,如:

(27)A:海洋公园同迪士尼你钟意边个多啲?(海洋公园和迪士尼你喜欢哪个多一点?)

      B1:海洋公园有好多嘢睇,迪士尼呢,有好多嘢玩,我两个都钟意。

      B2:海洋公园有好多嘢睇,迪士尼啊,有好多嘢玩,我两个都钟意。

例(27)对两个地方进行对比评价,所以用“呢”和用“啊”都行。

五、广州话提顿词与同源句末语气词的对比分析

以往对提顿词的研究一般都从定性的角度进行探讨,而从定量的角度来考察的几乎没有。本文拟从定量的角度对广州话的提顿词及与其同源的句末语气词作一个探索性的比较研究,一方面对比“呢”、“啊”、“啦”用作提顿词和句末语气词的频率;另一方面利用语音分析软件praat,提取主要提顿词“呢”的F0和音强数值进行对比统计分析,探讨由于句法位置和话语功能的差异是否导致其在语音上的不同。

(一)提顿词与句末语气词出现频率比较

由于我们所使用的语料是根据口语录音整理而成,不像书面语那样可以有较明确的标点,因此,我们只能根据这些语气词所在的位置结合说话者表达的内容是否完整来断定其在句中还是句末,这其中有几种情况需要说明一下:

一是尽管语气词处于句尾,但说话者表达并不完整,只是由于其他说话者插话而导致表达中断,这种情况我们仍把处于句子末尾的语气词看作是句中语气词,如:

(28)A:但係佢就话一般如果……学咗英文已经好精通嗰啲人呢……(但是他说一般如果……学了英文已经很精通的人呢……)

  B:嗯!(嗯!)

A:佢点解会身痒痒,想学多门呢?(他怎么会身痒,想多学一门呢?)

(29)A:唔知喔!咁但係我哋发信息係便嘎!(不知道啊!但是我们发信息是便宜的。)

B:嗯!(嗯!)

A:而香港呢……(而香港呢……)

B:全世界最便,哈!(全世界最便宜,哈!)

A:打电话係最便嘅,短信係贵嘅!咁样!(打电话是最便宜的,短信是贵的。这样!)

例(28)的第一个“呢”和例(29)的“呢”我们算作句中语气词,而例(28)第二个“呢”则是句末语气词。

二是对于小句充当话题的情况,尽管有时光看语气词所在的句子本身已经可以独立成句了,但从更大的语境看,这些句子只是作为话题,整体的意思并未表达完整,那么,这些语气词我们算作句中语气词,如例(30)~(32)中带下横线的“呢”:

(30)男人呢,好奇怪!你要留得住佢个心呢,除咗有爱呢,有情,仲要有义。(男人呢,很奇怪!你要留得住他的心呢,除了有爱,有情,还要有义。)

(31)公交按站停车呢,除咗确保哩一个运输秩序之外呢,对公交确保准点率啊,同埋乘客嘅安全上落啊,都係要考虑到嘎!(公交按站停车,除了确保这一个运输秩序之外呢,对公交确保准点率啊,及乘客的安全上下啊,都是要考虑到的。)

(32)但係佢连嘢都冇得做呢,谈何安定呢?谈唔上嘎啦!(但是他连工作都没得做了,谈何安定呢?谈不上的啦!)

三是单独的语气词,如果是“啊”,我们都当作句末语气词统计;“呢”单独置于句首的情况因为目前其是否起到话题标记功能的作用还存在争议,加上语料中只有极少数几例,我们暂不纳入统计。

另外,为了尽量避免因个人说话习惯、风格对统计结果的影响,我们的语料总共包括了29位说话人。下表是统计结果:

*“啊”和“啦”作为句末语气词时都有三个读音,括号内为与提顿词同音的句末语气词的数量及百分比,括号外为三个读音的总数及百分比。

从上表我们可以看出,“呢”用于句中的情况远远多于其用于句末的情况,而“啊”和“啦”的情况正好相反。超过八成的“呢”用作提顿词,只有不到两成用作句末语气词。而“啊”用于句末的情况超过八成,“啦”甚至超过九成。因此,我们可以说,广州话中,用作提顿词是“呢”的主要功能,而“啊、啦”的主要功能是用作句末语气词。从它们各自充当提顿词时是信息功能我们也可以看出,在广州话中,引进话题、转移话题或者话题的焦点对比时,常常会使用提顿词,而在重引话题、强化话题时,提顿词使用则比较少,这也符合我们的语言习惯。当然,由于我们没有从历时的角度对这几个词的发展演变进行研究,因此,它们出现频率的差异是否存在更深层的原因仍值得我们去作进一步探讨。

