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的品格
——评向天笑的诗
李浔
从八十年代末开始我经常在杂志上看到过向天笑的诗，时隔多年，2007年我在《今天》网站当版主时，向天笑几乎每天来发贴，那些诗以爱情诗为主。但近十年来，我发现他不太写情诗了，而是写了许多乡土题材的诗，这些诗朴素、生动，情感真切，尤其是人物内心情绪细致的表达上有了新的突破。
《向天笑诗选》系向天笑发表作品三十三年来的作品选，分追怀与咏叹、乡土与故园、隐秘与情愫、城市与人生、深渊与窥视、心灵与物语、山水与旅途等七个专辑。诗歌的风格变化很大，从早期的纯抒情诗到目前的抒情哲理诗、抒情叙事诗，可以看出向天笑在题材上的变化，也带动了他观念上的变化。
向天笑是 60后诗人，这一代诗人在早期都有过反传统的写作经历，向天笑也是，80年代中期他和大多数诗人一样抽烟、喝酒、打牌、写诗，渺视诗以外的一切，成立了黄石市第一个新诗社——圣诞诗社，创办了黄石市第一份诗歌报——《青年诗人报》。他早期的诗，也有着国外意象派的痕迹。
乡情是大多数诗人乐意选择的题材，向天笑也是，从他的长达33年的诗选中看出，他从80年代中期开始写作时就开始了乡土诗的写作。
他自己说“孤独，被歧视，经受磨难，几乎伴随着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所以他许多乡土的诗中，都流露出反弹式的伤感。
以前，陪父亲回家
总是让他老人家坐在副驾上
这一次，我坐在副驾上
他躺在担架上
以前，从来不告诉他地名、路名
他自己知道的，都会告诉孙子的
这一次，他再也看不见路了
只有我坐在前面告诉他
上车了，出医院了
到杭州路了，快到团城山了
过肖铺了，快到老下陆了
新下陆到了，快到铁山了
沿途，就这样不断地告诉父亲
让他坚持住，祈祷他能坚持到家
铁山过了，快到还地桥了
过工业园了，排形地到了
矿山庙到了，张仕秦到了
马石立到了，车子拐弯了
教堂到了，向家三房到了
向家上屋到了，严家坝到了
沿途的地名越来越细
离老家也越来越近
前湖肖家到了，吴道士到了
后里垴到了，快到家了
车到屋旁的山坡上
我告诉父亲
大他九岁的二伯
坐在小板凳上等他
……
这是长诗《怀父帖》的第一节，作者讲述了从医院乘救护车送弥留之际父亲回家的经过，没有任何花哨的旁白，而是报了20个路过的地名。能让读者跟着揪心的是，作者每报一个地名，都会强化一次“父亲再也看不到回家的路了”。从结构上看，该诗模仿公交车报站名的方式，並不高明，但在连续报了20个路过的地名后，也一次次营造了悲伤的氛围。中国也有流传至今的传统，接逝世的人回乡，或送葬都会报地名，所以该诗从报路过的地名开始，已击中了读者的悲伤点。
《怀父帖》是一首情感推动情节的诗，全诗有400多行、23节。该诗以倒叙的结构描写了有地主身份父亲的一生，借父亲的各种磨难，反映了1949年以来湖北大冶农村的各类事件、运动以及他父亲在改革开放之后思想观念起伏不定的各种变化等。全诗用抒情叙事诗的手法，也插入作者辩证式的旁白，用大事记的结构完成了一个用细节串连起来的“父亲”形象，该诗的意义是为农村一位普通父亲立了传，也为70年以来农村的不断变化，尤其是思想观念的解放塑了像。
《怀父帖》是一首情感推动情节的诗，那么《村庄》是靠构思取胜的诗，先来看看他《村庄》中的几段诗句：
任何一个村庄都有两个村庄
山上的村庄
是祖先挨着祖先
山下的村庄
是晚辈跟着晚辈
任何一个村庄都有两个村庄
山下的人总想离开村庄
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闯荡
山上的人虽然相安无事
但在地盘上却是寸步不让
其实，所有的人走来走去
走一生的时光
只不过是从山下走到山上
任何一个村庄都有两个村庄
一样的泪水流着两样的目光
山下的总在上升
山上的总在下降
--2002/3/30
这是一首用两个村庄比喻了生与死、祖宗与后辈血缘传承的传统观念的诗。诗中将“墓地”比喻了另一个属于祖先的村庄，继而用“山上的人虽然相安无事/但在地盘上却是寸步不让”的诗句，形象生动地描画了中国式家族最重要的传承依据--祖坟的地位。作者用旁观、旁白式的创作方法，结构清晰而严密，立意厚重，值得一读。
