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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馨:忆与解玉峰师的曲缘与学缘

 古代小说网 2020-11-29

有一种痛,好比日落后让人眼见着一丝一丝却又不知不觉陷入的黑暗,沉沦其间寻不到光,唯有回忆,成为目前能够抓住的唯一一丝光亮。

我与解师的结缘是昆曲。2012年6月,在我跟随朱復先生学曲两年后,他让我去南京向朱继云老师学她的《斩娥》,这是当初吴秀松与吴仲培两位老先生为关汉卿《窦娥冤》新谱的四折北曲,传人甚少。

解玉峰教授

这是我第一次到南京长住,每日上午去月光广场拍曲,下午晚上便或游玩或与曲友曲叙。一日曲友张宁静约我去南大曲社曲叙,当时的南大还在鼓楼,她领我到了南大中文系楼中一间会议室,那是我第一次见解老师,仅记得一副清癯儒雅的书生相。

记得那晚我唱了《惨睹》【倾杯玉芙蓉】和《闻铃》【武陵花】(第二),唱毕,解老师颇兴奋地跟大家说:她这是跟朱復老师学的啊,你们不感到惊讶吗。又夸我道:你这嗓子唱官生真难得。

于是那晚解师也兴致勃勃地唱了《闻铃》【武陵花】(第一)和《惊变》【石榴花】几支大官生的曲子,与座的还有李飞影、李达、沈旭杰等几位初谋面的南大曲友。转月初虎丘曲会的青年曲会上,我们又遇到,他唱《弹词》【五转】,唱毕下来对我说:这是朱老师教我的,我最喜欢的一支曲子,以为天籁。当时仅匆匆一面便分手了。

回京跟朱老师汇报江南之行,讲到南大曲叙,朱老师便聊起与解老师的结识。最早他是从南大毕业后到中华书局工作的张进口中听到解老师的名字,张进姐对解老师十分推崇,2006年解老师来京参加京剧学年会,期间专程来拜访朱老师,并开始向朱老师求教学曲,可惜每次匆匆,大都只能录回去慢慢消化,每年一次。

2009年解老师参加中央美院滋兰曲社曲叙(左三为解老师,右一为朱復先生)

直到2009年,他最后一次来京参会,彼时朱老师在中央美院的滋兰曲社拍曲,他携陈恬老师一起到曲社参加拍曲并与滋兰曲友曲叙,曲叙后他与当时主持曲社的美院王浩老师一起送朱老师时,不由感慨地对王浩兄道:贵社能请朱老师来拍曲,实在是得天独厚,我们南京曲友就没有这等福气,你们都可以说是全国最幸福的曲社了,要珍惜啊。七年后朱老师结束在滋兰的拍曲时,滋兰曲友们忆及此言,唏嘘不已。

两面之缘,时光倏尔。2016年我从部队服役满20年退役,拿到一笔不丰富却够生活的退役金,多年来随朱老师习曲研曲的沉浸让我不想再做计算机工程师,希望专业从事昆曲研究,可面临这种大跨行的转折时,我有些不知所措,猛然间我记起了解老师,拔通了从来没有联系过的他的电话。

解老师在答辩会上 

事隔四年,他不但没有忘记我,而且还说他在昆曲博物馆的馆刊上看到了我写的关于《粟庐曲谱》版本和祥庆昆弋社演出的文章,说很有价值,并推荐我在《南大戏剧论丛》上正式刊发。

大致聊了这些年我的情况后,关于我想转行戏曲研究的问题,他说:为了兴趣和学术转行实在难得,可是,虽然你有博士学位,但想直接进博后站难度太高,毕竟之前的计算机专业与文学跨行实在过大,估计任何学校的博后站都不敢冒此风险,不过这些年我一直想拉一些能唱能研究的人来南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来我这里做个博士,转换一下学术背景,利用这几年时间做点成果出来,如何?

