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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清晨，蒙蒙雨丝夹杂着零星雪花，把黄河岸边的群山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刚过小雪节气，雪花没在地面上久作停留，已变成湿漉漉的一层薄霜。下午时分，太阳仿佛才惺忪睡醒，睁开朦胧的眼睛迷蒙地看着大地，这样的日子里，少有人出游，群山包围着的黄河兀自沉默，寒冷而漫长的冬即将到来。顺着孟良寨的山头往下看，一艘游船从黄河岸边缓缓驶入龙凤峡的水面。现今九十多岁的老奶奶田德花，在孙子牛悦的搀扶下站在游船上时，她的神情顿时肃穆起来。只见她那深陷在眼眶里的深灰色眼睛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山和水，此时她多想像年轻时一样坐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她的嘴唇在轻轻地发抖，几缕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一行浑浊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便跌落在黄河水中，一圈一圈肉眼看不到涟漪，在她的心中迅速荡漾开来。她右手拄着红木拐杖，左手伸出去摆了摆手，拒绝了孙子的搀扶，然后一个人迈开两寸多长的小脚，颤颤巍巍地一步一步地向游船栏杆处走去。田德花久久地盯着眼前的一切。这日日想着的孟良寨啊，她曾在那烧香磕头，祈求上天保佑她的儿女不被饿死；这日夜奔涌的黄河水呀，她多少次遇到难处，一个人坐在黄河边把泪水哭干；那如今已被黄河掩盖在山脊下的土窑洞啊，那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土窝窝，在那里她送走了公婆，送走了当家的，拉扯大了五个儿女，那些苦和泪，那些笑和喜，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中。13岁那年，田德花嫁到黄河岸边牛玉先的家。那是怎样一个家？不过是一孔不足三米的破窑洞，一口带着豁口的锅，一张由几块青石做床腿、几张门板做床板的婚床。田德花和牛玉先漫长而短暂的婚姻生活就此开始。田德花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嫁到这样一个偏僻而贫困的村子里，可自己的娘家又好到哪里去呢？那里驻扎着日本军营，遇到那些“禽兽”，大姑娘小媳妇们都会远远地躲开。尤其是田德花这样的妙龄少女，更是让爹娘操不尽的心。爹便托远方亲戚为她寻婆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田德花于是变成了牛家的媳妇儿。婚姻是甜蜜的，但面对着陌生的环境和生活的艰难，她的内心时时充溢着不安和迷茫。牛湾村是黄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八路军、解放军曾多次从这里渡河，在它的南岸还有一个村庄是荒坡村。相传，牛湾村古时非常富有，荒坡村则十分贫穷，于是荒坡村请了一位风水先生看风水，风水先生说：“牛湾村有一头金牛，常常夜间过河到荒坡来吃草，这样，你们荒坡村怎能不穷呢？”于是，荒坡村就在风水先生的指导下，在黄河渡口的礁石上请石匠凿了石锅、石刀和石蒜臼，意思就是煮吃牛肉还要蘸蒜汁，这样金牛就不敢过来了。当田德花刚嫁到牛湾村，听村里的老人说起这个故事时，不禁莞尔一笑，对这个贫穷的小山村多了几分喜爱，更对山那边时而汹涌时而温顺的黄河生出一种不一样的情感，这种淡淡的情愫，有对神话传说的向往，也包含着她对新生活的憧憬。“那时的日子难那，”田德花看着已经被黄河水淹没的牛湾村旧址对孙子牛悦感叹道：“那时在村里干活计工分，你爷爷不识字，村里就打发他去放生产队里的羊。我一个妇女缠着小脚又下不了地，即使去地也是半个人的工分。我就盼着你爹和你叔好好读书。做个能识文断字的人，为咱老牛家争口气。”牛悦清晰地记得，父亲牛书仁曾多次谈起自己求学的经历。那时能读个高中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爷爷牛玉先被派到黄河那边做民兵，几个月回不了一次家，父亲在乡里读初中，家里五个儿女的吃喝用度全落在奶奶田德花的身上，可不管再苦再累田德花都用她的小脚一步步淌过，坚持让孩子们读书。那是一九五九年的秋天，田德花正在田里锄草，大儿子牛书仁低垂着头从学堂顺着山路回来。田德花不知儿子受了什么委屈，忙收拾农具回家给孩子做饭。吃饭的当口，田德花得知，儿子考上了高中，别的同学都去镇里读高中了，可几块钱的学费还没着落呢。听罢，小脚田德花又蹒跚着走到乡亲们家借钱去了。学费有了，生活费怎么办？田德花于是每天上山砍柴，再把柴禾放在黄河岸边的木板上，顺着水流用绳子把柴拖到集市上去卖，为孩子挣得饭票。“你看那里，那就是我当年差点被淹死的地方。”田德花指着轮船对面的一处悬崖说。据田德花回忆，那天她在后山砍柴回来，将砍好的柴像往常一样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木板上时，突然乌云密布，不多时暴雨便砸了下来，黄河水呜咽着，发出巨大的轰鸣。