(二)提顿词“呢”与句末语气词“呢”F0比较

由前述可以看出,“呢”是广州话中最常用的提顿词,“啊”和“啦”作提顿词的情况要比它少得多,因此,我们只选了“呢”作为语音实验分析的对象。考虑到性别对F0存在影响,而这种影响又不是我们实验考察的重点,因此,我们只选取了录音语料中男性所说的“呢”作为考察对象。我们从录音语料中随机选取了34个提顿词“呢”和26个句末的“呢”,对每个“呢”均作了语音标注,主要是包括“呢”的F0均值、F0最大值、F0最小值和音强均值、音强最大值、音强最小值,并对这些数据进行对比统计分析。

首先,我们来看看“呢”的F0最大值的分布情况。图1和图2分别是提顿词“呢”和句末语气词“呢”的F0最大值分布图。

        从上图我们可以看出,提顿词“呢”的F0最大值集中分布110~190Hz之间,而句末“呢”的F0最大值主要分布在110~230Hz之间,两者下限接近,但上限却相差较大,换句话说,提顿词“呢”的F0最大值集中度要比句末“呢”的更高。

 下面我们用单因素方差检验一下位置(因素)的差异对“呢”的F0最大值(应变量)有没有影响,这里的零假设为:“‘呢’的位置对它的F0最大值没有影响”,结果:F=7.806,P=0.007<0.05,检验结果否定零假设,说明“呢”的F0最大值与位置有关,也就是说,提顿词“呢”与句末“呢”的F0最大值存在显著差别。

我们再来看F0最小值的情况。图3和图4分别是提顿词“呢”的F0最小值和句末“呢”的F0最小值的分布图。

从图3和图4我们可以看出,跟F0最大值的情况相似,提顿词“呢”的F0最小值分布比较集中,主要是在90Hz~150Hz之间;而句末语气词“呢”的F0最小值分布则比较分散,主要在90Hz~210Hz之间,尽管下限一样,但上限要大得多,因此,幅度要大近一倍。

同样,通过统计分析显示:提顿词“呢”与句末“呢”的F0最小值存在明显差别(F=10.685,P=0.002<0.05)。

接着,我们来看“呢”的F0均值的情况,图5和图6分别为提顿词“呢”的F0和句末“呢”的F0的分布图。

从图5我们可以看出,提顿词“呢”的F0均值主要分布在110Hz~170Hz之间,而句末语气词“呢”的F0均值主要分布在100Hz~220Hz之间,提顿词“呢”的F0分布要比句末“呢”F0的分布集中得多。方差分析结果显示,F=7.244,P=0.009<0.05,说明提顿词“呢”与句末“呢”的F0均值存在明显差别。

从以上的对比分析我们发现,不管是F0均值、F0的最大值还是最小值,提顿词“呢”之间变化幅度相对句末“呢”来说更小,这说明提顿词“呢”的发音较句末语气词“呢”来得更稳定一些。提顿词“呢”一般都处于句中,因此,不管这个句子是什么句类,提顿词前面的成分一般都读为陈述语气,发音比较平稳;而句末“呢”作为句子的结尾,是疑问功能实现的关键,同时叠加说话者的情感,造成发音差异更大,稳定性更低。当然,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到底是由于句类差异,还是语气词所处的位置的不同导致的功能差异,抑或是其它因素造成的,仍值得我们作进一步探讨。

(三)提顿词“呢”与句末语气词“呢”音强比较

我们来看看“呢”的音强方面的差别。首先,看“呢”的音强最大值,图8和图9分别为提顿词“呢”和句末语气词“呢”的音强最大值分布图。


从上图我们可以看出,提顿词“呢”的音强最大值集中分布在70~75dB之间,而句末语气词“呢”的音强最大值也大多集中分布在70~75dB之间,图中似乎提顿词“呢”的音强最大值分布比句末语气词“呢”更为集中。但两者是否存在显著差异,还需进一步分析。
我们以位置作为因素,以“呢”的F0最大值为应变量,零假设为:“呢“的位置对它的音强最大值没有影响,用单因素方差分析检验这一假设。结果显示:F=0.000,P=0.996,远大于0.05,说明假设成立,两者不存在明显差异。
接着,我们来看“呢”的F0最小值的情况,图10和11分别为提顿词“呢”和句末语气词“呢”的音强最小值分布图。

