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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帽山

 察右中旗人故事 2020-12-10

本文作者:常永明


海边的孩子,爱海。草原的孩子,爱草原。山里出生的人,我爱山。

我的老家村前有座大南山,形同古人书案上的笔架,一位过路的江湖术士说:你们村会出读书人的。但他告诫村里人,村后的山头万万不可挖土取石。

我们村后是形同一条卧鱼的小山,紧挨此山的是一座形同一顶草帽的大山,这就是草帽山。放眼广阔天地,一定会在眼前出现一幅神异的画境,整个二号地滩是一湖或一河,一个壮硕的渔人,抓起一条大鱼,把它丢在一顶草帽边,那鱼在鼓腮摇尾……

让风水先生一说,我们村早期的老年人,顿时眼前一亮,希望之光照亮初垦的山村。解放初期,二号地乡第一代大学生有两个,一个是北力巴户的甲力凤山(曾是乌盟副盟长),另一个就是我的哥哥常凤鸣。恢复高考后,我的堂兄常凤书在七八年高考曾获旗文科总分第一名。于是村里老人认定这是风水所致,地灵才有人杰。近十多年,那座草帽山下四周,竟成了人们争抢安葬老人的风水宝地。

我们村开初只有三户人家,后续逐年容纳由于各种原因投奔而来的外乡人。大多是走西口来的山西和乌盟清河人。到一九七八年已有八十几户,三百八十多口老幼。

只说十年前的草帽山吧。

十年前的草帽山,早已不是初垦时期了。这座卧鱼似的山,村里人叫后山坡,已经像一条烂鱼了。

我家就住在鱼唇下,小时候每到五六月,这山上盛开着一种花,叫狼毒花,俗称头疼花。一丛一簇,不远不近,每一丛有十几枝红的白的紫的粉的花。整座山就是一座精心装点的花山。虽说这种花近嗅头疼,但远观则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孩子们把这种花编成花环戴在头顶,满世界跑。中午,蚂蚱叫成一片,山下几户人家虽说泥房土院,但也别有风姿。

大约在文革前,这座山就开始采石,石料是一种层叠的红板石,是砌墙的好材料。生产队建饲养院、办公室以及社员盖房子根基石,全从这里取石。

因为鱼头下是村子,方便取石与运输,于是最早烂掉的就是这鱼头处。尤其是在一九六九年前后,说出于战备需要,整个村子靠田地处全筑起了高一米左右的护村墙,说平时可以保护田地免遭牲畜糟蹋,苏修如果打过来,那是最坚固的战斗掩体。

于是,这鱼头的右腮处彻底烂掉了,而且又有两户人家在上面砌了六孔石窑。这山也就彻底变形了。

后续恢复了高考,八十年代起,这个村庄几乎没有一个学生考上过重点大学。一些老人竟然荒唐地叹息:这后山坡挖坏了,风水破坏,难出人才。

可悲的是没有人看到整个居住环境与生态环境的人为败坏。

当时,一般是春冬两季,挖山不止。车来人往,十分热闹。有几年,为了大规模挖石,还用炸药来轰。几年功夫,整个村庄围起团团石墙,一条牛羊上山的路边,也砌了一道几里长的石墙。村中人家全是由石块垒的院墙,凹凸不平,参差不齐,外地人一进村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感到破破烂烂。当实行责任承包制后,一年功夫,所有的护田墙全被村里人拆毁,用作修建自家牛棚羊圈。从前战天斗地大干冬春的功勋,只能让后山坡这条“烂鱼”作个有效证明了。

至于四周的山,由于成群的羊日日盘旋行走,竟使山头踏出一条条寸草不生的羊道。天旱时,盛夏如衰秋。雨涝时,洪水肆虐。村南村西各有一条一丈多深的大沟。每座山谷都有一条人畜过不去的深沟,而且年年加宽加深,就像黄土高原上“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难”的景象。村中也有两条沟直穿街心,站在远处山上看,就像是两条丝缕不挂瘦骨伶仃的老人腿。人住惯了,不以为意,看了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细腻婉约,尽管儿不嫌母丑,但咱们的村庄,相比之下真是粗陋不堪呀。