田德花便打了一个激灵，这辛辛苦苦砍来的柴怎么办？儿子明天就要上学去了，那几分钱的饭票全指望它了，不行，必须把柴拖到集市上去！黄河水一浪一浪奔涌着拍打着岸边，似乎在发出警告。但田德花的小脚却在泥泞中往前一步一步地挪着。闪电一波接着一波，雷声更是紧锣密鼓地一阵接着一阵，田德花一手紧紧地拽着手中的绳子，以防柴被冲走，一手拄着临时找来的拐杖，她低头看着地上，雨水泪水迷糊成一片，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有好几次她差点摔倒在地上。突然，一个大浪打了过来，田德花被掀翻在地上，随即便被下一个涌来的大浪卷入水中。意识到这次自己可能要没命了，田德花在心里大声祈求着：“黄河啊，您救救我吧，可怜可怜一个当娘的心吧！”突然，她的手摸到一个石头，随即紧紧地抱着石块，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眼前的黄河安静地像一面镜子，轻轻地荡漾着一层层的波纹，田德花意识到自己没死。她拼命地向岸边游走过去，朝着黄河长跪下来：“黄河之神啊，您保佑了我，保佑了我全家啊。”后来，大儿子牛书仁顺利读完了高中，并到部队当了兵，转业回来后，成为一名乡镇干部。在牛悦印象中，奶奶总是穿着一件钴蓝色的对襟粗布大衫，头上系着一条靛蓝色棉线纱巾，黑色的大襟裤子，裤脚被裹腿布紧紧地缠着，二寸多长的小脚上穿着她一针一线做好的三角形的布鞋。她的脸上，永远写满笑意，从容面对生活的点点滴滴，给予儿孙们无尽的力量和勇气。奶奶仿佛永远有忙不完的活儿。放学回家，经常能看到奶奶和爷爷背着犁和耙去山岭上开荒地，生产队里分的地不够一家老小吃喝，爷爷就自己开荒种地。那些地里总有许多料礓石，牛悦在过周末时也随爷爷奶奶到地里去拾这些石头，并把大的土坷拉用撅头敲碎，奶奶总把这些料礓石收到一起整整齐齐地码在地的堰头下，说是护着地里的土和墒。这样的旱地适合种红薯和花生，到了柿子泛黄的时候，红薯和花生就能刨了。爷爷在前边挥着撅头，奶奶则跟在后边拾红薯，她的小脚在刨松的土地上，一踩一个坑，那样的脚印儿很特别，前边尖尖的很浅，后边大大的宽宽的很深，像一个个月牙儿印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天擦黑的时候，奶奶田德花便收拾好农具先回家为全家准备饭菜。不一会儿，窑洞外边就升起了缕缕炊烟。一家人回到家中，有的劈柴，有的加柴，有人剥蒜，伴着奶奶田德花的小脚不停屋前屋后挪动着，热气腾腾的红薯汤面便出锅了。奶奶田德花做饭特别讲究，她总能将有限的米面、白菜、萝卜做出不一样的饭菜，什么红薯面疙瘩、白菜汤面、糊涂面条、蒜泥捞面、清炒干豆角，尤其是家里来了亲戚或者在外读书的孙子孙女们周末回家的时候，田德花便从她那不知收藏了多久的小瓦罐里，掏出自己舍不得吃已经放黏糊了的糖果、不再焦脆的花生瓜子分给孩子们和亲戚们。那时，虽然她年近七旬，可从来都把自己几个孩子、几个孙子、几个外甥、几个重孙子、重外孙记得清清楚楚，从不偏袒，每人都有份儿。孩子们从小都喜欢她，不仅喜欢这些好吃的，还喜欢试穿她那小小的月牙儿一般的鞋子。小时候，牛悦也曾偷偷穿过奶奶的小鞋子，那时大概六七岁吧，白天在田里干了一天农活又做了一天家务的田德花用热水泡过自己的小脚后，便给孩子们讲以前的事儿。这时牛悦便好奇地盯着奶奶的小脚看，那是怎样一双脚啊，只有大脚指伸展着，其余四个脚趾都畸形地弯曲着，尤其是小脚趾好像已经折断了，被踩在脚底下，奶奶受了多大的苦呀，这双小脚又是怎样在田里做活儿，给全家以温暖和希望？田德花总对孩子们说：“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各种事儿，就像咱村后边的黄河水一样，有晴天有雨天，晴天里会有雾，雨天就多储水，咱都是黄河的娃儿，黄河保佑着咱嘞。”想到这，牛悦的眼角不禁湿润起来。此时，宽阔的黄河水轻轻地涌动着，似乎在吟唱着一曲远方的歌谣，太阳也变得清亮，暖洋洋地轻抚着大地。93岁的田德花在孙子牛悦的搀扶下，久久地凝望着她脚下曾经刨食谋命的地方，如今已被水掩盖，看不到任何痕迹。 那时，接到政策要他们搬迁，许多村民都舍不得这生养他们的地方。“上边说小浪底水利枢纽是国家的大项目。”田德花说，“乡亲们都搬到城里，住在了楼房里，我也随着你小叔到深圳，这一住就是二十几年。楼房里真干净啊，不见一丝土星儿，可我真想咱的土窑洞啊，想咱的黄河水呀，她日日夜夜都我的梦里流着，今天要不是你这个乖孙子带我来看黄河，我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说着，田德花的嘴唇又颤抖了起来，她伸出饱经沧桑的手抹了一把眼泪，那是激动的泪，是喜悦的泪。黄河九曲十八弯，它日日夜夜奔流不息，养育着黄河岸边的子子孙孙，它冲破群山的阻挡，谢绝秀美河山的羁留，历经风吹雨打，义无反顾地投入大海的怀抱，人的一生不就如黄河一样，历经万险终会融入爱的海洋吗？天边，一轮金色的夕阳正从不远处的群山黛影中缓缓滑落，透过云层在黄河宽阔的水面上投下硕大的、波光粼粼的光柱，仿佛为田德花此次的寻梦之旅竖起一座金色的路标。一阵风吹来，黄河水轻轻荡漾开来，层层叠叠的金色的波纹，像田德花脸上的皱纹一样流淌着岁月的涟漪，在牛悦的心中开出一朵一朵的花来。
作者简介：陈敏，笔名蝶澈，就职于河南济源黄河路小学（愚公路校区），文学爱好者，书画爱好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