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山东作家||【散乱在时光里的影像】◆杨立英

 白云之边 2020-08-06


作者简介

杨立英,文章散见《散文选刊》、《前卫文学》、《海外文摘》文学版、《青海湖》、《散文大世界》、《绝妙小小说》等文学刊。《苹果》入选全国中考记叙文阅读试卷题库。  


 散乱在时光里的影像【原创】

我至今忘不了他,我的祖父。他83岁的人生,应该拥有许多的故事,可我并不完全了解他的历史。有他陪伴的13年的人生历程中,一个又一个往事维系和丰富着我对他的记忆,让我想他时,将略带伤感的怀念跃然纸上。

“女孩子,就应该有个女孩子的样子。”他说这话时,我正追赶着妹妹从东墙跑到西墙,尖利的喊叫和奔跑惊得院子里鸡狗飞跳。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与妹妹就是活脱脱的一对冤家,从被窝里一睁眼开始就打打闹闹相互挤兑,饭桌上她敲我碗沿一下,我打她筷子一下,祖父温怒地咳嗽一声,说:“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就要安安静地吃。”我不服气地想,哪有那么多规矩,别人家的孩子还不都是这样的。

祖父兄弟两个,在家族中排行老六,人称六爷。祖父的弟弟七爷在四三年的一场大病中年纪轻轻便命赴黄泉,弥留之际,七爷拉着祖父的手,说:“哥,以后小憨就是你的孩子,你有四个孩子就当有五个吧。”小憨是七爷唯一的子女,生命之托责重如山!祖父用力握住七爷的手,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以后的岁月,祖父一直坚守着这一承诺,重活累活从不让七奶插手。七奶家的大水缸从未塌浅,庄稼从未迟收,小院里干干净净齐齐整整,一如往常人家。小憨长到十四岁时,高高的个头与祖父一般齐,七奶说:“哥,小憨这么大了,以后你别再挑水了,让小憨挑吧。”祖父一口回绝:“小憨还是个孩子,正长身体呢。”

小憨在村里念完完小,祖父又送他去县城读书,七奶跟着照料饮食起居。隔十天半月,祖父把劈好的柴火和备好的粮食用小推车运往三十里开外的县城,冬夏无阻。那时的祖父正当壮年,个头高大,肩膀宽阔,走起路来脚底生风。每次沿着高高的黄河大坝行进,独轮车的车袢沉重地压入双肩,北风呼啸,把他单薄的衣服鼓成一叶帆。他行走时的脊背依然坚挺,踏出的脚步铿锵有力。

期间,祖父操持着帮七奶盖起三间二梁架子砖到窗台的房屋,完工那天祖父站在宽敞明亮的屋内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说:“有这几间屋,小憨找媳妇就不愁了。”那时在农村,房子就是一个家的脸面,来不得半点忽视。小憨高小毕业时因失恋精神失常,整日卷缩在炕上萎靡的不言一语,望着精神错乱的儿子,七奶编制了多年的梦想一下破裂,七奶也疯了。她半夜三更的满村游串,砸东家的门敲西家的窗,今天偷南邻的鸡,明天又顺走北邻家晾晒的衣服,乡邻们的同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转成指责和谩骂,祖父第一次低垂下了他坚挺的腰背。说好话赔不是,恳请乡邻多担待成了祖父那段时间的日常。七奶疯的严重时祖父把她关进屋,一日三餐差母亲送。七奶知道母亲是个不敢回言的小媳妇,做不了主,从不伤害母亲。对限制她行为的祖父大为不满,把着窗棂骂,声言要杀了祖父。有次,逃出屋门的七奶真的实施了她的杀人计划,在竹竿一头缠上破布条,用煤油浸湿后点上火,从祖父家的窗棂伸进去把挂的帐幔点燃,睡眠中的祖父顿时被火海包围,花白的头发和眉毛烧成弹簧样的螺旋丝,散发出糊焦的气味。看到祖父的狼狈相,七奶高兴地手舞足蹈:“真好来真好来,杨老六头上开花啦!”

面对七奶的谩骂和闹腾,祖父只有叹气。祖父一辈子不会骂人,也不容许家人骂脏话,为此母亲曾挨过祖父一巴掌。那天母亲在屋里洗衣服,我围着洗衣服的母亲转圈圈,转着转着就把一只脚转进了衣服盆,衣服和水撒了一地,母亲看着满地的水愤怒地骂了我些脏话,恰被在院子里扫天井的祖父听见,他推门而进扬手就是一巴掌,说:“杨家没有敢骂人的。”巴掌从母亲头顶划过,打乱了母亲的头发,也让母亲永远记住了这一不容违犯的家规。七奶谩骂时,祖父唯一的办法只有躲,他去的最多的地方是东坝头的扈爷爷家。扈爷爷言语不多,待人实诚,家里养船那会祖父常去他家歇脚。祖父进屋后扈爷爷说:“来了?”祖父回:“来了。”然后是一阵沉默。“老七家被我关起来了。”扈爷爷说:“听说了,没办法的事。”然后是更长时间的沉默。他们的对话大多时候都这么简单,平静。有次,祖父靠在扈爷爷家的椅上上竟然睡着了,发出阵阵轻微的鼾声。

小憨生病的第三个年头,村里有一招工名额,祖父想尽办法把他送进“九二三厂”当了工人,娶妻生子后的小憨极少回老家。“六爷自己的儿子都不管,好事都给了小憨。小憨忘了谁,也不该忘了他六大爷啊!”面对村人们的议论,祖父长嘘一口气。其他,不再多言半句。

作为一个伯父,祖父是好样的,作为一个父亲,祖父有他的短板。他太遵守承诺,让自己的四个孩子过早地承受起生活的重压。两个大伯为了讨生活举家迁至大北洼,一家老小挤在秫秸搭建的窝棚里寒来暑往,开荒种地。我唯一的姑姑远嫁他乡,家里只剩下比小憨大三岁的父亲。小憨坐在县城的学堂里读书时,瘦弱的父亲冬天冒着严寒白天在封冻的黄河冰面上跑腿替人背粮食,夜晚在村里轮流站岗打更。开春后,祖父又送父亲到大北洼的两个大伯家帮工,白天种地推磨,夜晚看守庄稼。熬到秋收完成,大伯给父亲带上粮食和柴草催促他早些回家。那时,父亲是多么的不情愿,他也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多想在那里闲暇一冬,可谁家又愿意多养一个闲人呢?