十年前,正是退耕还牧封山禁牧阶段。

这十年的禁牧中,我每年暑假都会回老家给父母上坟,见到一些亲戚,开始那几年,他们大多抱怨禁牧,羊整日关着,割草喂养太麻烦。也狡黠地告诉我如何与禁牧员打游击,他在我退,他退我出。一天里总会找机会在附近放一下羊。其中也有某某被罚款或为此吵嘴打架的故事。

事实上,让人们不得不减少养羊数量,这样也就让草帽山这些大一点的山头得以喘息。

村中的常住人口只有二十几个人,年龄最小的也年近六旬了。离村庄远,道路难走的田地,自动退休了。几年功夫,野蒿野草收复了它们的失地。闻讯赶来的有野兔狐狸,还有成群的半雉、石鸡子、百灵、画眉……喜鹊几乎成了家雀,可以在村边树上筑窝,因为能爬树掏鸟蛋的人类没有了,它们一天里可以满村飞翔欢叫。夜晚也不寂寞,猫头鹰随意叫着,因为习以为常了,人们也不再揣测猫头鹰叫声的寓意了。

草帽山,恢复了些许自然天性。这就是它过去十年的最突出表现,或最主要的发展了。

但是,村中的人却越来越少,十年间房屋虽经过修整,但仍显颓败。我所工作之地,十年功夫,把一个偌大海滩,建成了一座现代繁华滨海工业城市。而老家却日渐荒凉了。人不能攀比,地方也一样。这种差距在何时才能缩短?

至于坚守小山沟不肯离去的几户人家,大多数儿女在呼市包头做工定居。老两口坚守在越来越冷清的村落,已经让人不可理解了。近年来,又沦为了三覆盖工作的“障碍”。

按乡级规划,草帽山村要搬迁到二号地自然村,但他们坚决不肯。按近年政策,有几户可以住到旗所在地移民楼,享受市民生活,他们仍然不肯。理由是住进楼房我们吃什么?离开田地,收入从哪里来?把造楼房的钱,用来搞农田建设,多打些粮食,多创出农副产品,于国于民不都有好处吗?这让前来做动员工作的乡干部无言以对。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村民竟成了一种中国最特殊的乡村钉子户。

于是草帽山这个村庄仍然在苟延残喘。仿佛一个放弃治疗的重病老人,儿女们早准备他的后事了,他也知道自己的寿命不多了。不过,它常常嘲讽似地瞥一眼散落在山山坳坳里的上百座荒坟:你们瞎折腾够了?给世上就留下个土馒头!就算一辈子啦?

过去的十年,从自然生态上看,草帽山正复兴着它“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旧梦。这让人欣慰。但说到人文环境,未来十年、二十年……它将是怎样的一番风景呢?

我想到了我的祖辈,我家是开发草帽山村的三户人家之一。百年前,祖父祖母在村口叫羊圈沟的地方挖了地窝棚,第一年夏秋两次开垦了一百多亩处女地,第二年春季种下,当年秋天就喜获丰收,然后盖房,挖井。起个村名吧,于是我的先人指着形似草帽的大山,就叫“草帽山”吧。就这样,中国版图上有了一个北方小村落。据说,在日本人绘制的旧地图上还有它的名。在旧社会,二号地这一带被土默川山西雁北人统称为草帽山,是逃荒人的活命之地。

然而仅仅一百多年,它便又开始回归原始了。

我应该是这个村的第三代人了。离开它,也有几十年了。但不时梦到。而我的后人们,还会有它的梦影吗?我们记着它,是因为它捏着我们的历史。当有一天,它手一松,把我们的历史一撒,我们的童年、青年……一切记忆,完全湮没在一人高的黄蒿、灰菜、山胡萝卜丛中或蚁穴鼠窟时,我,我们的后人试图拨开草丛,寻找我们曾经的行迹时,将是怎样的感慨呢?

一座小山,系着一方人的记忆,它要归去了,将把我的记忆抛落何地……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该文作者是内蒙古察右中旗人,现在浙南一所高中任教。

【本期幕后】

策划:小超

编辑:楚楚

校对:小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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