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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共赏:巧秀

 关中物语 2020-12-10

巧秀 

文/杨新政


随着日月地推移,己渐入中年的我,时时都被已淹没在岁月长河中的记忆所折磨。

我们家在一分场时,和巧秀家是邻居。那时她也就10岁左右的样子,经常穿她父母穿剩下的衣服,不是宽松,就是肥大。脑后的那条大辫经常被父母揪来扯去,也是松松垮垮,一双无神的大眼晴看东西总是偷偷摸摸,脏兮兮的脸蛋上常常青一块,红一块,肿一块。平时要不是脑后那条松散得如同马鬃似的毛毛辫,人们从她身后还分不清她是男是女哩。
    

她母亲是位非常凶的老女人,平时根本就不做饭,因为是分场(即连队)辛连长的老婆,平时也养尊处优,连队最轻巧的活都是她干,每月30个全勤只有她才能全部得到,而其它农工就没这份福气了。其它人有雨工,或是迟到几分钟就会扣去1分或是几分不等的工分的。
    

做饭是巧秀的专利,可她做饭尽是遭殃。因为年龄小,身体瘦小,而锅台又高,炒菜烧汤不论在锅台前干啥,她都必须站在条小板凳子上,她凶神似的母亲则隔锅隔木栏坎坐在炕头上虎视眈眈,手里那把扫炕用的小条帚从不放手,还时不时地从木栏坎的空隙中伸过去抽打几下巧秀,这是永远不变的习惯。
    

因为是隔墙邻居,我经常会去她家,依在门框上看这一幕幕世上惨剧,回去后我会把亲眼所见如实地告诉我母亲,母亲则会无助地叹口气"唉,娃命苦呀!"
    

全连队只有她家敢喂猪,其它人的家庭副业则被“割资主义尾巴"毫无保留的全部割掉了。每天放学巧秀就会提草筐去拾猪草,我则跟在她后面,因为她是从不欺负我的少数人之一。在玉米地里找南瓜,在荒草地里捉蛐蛐,捉蚂蚱,泉水里抓蝌蚪,水坝里捞蚂蝗,溪流里找小鱼、螃蟹,总之只有我俩单独相处的时刻,她脸上才会露出稀有金属般的笑容,才会有片刻的开心与快乐。她也总喜欢找我玩,我也是从不欺负她的少数人之一。
    

她的母亲总会找各种理由来毒打她,有时啥事都不为,就上前毒打,脚手并用,捞起不论什么东西都能向巧秀的头上身上砸去。可怜她娇小的身体经常会走路一瘸一拐,遍体鳞伤。有时会关在门外一夜一夜不准进家门,我母亲会心痛的把巧秀留宿我家,天不大亮又会悄悄地将她放出去,我母她也不敢惹这个连长夫人母老虎。
    

有一年,在总场场部医院上班的辛连长儿子辛x,不知是何原因需要一头羊,辛连长去找杜指导员批准,可办事原则的杜指导员给断然拒绝了,当时辛连长就怀恨在心。
    

一连(一分场)二排的农工们大多数住在一长排坐西面东的窟洞中,崖背上竖起一根高约3米多的粗干枯木,上面安装有高音扩音喇叭,许多快乐的事情就由它所引起的。“通知,通知今天晚上场部放映电影,请同志们全来观看……",一直播颂三遍。只要听清、听准一遍即可,后面的"新闻报纸摘要"已被我们这群小孩的欢呼声所淹没。我们奔走相告,生怕这么令人欢心鼓舞的好消息有人漏听。这么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当告诉巧秀时,她只是眨巴眨巴无神的大眼,苦笑着低下头说:“你们去看吧……我不去……"后面那几字声小的可能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吧。

