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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手指作品 | 祖父,沉默如海

 我是朱成玉 2020-11-25


祖父,沉默如海
 
◎ 杨立英
 
 
祖父临终时,一直最疼爱的小憨却没有在身边。

祖父兄弟两个,在家族中排行老六,人称六爷。祖父的弟弟七爷在小憨六岁那年得了重病,命赴黄泉。弥留之际,七爷拉着祖父的手,说:“哥,以后小憨就是你的孩子了!照顾好他。”祖父用力握着七爷的手,应下这沉重如山的生命之托。

小憨是七爷唯一的孩子。以后的日子里,七奶家的大水缸从未塌浅,庄稼从未迟收,院子里干净齐整,生气勃勃。小憨长到十四岁时,高高的个头与祖父一般齐,七奶说:“哥,小憨长大了,以后让他挑水吧。”

祖父一口回绝:“还是个孩子,长身体呢,可不敢干这重活,把个头儿压着了!”
小憨在村里念完小学,祖父又送他去县城读书,七奶跟着照料饮食起居。每隔十天半月,祖父把劈好的柴草和备好的粮食用木轮车运往三十里开外的县城,冬夏无阻。那时的祖父正当壮年,个头高大,肩膀宽阔,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冬天他沿着高高的黄河大坝行进,独轮车的车袢沉重地压入双肩,北风呼啸,把他单薄的衣服鼓成一叶帆。他行走时的脊背坚挺,踏出的脚步铿锵有力。

期间,祖父操持着帮七奶盖起三间二梁架子砖到窗台的房屋,完工那天,祖父站在宽敞明亮的屋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说:“有这几间屋,小憨找媳妇就不愁了。”

在农村,房子是家的脸面,来不得半点马虎。就在祖父肩上的担子稍有放松时,高小还没毕业的小憨因失恋导致精神错乱,整日蜷缩在炕角,沉默萎靡,不言一语。望着意识混乱的儿子,七奶编织了多年的梦想一下子破裂,七奶疯了。她砸东家的门敲西家的窗,偷南邻的鸡拿北邻家晾晒的衣服,乡邻们的同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转变为指责和谩骂,祖父第一次低垂下了他坚挺的腰背。说好话赔不是,恳请乡邻多担待,成为祖父那段时间的日常。七奶疯得严重时,祖父把她关进屋,一日三餐差母亲送去。七奶的疯时轻时重,知道母亲是个不敢回言的小媳妇,做不了主,从不伤害母亲。对限制她自由的祖父大为不满,把着窗棂谩骂,声言要杀了祖父。有次,逃出屋门的七奶真的实施了她的杀人计划。她在竹竿一头缠上些破布条,浸上煤油后点火,从窗棂伸进去把祖父床上的帐幔点燃,睡眠中的祖父顿时被火海包围,花白的头发和眉毛烧成弹簧样的螺旋丝,散发出糊焦的气味。祖父的狼狈相让七奶兴奋不已,她高兴地手舞足蹈:“真好来真好来,杨老六的头上开花啦!”


面对七奶的闹腾和谩骂,祖父沉默不语,只有叹气。

祖父是一个把脸面看得比金子还重的人,他一辈子不会骂人,也不容许家人骂脏话。有一次,因为我做了错事,母亲愤怒地甩给我一句脏话,被院子里的祖父听见了,二话没说,进门就是一巴掌——“杨家没有骂人的。”巴掌从母亲头顶划过,打乱了母亲的头发,也让母亲永远记住了这一不容违犯的家规。

可是面对七奶的谩骂,祖父却毫无办法,他只有躲。他去的最多的地方是东坝头的扈爷爷家。扈爷爷言语不多,待人实诚,祖父养船那会儿常去他家歇脚。
 
“来了?”
 “来了。老七家被我关起来了。”
 “听说了,也是没法子的事。”
……

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简单,平静,更多的是长时间的沉默。常常,祖父在椅子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发出阵阵轻微的鼾声,此时,扈爷爷放下手里的活计,轻声轻脚虚掩上屋门,不再发出一丝动静。

小憨生病的第三个年头,村里有一个招工名额,祖父想尽办法把他送进“九二三厂”当了工人。从此精神焕发,脚穿亮皮鞋,嘴吸大前门,就连口里的牙齿都闪出金光,一年半载回不了家一趟。

“六爷真糊涂啊!好事给了小憨,自己三个儿子却在家受苦受穷。这个小憨也真是的,忘了谁,也不该忘了他六大爷啊!”面对村人们的议论,祖父长嘘一口气,其他,不再多言半句。


祖父的性格说一不二,家人在他面前从不敢多言。慢性子的父亲,受祖父的数落最多。相比于父亲的懦弱,我更喜欢祖父骨子里的血性。祖父的学识是村子里最高的,加上辈分又高,很受人敬重。从曾祖父开始家里养有船只,雇有短工,日子过得殷实,在村人的眼里曾祖父和祖父都是有能耐的人。土改时,祖父被划为富农,免不了挨批斗。我们村的当家人是位女支书,一双大脚走起路来震得地皮晃动,嗓门大得从村头能传到村尾,按辈分该喊我祖父爷爷,但她总是扯开嗓子叫祖父的大名——杨秀茹。年近七十的老人被晚辈们推来搡去直呼其名,在他的人生际遇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祖父变得越来越沉默了。他开始装聋作哑,不作任何的争辩。走路时目不斜视,遇见人时从不先开腔,如果有后生恭敬地问:“六爷出门啊!”他也只是“哦”一声。

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性格爽朗的祖父变得如此沉默。到了晚年,除了偶尔去扈爷爷家,其余的时间总是一个人发呆。他的眼睛先是太阳落后视物模糊,继而大白天也丧失了功能。这个很要脸面的老人,从此生活在漫长的黑暗世界里,可他又怎甘心活成这样呢?一生喜爱洁净的祖父,从此早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一把笤帚摸索着扫院子扫窗台扫墙根,把一条擦脸的毛巾洗得雪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擦亮自己的心绪。

刚开始,因为眼睛看不见了,他找不到扈爷爷家,只好让我拿根竹竿领着他去,去的次数多了,他就默默记住了路线。我曾经很不明白,扈爷爷家有什么好的?扈奶奶拖着个病身子,一开口痰液像在喉咙里打旋,呼隆隆的声音压过她的话语。扈爷爷话不多,也是很沉默的一个人。多年后,在我内心孤寂的时候才渐渐明白,一个你愿意以灵魂相对的人,相处的时候会让彼此舒服,走开后又会让各自轻松。

我常想,如果我的祖父能活到今天,我一定会走进他的内心,与他做一对忘年交,让他心里沉默多年的火山,得以喷发释放。时间只会记录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不会记录他憋闷的委屈。如今,我只能痴痴地望向天空,把散乱在时光里的影像,一点一点组合成他的样子。
 
注:杨立英,金手指成员。此文发表于《岁月》2020年第10期。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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