祖父的性格说一不二,子女们在他面前从不敢多言。慢性子的父亲,人前人后没少挨祖父的数落。有次,祖父替七奶交公粮,盯着袋子里的粮食,问父亲:“这些准有三十斤吧?”瘦弱的父亲抬头瞅一眼祖父,低头怯怯地说:“有三十斤。”祖父提起袋子掂了掂,又不放心地说:“我看也不见得够吧?”父亲又怯怯地迎合:“嗯,是不见得够。”祖父一听恼怒地把眼睛一瞪:“我说啥你说啥,你就不会有自己的看法?”

大凡有遗传就有变异,相比于父亲的懦弱,我更喜欢祖父骨子里的血性。祖父的学识是村子里最高的,加上辈分又高,很受人敬重。从曾祖父开始家里养有船只,雇有短工,日子过得殷实,在村人的眼里曾祖父和祖父都是有能耐的人。土改时,祖父被划为富农,成了人民专政和批斗的对象。村里一年召开两次批斗会,过年和秋收麦耕时。麦耕期间全村劳力在田间地头打夜工,那时的祖父眼睛已经不好,太阳一落眼前一片模糊。

每次去挨批斗,祖父拿根棍子让母亲牵着送去,批完再由母亲接回。我们村的当家人是女支书,做事雷厉风行,说话掷地有声。按辈分该喊我祖父爷爷,但她总是扯开嗓子叫祖父的大名——杨秀茹,然后是一通妙语连珠的训斥。六十多岁的老人被晚辈们推来搡去直呼其名,在他人生的字典里或许从来没出现过,祖父变得越来越沉默了。他开始装聋作哑,不作任何的争辩。走路时目不斜视,遇人他看也不看,你不和他打招呼他绝不先开腔,如果有后生恭敬地问:“六爷出门啊!”他也只是“哦”一声。批林批孔那年,村里来了驻村干部,一个高大帅气的中年男人,身着中山装,脚穿皮底鞋,举手投足都很有城里干部的派头,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把小村庄的人们震得直发愣。大家用崇拜的眼神接近他,争相请他到家里吃饭,那时谁能请到驻村干部是件很炫耀的事。村里的玉姑家男人在煤矿做工人,日子过得富足,玉姑长有一双好看的杏眼,说话时眼睛一瞟一瞟的,让人心生涟漪。驻村干部进村不久便成了她家的常客。当我父亲提出请驻村干部吃顿饭时,祖父一言没发。祖父明白这顿饭该请,驻村干部是父亲的一名上级,不请说不过去。家里开饭时我没有找到祖父,邻居小森哥说:“六爷顺着黄河大坝往东去了。”大坝往东,那是扈爷爷家的方向。我想,祖父一定又去了扈爷爷家。

到底是什么让祖父变得如此沉默,如此孤僻不和群?到了晚年他唯一走动的门子是扈爷爷家。去时沿着黄河大坝一路东行,高大的身躯在太阳的余晖下,显得那么的孤单。他的眼睛先是太阳落后视物模糊,继而大白天也丧失了功能。他这个很要脸面的人,从此生活在漫长的黑暗世界里,可他又怎甘心活成这样呢?一生喜爱洁净的祖父,从此早晨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拿一把笤帚摸索着扫院子扫窗台扫墙根扫砖墙缝,一遍遍清洗毛巾擦洗眼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擦亮自己的心绪。

祖父一个人时,常对着天空发呆。隔十天半月他便嚷嚷着去扈爷爷家,不惜变着花样拿吃食哄我。一根竹竿一头握在他手心一头握在我手心,在竹竿的牵引下,他迈开大步,挺直脊背,仿佛要去赴一场盛宴。我曾经很不明白,扈爷爷家有什么好的?扈奶奶拖着个病身子,一开口痰液像在喉咙里打旋,呼隆隆的声音压过她的话语。扈爷爷话不多,挺沉默的一个人。多年后,在我内心孤寂的时候才渐渐明白,一个你愿意以灵魂相对的人,相处的时候会让彼此舒服,走开后又让各自轻松。

我常想,如果我的祖父能活到今天,我一定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如今,我只能痴痴地望向天空,把想说的那些心里话,一点一点组合成他的样子。

根植齐鲁★情系华夏

    《齐鲁文学》(季刊)是齐鲁文学杂志社主办的刊物之一,分别是【春之卷】【夏之卷】【秋之卷】【冬之卷】。以“时代性、探索性”为办刊宗旨,不断发掘和推出了一批中国当代诗人、作家,名篇佳作如林。富有时代气息,可读性强。

     投稿须知:

     1、稿件内容健康、结构完整、文笔优美、底蕴丰厚。

     2、诗歌、散文、小小说、散文诗、文学评论等均在征稿之列。

     3、本刊对所录用的稿件保留删改权,文责自负。

     3、本刊对所录用的稿件保留删改权,文责自负。来稿请附作者简介、通讯地址、联系电话及个人照片,以正文加附件形式(在其它公众号发表过的勿投本刊)。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