朴素是他乡土诗最可贵的品格，他在《一生只掌握锄头的把柄》这样写道：“春天来了，又该捏起锄头的把柄/耙齿与土地在撕咬/牙齿与饥饿在撕咬/种子还没播下就想着收割//麦粥、苕片粥，从春到秋/还有金黄的玉米粥照得我面黄肌瘦/锄头的把柄是农民的讨米棍/一生除了锄头，什么把柄都没有”。诗毕竟是讲究语言、意境的，向天笑的朴素是建立动情的细节中，他诗中用词的最大特点是如上的诗句，该虚的时候虚，该实的时候实。他乡土诗的另一个特点，是土得掉碴的幽默，比如这首《老农》：“他一辈子掌握了锄头的把柄/甚至，连猪尾巴似的小辫子/也抓不住，直到蚯蚓般的皱纹/爬上脸庞，依旧在田野鞠躬//鞭子捏在手里只是做个样子/谁能听懂牛的叹息，除了他/汗水早已取代了泪水/他的心目中除了庄稼，还是庄稼//把月亮像草帽一样戴在头顶/双脚睬在泥土之上，神采飞扬/如同落难皇帝，重返故宫”。短短十一行诗，把一个老农民描画得形象生动，通过“蚯蚓般的皱纹”，“鞠躬”，“听懂牛的叹息”，“汗水早已取代了泪水”，“月亮像草帽”等密集的各类意象与比喻，逼着读者一囗气读完，甚至在结尾处“落难皇帝重返故宫”的自嘲，更使该诗妙趣横生。
向天笑在后记中这样写道：“我的写作没有什么动机，开始是一种爱好，然后是一种追求”，“真正的诗歌是需要才能的，而且还需要多方面的才能，更重要的是善于抑制自己欲望的才能，这不是对激情、也不是对灵感的压抑，而是一种才能综合的需要—深入的观察、深刻的体验、丰富的经验、坚韧的节制、和谐的节奏、优美的画面、孤独的沉思”。这是他的创作态度与创作追求。
你信不信，一个女人的枕头是一座山
她在孤独中把思念变成一只只洁白的绵羊
在寂寞里又把绵羊一只一只地赶上山岗
九只、九百九十只、一千九百九十九只绵羊
在泪水无声的滚落中无望地前进
赶到最后一只绵羊时，那个牧羊人还没有出现
只有她一人静静地坐在山顶上
无助地看着那些绵羊冲下山岗
没有一只绵羊愿意陪伴在她的身旁
她耐心地守候在那里，直到变成一只绵羊
在她的眼里，离去的绵羊变成了兔子
一只一只地抽打，直到满腹的思念变成怨恨
--《远方的绵羊 》
从这首诗中我们可印证了他是一个“充满音乐感”的抒情诗人，同时他也是一个“深入的观察、深刻的体验”的诗人。向天笑长期写爱情诗，他的诗描写心情细致，也常常用贴切的场景铺垫，使诗全方位表达他的立意。这首《远方的绵羊》就是如此，作者把思念比作一群羊，每晚在梦境中等待牧羊人。诗的场景与意象都优美，语言的表达上慢慢展开，这是向天笑创作情诗惯用的写法。
近年来，向天笑也创作了许多哲理抒情诗，在这些诗中，他多次对生命的意义、人性的剖析都有了深刻的表达。他说过，一个老奸巨滑的人是不能成为诗人的，天真、浪漫，异想天开是诗人的显著特征。如他的《石头》，“人到中年，不指望时光倒流了/像峡谷中途的石头/所有的棱角，已经磨圆了/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奔波中//很沉稳了，激流也难得冲动/哪想到，当美丽的黑色幽灵/像荡秋千一样，停歇在石头上面/外面冷酷的石头，也会春暖花开”。诗写得浪漫，有童话一般的想象。这诗吿诉我们，尽管人到中年，外表没有棱角而圆滑，但内心依然有着天真纯洁的敏感。对现实的失望，也是他诗歌重点叙述的內容之一。“独坐五祖寺/也不渴望东山再起/只望上苍伸出大能的手/拂拭我心灵的尘埃”。他进入中年之后的许多诗歌都有一种失望、悲观、无奈、憎恨的情绪。
冬天的童年就是雪人
我们堆积，我们捣毁
在毫不经意之间，接近
这些易于消逝的人物
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创造
是真实的，还是虚无的
当我们年迈的时候
白发苍苍，在雪地上聆听
那堆积或捣毁雪人的声音
像匕首，闪闪发亮
身后的足迹又被风雪渐渐掩埋
--《堆雪人》
他说，诗是真实的生存体验，是绝对的隐情私语；诗是内心的光亮，也是隐秘的祈祷。可以看出，这首《堆雪人》就是他近期思想真实写照。诗的立意明确，那就是童年堆积起来的纯洁美好的行动或理想，到年迈时被捣毁或所剩无几了。
在语言上运用了疑问句、肯定句和旁白式的表达方式来反复循环悲愤之情。诗写出了真情实意，也达到了让读者共鸣的效果。
《向天笑诗选》的多数作品，以近年来的作品为主。整体上看，他的许多乡情诗朴素、生动，情感真切，尤其是人物内心情绪细致的表达上有了成功的展示。他的抒情哲理诗也较好把握了理性抒情的关键，在哲理诗创作中也有了成功的探索。在抒情叙事诗的创作上，特别是他的长诗《怀父帖》、《长满嘴的梁子湖》等，用大事记的结构，用情感推动细节的手法，用一个“父亲”和一个“梁子湖”向我们展示了宽银幕式的地方史。
从他自选的角度看，向天笑还在不断否定自己的作品。因为有新思路、新方法才会不断否定，所以我认为这是非常好的事，也相信他会不断有新的优秀作品问世。
2020-1-30于湖州和顺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