从上图我们可以看出,两者分布的情况也比较接近,提顿词“呢”的音强最小值主要分布在64~70dB之间,而句末“呢”的音强最小值集中分布在61~71dB之间,从数值上看,两者相差不大。统计结果证实两者不存在明显差异(F=0.710,P=0.372>0.05)。
最后,我们来看看“呢”的音强均值方面的情况。图12和13分别为提顿词“呢”的音强分布图:

从图12我们可以看出,提顿词“呢”的音强主要集中分布在70~73dB之间,图13则显示,句末语气词“呢”的音强主要集中分布在68~74之间,光从数值上来看,两者的差别并不大,统计结果也证实两者并不存在明显差异(F=0.293P=0.591>0.05)。

六、余论

本文对广州话提顿词的句法分布、话题信息功能等问题作了初步的探讨,并尝试用定量的方法对比了提顿词及与其同源的句末语气词在分布频率和语音特征上的差别。对于广州话的提顿词,主要还有以下一些问题仍需要我们作进一步探讨:
第一,广州话的提顿词均来源于句末语气词,“呢”是广州话中最常用的提顿词,其次是“啊”,还有向提顿词发展的“啦”,这些提顿词的发展在历时阶段经历了哪些演变,由于本文主要从共时平面上来探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有待作进一步的考察。

     第二,广州话的提顿词均来源于句末语气词,这使得它们应用在句中时,仍然摆脱不了作为语气词的一些属性,这些属性是否与它能够应用于一批副词、动词,甚至句首和句末有关系。当然,应用于句首和句末时能否把它当成话题标记这一点仍值得讨论,如果能进一步从其他语言或方言中找到不是来源于语气词的提顿词的例子的话则更有说服力。

第三,广州话中对“引进话题、转移话题”的提顿词“呢”的应用远多于“强化话题”的提顿词“啊”,这是由于语言内在需求决定的还是广州话有其他的话题标记形式作为弥补,这个问题需要对广州话其他形式的话题标记作全面的研究,并通过对比其他方言的情况后才能得到清晰的答案。
第四,对于这类同源但使用位置不同、功能差异的词,尽管在语音形式上初步显示出差异性,但这种差异性是否还体现在其他方面,则需要更多量化的研究来证明。

[1]本文语料来自“广州话口语有声语料库”(约31万字),该语料源自广州电台清谈或访谈节目,链接:http://huayu./corpus6/Index.aspx,在此深表感谢;此外还包括本人另外录制广州电台谈话类节目及广州人日常对话(约10万字),声学分析语料主要采用此录音材料。

参考文献:

方  梅.北京话句中语气词的功能研究[J]. 中国语文,1994(2).

方  梅.自然口语中弱化连词的话语标记功能[J]. 中国语文,2000(5).

方小燕.广州方言句末语气助词[D].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3.

郭校珍.晋语的提顿词与话题结构[A]. 话题与焦点新论[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刘丹青.粤语句法的类型学特点[J]. 亚太语文教育学报/Aisia Pacific Journal of Language inEducation(香港),2000(Vol.3,No.2).

刘丹青.语言类型学与介词理论[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屈承熹.话题的表达形式与语用关系[A]. 话题与焦点新论[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

屈承熹.提顿词“嘛”与句末虚词“嘛”:语法分工与语用整合[J].修辞学习,2008(5).

项梦冰.连城客家话的话题句[J]. 语言研究,1998(1).

徐烈炯.话题句的合格条件[A]. 话题与焦点新论 [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徐烈炯、刘丹青. 话题的结构与功能[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2007.

袁毓林.汉语话题的语法地位和语法化程度——基于真实自然口语的共时和历时考量[A]. 见话题与焦点新论[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袁毓林.话题化及相关的语法过程[J]. 中国语文,1996(4).

Matthews, Stphen & Virginia Yip. Cantonese: A ComprehensiveGrammar[M]. London: Routledge, 1994..

(原载《南方语言学》15辑,2019)

【林奕高,任职于暨南大学华文学院】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