 傍晚我跟随大人或是一群大孩子们,翻越近5公里的山路去看电影。看电影时我由于身材太矮(当时6岁左右),在人群后面只能看见别人的腰或是屁股,实在没法我只好爬上戏楼,在荧幕后面看,脱一只鞋子垫在屁股下面,光脚翘起放在另外一只穿鞋的脚背上,尽管字幕全是反的,可我还是看的津津有味,总比看不到强些吧。我要看仔细,连字都要看清记准,要不然怎么回去跟父母、兄弟及巧秀开讲哩。当第二天上学路上我把昨晚的电影一句不漏,一个剧情不落的讲给巧秀听。她听的那么仔细认真,我会边讲边模仿剧中人物的说话神态及夸张地动作,她不时会抿嘴笑,夸奖我讲的真好听,说她能去看一回该有多好,说着就会低下头边走边踢脚下一块小石子,好像石子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边走边踢,踢来踢去,非得把它踢死不可。
    

我们住的崖背上和高音喇叭相邻的还竖有一根稍矮一截的枯树桩,枝丫上悬挂一只废旧的“东方红”前大传动齿轮当作钟,旁边枝丫上还挂一只用细铁丝拴着的、没有锄板的铁锄头作为敲钟时铁锤用。每天上工时辛连长会左手插腰,用右手紧握这只"铁锤"敲钟。无论是平时上工,晚上开会,搞突击抢收抢种,或者是所有的紧急集合,或是有重要事情要当众宣布……都是敲这口钟,只是敲击的频率有所不同罢了。
    

这天上午和平时一样,杜指导蹲在崖背畔上和辛连长商量今天的活路该如何安排,派谁去放羊,派谁去耕地,派谁去送肥……辛连长左手插腰,右手紧握铁锤,"咣咣咣"敲完钟,他没有照例把铁锤挂上枯枝丫,而是照准杜指导员的秃光头顶,"嘣"一声沉闷声响,杜指导员"啊"的一声应声倒卧在崖畔上,鲜血从他那秃顶上奔涌而出,辛连长扔掉铁锤愤愤而去。上工的农工们看见倒在血泊之中的杜指导员,都慌作一团。有人去找连队的卫生员杨肠子,有人去连队办公室给总场医院打电话,让农场仅有的"嘎司"车赶紧来接伤员。大家慌作一团。
    

总场医院处在高家山的塬畔上,这里地势平坦,医院三面临沟,只有北边与总场大陆连接在一起。这里空气新鲜,四周风景优美,远处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塬岇、村舍。医生们大多是来自北京、上海、兰州……各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主治医生也没有几个,大多是有些关系或是有些医疗卫生特长的年轻人。杜指导员躺在简陋的病床上,由于失血太多了,医院又没有输血条件,所以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精神恍恍惚惚,似睡非睡,门外辛连长提了10个鸡蛋站在门口己经好久了,他想进又不敢进。这时来查房的医生看见了,她不知其中缘由就说道"往进走嘛"。听到门外声响,老杜老婆拉开门向外一看,先是一惊,后脸色阴沉了下来。老杜脸向门口侧躺着,当他看见辛连长低头站在门外时,他的面部表情变得复杂,可他毕竞是受党培养多年的老干部,有良好的教养及高尚的思想觉悟,他便用微弱的声音说"老辛进来,进来、来坐"。听到此处,辛连长才挪步进到病房内,他把鸡蛋放在桌上,鞠躬式站在老杜病床前,身体前倾,头落的很低。低声说"老杜我错了……"后面那些话声小的好像是好不容易才从地缝中钻出来的声音一样。老杜由于失血太多及受痛扭曲了的脸上勉强挤出点笑容道“算了,算了,都过去的事了。”
    

二排的有关事宜开始由杜子诚来接管,他是连部会计,现在兼代理连长,主持日常事务及每晚的"批林、批孔、批三反五反斗争、批判四类分子,打击现形反革命、判徒的嚣张气焰……"
    

这下连队又继续每晚都开会,主要议题就是批判现行叛徒反革命势力,辛义学(辛连长)就是典型的反革命判徒,资产阶级思想的带头人。他是长期潜伏在革命队伍中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他已把罪恶的血淋淋的双手伸向了又红又专的革命干部……“坚决打倒辛义学!"我也象征性的举举右拳,喊了两声“坚决打倒……"的口号,学校一年级的教室是每晚批判会会场,讲台前面一字排开的有:反动特务孙良书、女特务周喜诚、四类分子孟朋林、暗杀革命干部的反革命判徒辛义学……。
    