2017年我通过了博士入学考试,解老师来信祝贺道:

你如能如愿来南大读书,我也很高兴!我以为从文科综合实力说,南大可与北大、复旦并列前三名,各有其长。我很希望阁下能充分利用南大的资源,使自己在中国戏剧、艺术、文学、文化等各方面皆有显著进步,今后为弘扬民族文化尽心尽力!为此目的,拟定的博士论文题目不妨欲擒故纵,先广取博览。

附件是我开设的《中國古典曲學研究書目》,阁下可首先择读其中四、五、六类。专业学习(曲学、古典戏剧学)可入学后一同研讨。阁下既然已有很多积累,我很希望你能采取批判式的阅读、思考,特别是针对我的一些看法,坦诚说出自己的意见。如果我们都以求真为目的,达成共识是完全可能的。我自以为是力求纯粹的读书人,也会勇于修正谬误的。

解老师签赠

正是解老师为我的信愿开辟了另一番天地与际遇。

回到校园,重新开始学生生活,为了生活方便,我把车从北京开到了南京,他笑我不愧是部队出来的能千里奔涉,后来好多学弟学妹都跟我说,解老师早半年就开始跟我们讲,我今年收了一个唱曲子高手,还是位军中巾帼。

在南大的生活是单纯且惬意的,我开始疯狂地选课和收集材料,他建议我多选两古名师的课程,尽量弥补自己的文史文献短板,有次我去旁听他给本科生上的戏剧史课,课间他直接轰我出来,让我抓紧时间别浪费。

一年南大的课程我受益颇深,解老师引导我从材料中提升框架感,教我怎样写文章的开头和结尾以吸引编辑眼光,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总是强调要做纯粹之学问,道:

中国文化各门,凡以为业,皆易有大病。学术的科学性、规则性较强,以之为业,差强人意,其实也易有问题,所以我们要提纯粹性,中国艺术都有纯粹艺术的趋向,即你所谓超脱的一面。

2018年夏中山大学“戏曲与俗文学研究”国际会议

又道:

人文学科总体是一种历史研究,理解过去,对过去进行一种理性、理论性的解释,而不是解决当下问题(那是政治学、社会学的事)。也就是说理论研究首先是一种脱离实际的为学术而学术的活动,其次才考虑面对现实的问题。因为理论研究是纯粹性的,容不得掺沙子,但实践家不必如此坚持绝对纯粹,所以朱老师、王正来老师认为只要反对新编戏就可以了。

他对我始终是亦师亦兄的亲切且尊重,我明白这其中既有年龄关系,更因有同学曲于朱復先生的缘故。

在学校解老师跟我平时聊的最多的是文人清曲,从理论到唱曲实践,每月师门开读书会,他常提议大家先唱一轮曲,常道文人唱曲不必深究嗓音高下,能唱出文人风骨者为上,又道文人唱曲非戏场争角,众生平等。

2018元旦同期曲会合影

南大曲社年末开曲会唱同期,我唱全出《闻铃》,他竟也屈尊为我搭陈元礼,朱老师闻后曰:此古人之风也。他是真正将清曲放入文士文化并在学术高度极力推崇者,这也正是我在朱老师那里获得的理念,聊间常兴知音之叹,我悲观于清曲大势之衰时说:您有责任重建清曲三观啊,他笑我:难道你只准备看热闹么。

2018年初,他与南京昆曲社汪小丹老师来京专访朱老师,谈的亦是当下清曲传承的问题,文人清曲至今,不论学界还是曲界,知者愈寡,传承堪忧,而南大至今仍能保有清曲一方净土,解师之功不可没,今日师殁,顿觉清曲此片天空失擎柱矣。17年前王正来先生忽殁,朱老师曾叹曰:此天亡昆曲;17年后解师复殁,焉知此非天亡清曲之兆。

记起有一日,他很郑重地跟我说:胡忌先生过世后除了捐赠给汤显祖纪念馆的资料外,还有部分私人遗物交给我处理,最近我整理时看到里面有你们北京曲家袁敏宣先生当初写给胡忌先生的书信数封,袁先生是朱老师的老师,所以我想你问问朱老师,我觉得他收藏比放在我这里更有价值。

《花雅争胜:南腔北调的戏曲》

我跟朱老师说了此事,朱老师淡定地让我转告:我已经年纪大了,这是你师爷的东西,不如给你留下做研究用吧,就权当是我留下了。解老师听闻笑着说:其实我就是这么想的呢。

寒假我拿着袁老师的书信回京给朱老师看,他感慨:你们解老师这手笔真是大,一出手就是这么珍贵的东西送你,从袁老师到胡忌,再经你们解老师从我到你,这就是传承啊,你要珍惜!这句话,朱老师今日晚间在电话里突然再次提起,电话另一端的我瞬间泪崩。

此时的北京,窗外飘着大雪,一片琉璃世界,以为小文,悼吾失一师一知己,祈愿解师早登极乐净土。

王馨

庚子农历二月初九深夜于通州碧岩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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