辛义学从此开始了劳动改造。黎明他便挑一担大木桶去各家各户敲门"收尿了",然后把连队周围的所有厕所的大便粪尿收集起来,堆集在场部东边的晒场边,堆好后必须用净土厚厚覆盖一层拍实压严。其实这些活路是辛义学以前派给四类分子孟朋林干的,狗特务孙良书在上一次批斗会上被红卫兵李贵狠狠从后腰捅了一刀后,现在站立都成问题,再加上单玉成把根牛皮僵绳用温水泡软后,挽成每隔20公分一个大疙瘩的疙瘩绳,每晚抽打孙良书几个小时,孙的高度近视镜连根好腿腿都没剩下,鼻腔软骨也被打断,鼻子斜卧在右脸上,每次批斗会上都被老婆背来,由老婆搀扶着继续批斗,继续挨打,所以他再也不能干重体力活了。女特务周喜诚是当时02师师长的年轻貌美的老婆,也不知为何打成女特务,下放到农场后被安排在沟底下的一口破窟洞中。窟洞有山墙没门,她给自己吊了条旧床单当作是门了,吃饭在连队的大灶上,每顿她会端上一个小搪瓷花碗来排队打饭,返回的路上,经常有淘气的娃娃跑过去在她饭碗里唾一下唾沫,顿时周喜诚便会号淘大哭,倒掉碗里饭,坐在地上。这顿饭她就没得吃了,这时淘气的娃娃们便会高兴地边跑边唱“二月二、三月三,周喜诚她妈没鞋穿,买了个破鞋没尖尖哟,没尖尖……"这种恶作剧我和巧秀从来都不参加。有时连队组织全排职工全部出动去沟里或是硷畔砍酸枣刺,回来给灶房作柴禾,周喜诚是城里人她不会砍,所以她每次都被刺的浑身是伤,手伤就不必说了,捆酸枣刺是有很大学问的,每次她砍的最少捆又捆不好,经常被些骚情男人推倒在没捆好的酸枣刺堆里,她被扎的"哇哇哇"怪叫怪哭,爬在酸枣刺堆中翻来覆去就是爬不起来,声音凄惨极了。每当此时我和巧秀会吓地闭上双眼,好似刺扎到的是我俩一样。
    

学校组织学生去三排帮忙开荒,我们扛着红旗,唱着歌"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记律八项要注意……"同学们有的扛铁锨,有的扛撅头,还有提筐的,几十个学生浩浩荡荡前往开荒地点。劳动其间有挖地的,有捡草根的,总之每个人都有活干,各尽所能。巧秀拿镢头挖,杜秀萍提筐捡草根,当巧秀扬起镢头挖的同时,杜秀萍一低头"咣"的一声,头碰到了镢头背上,杜秀萍抱头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闻迅赶来的王天德老师问明情况后,当时来到巧秀跟前左右开弓就是两个耳光,怒骂道"一家子反革命,杀人还杀上瘾了",巧秀被打翻在地,嘴角鲜血直流,她扔掉镢头双手捂着带有十个血手印的脸,连哭她都不敢,被吓懵了,回到家中她还少不了一顿毒打,辛家老俩口这段时间会经常拿她出气,泄火的。

几年后我们全家都搬离一分场,去了相距较远的五分场,再过了几年后我们又举家搬回了正宁老家,巧秀也从我的生活中,视线中彻底地消失了。
    

40多年过去了,当初的瘦小身影只会在我的梦魇中偶尔出现。渐渐步入中年的我,每当回忆往事,脑海中总会出现那个穿宽松肥大衣服而瘦小的身影,之后我还回农场几次,当问起关于巧秀的事情,有知情人说,“你们家搬走后,辛义学觉得在农场混不下去了,搬回了老家"。有人说辛义学是江西人,有人说是黑龙江人,还有人说是环县人……反正不论她是在哪里,可能现在已经儿孙满堂了,最起码她不再受那歹毒母亲的罪了,她所曾经遭遇的是不是那段特殊历史背景下,扭曲了人性、泯灭了良知、泯灭了亲情、丧失了理智的人们发泄的一个出口,还是……



     总编:赵会宁

     编委:冯雪兰

                           赵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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