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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ylla 2020-12-13

        去年,钢琴家在一个小场子里弹的时候,我已着急地去听了。听后,感到这样一位演奏者,当他在更有影响的大音乐厅里,遇到有一定欣赏水平的听众,很多东西便会水到渠成。大约一年后,这样的情景就出现了,我在台下略略感慨。事实上,他早就该登上这个舞台,乐迷也该有所期待。

                                                                                                                                张可驹

        初次聆听钢琴家孔嘉宁的演奏,是在上海的一个私人音乐厅,那次他弹贝多芬的早期奏鸣曲Op. 2中的三首作品。听后感到这是特别值得聆听的一位贝多芬演奏者,同时,上海也毫无疑问应当为他准备一个更大的舞台。

        2020年12月5日,孔嘉宁在上海交响乐团主厅举行了正式的上海首演,连弹贝多芬的五首奏鸣曲:上半场,第27号Op. 90、第25号Op. 79与第26号Op. 81a(告别奏鸣曲);下半场,第13号Op. 27 No. 1,第28号Op. 101。钢琴家先前在窄小空间中未能悉数施展的东西,此时充满了整个大厅。

摄影:蔡磊磊@SSO
摄影:蔡磊磊@SSO

       听者所领略的,是一种高度激动的演绎风格,而在这份激动之下,实实在在有一种学者型钢琴家的眼光贯穿全篇,调动演奏者全面的技巧。所幸,当晚孔嘉宁是为一群颇具理解力的听众演奏,他在键盘上的成就将他们带入一派激情。

       确实,演出的反响很好,考虑到钢琴家的名气还实在配不上他的演奏,显然这是国内爱乐者展现自己最成熟一面的时刻。在很多情况下,越是出色的演奏,越是难于分析的,12月5日晚的五首贝多芬奏鸣曲就是不易谈论的演奏。因其诠释思维之全面,很难以某个单一的切入点来探讨。以下大致分三个板块来观察:1. 音响与手指技巧;2. 句法、速度与节奏表现;3. 曲情的塑造与演奏者的个性表现。

       孔嘉宁所呈现的,并非先声夺人的那种“美声”,其音响风格既非华丽,也没有立刻让人侧目的独特性。然而演奏特别吸引人之处,首先又正是在于声音。何以如此?就在于钢琴家着力发掘这件乐器本身的质朴之美。如今,很多人将这种朴素同平淡无味的演奏相混淆,实为遗憾。但诚然,也是无味之演甚多的缘故。那么,区别何在?

摄影:蔡磊磊@SSO
摄影:蔡磊磊@SSO

       在孔嘉宁的演奏中,你会发现钢琴家力求是每一音符都清晰、自然地震响,音色纯正,音量极为充实,却竭力避免任何强迫乐器发声的倾向。这是了不起的手指技巧,因为在十分复杂的结构,如Op. 101尾声的赋格中,钢琴家也能顾全每一细节的品质。这样的手指独立性,基本令每一音符都获得独立的空间——无论时值多么精短,也能自然地发声,并在轻重缓急方面安排妥当。

       以黄金年代的名家为例,听肯普夫的演奏,你会感到他的音响就是最简朴的钢琴美声,既不贴近浪漫派的华丽色彩,也不是米凯兰杰利这样的独树一帜的音色。但你会感到肯普夫的演奏缺乏辨识度与深刻的美感吗?这就是因为大宗师将每一音符的质感与空间揣摩透了,而这,显然是孔嘉宁追逐的理想境界。

       并不说他已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就当晚的演奏听来,在某些最强力度的和弦中,钢琴家对那种完全自然的共鸣还有再前进的空间。然而,在Op. 27 No. 1的慢乐章,或Op. 101的第一乐章,他以如此充实的质感分量,从钢琴深处发掘如此朴素的美声,可说是求传统德奥学派之真经,成果丰硕。需知,此时在德奥本地的传承中,早已罕见这般纯粹的意图了。

       技巧成就的体现,是循序渐进的。孔嘉宁对音符品质的实践是开始,将这样的音符连缀成为乐句,而在不同的速度设定,节奏控制之中,将乐句组织成为更宏观的结构,每一样都是深层的技巧与钢琴家音乐修养的结合。

       按照目前的标准,钢琴家表现几首奏鸣曲的整体速度明显偏快。但他的着眼点,从来不是单纯的速度,而是至少有两个方面:首先,保持音乐前驱的动力感,这是传统演绎的精髓之一,如今却在大量拖延的,或忽快忽慢的“个性表达”中沦丧大半。孔嘉宁以偏快的速度和绝对稳健的节奏呈现这样的推动力,置于当下,实有激浊扬清之妙。第二个方面,就在于钢琴家以速度与节奏感的叠加,配合宽阔的结构观念,使这些作品内在的戏剧性,或单纯的结构美感明晰化。

       贝多芬笔下强烈的戏剧性,恰恰是通过主题发展,及不同素材并置所呈现的严谨结构进行塑造。如果对结构内在的脉络没有深刻的认识,无论快慢,基本都是无的放矢。而一旦选择果敢的速度,对结构就必须极有把握,否则就会给人莽撞和易放难收的印象,韵味崩坏。

       孔嘉宁却在紧凑的速度中,将贝多芬激荡的戏剧力量(《告别奏鸣曲》的开篇),幻想性的笔调(Op. 101的开篇),及有时流露声乐般构思的段落(如“告别”或Op. 27 No. 1的慢乐章),都弹出生动而真正有表现力的句法,同时让听者领略原作结构之坚固,是不容忽视和动摇的。在Op. 101的进行曲乐章,钢琴家以绝对坚稳的节奏扫过一系列技巧难关,统一对比强烈的各个分段,将贝多芬晚期一意孤行的特质刻画得扣人心弦。

走台时的钢琴家,照片由孔嘉宁的经纪公司意果音乐提供
走台时的钢琴家,照片由孔嘉宁的经纪公司意果音乐提供

       最后,就整体意境的塑造来说,孔嘉宁的音乐表现激动人心,却非以英雄气概的“模式”来套作品。如果说钢琴家对于曲情的刻画有某种整体立意,那也是对原作结构,及不同层面之技巧反复磨练之后,汰去杂质而追求密度极高之形态的一种品格。

       同样是紧凑的速度,孔嘉宁演奏Op. 79是将精美的局部织入密不透风的结构脉络,并未强加戏剧性在其中;而刻画“告别”或Op. 101,他表现键盘上的戏剧张力,有时就逼近当代贝多芬演绎的极限,然而一切又都严守结构的章法,大手笔的Rubato从不逾越基本节拍的界限半步,不愧是以肯普夫、阿劳的艺术为圭臬的一位钢琴家。也正如他所师法的宗师那样,倘以为孔嘉宁在严谨的框架之中,单纯寻求作品本身的完美,而忽视自己的主观投入,那就错了。

       他将“告别”第一乐章中的戏剧性推向白热之极,完全是主观意志撕裂学者型外表的那种畅快,仅是这必须洞悉纵向与横向不同层面的分寸,才能良好地实现。同样,在Op. 101的赋格乐章繁复的结构中,演奏者表现自发的变化困难重重,孔嘉宁却在高度的综合之中挥洒自如。Rubato有时将原作的狂喜之情带向失控的边缘,却没有真正越过边界,同样表现覆盖整个键盘的磅礴的上行乐句,钢琴家强劲而均匀的指力配合气息的控制,全是眺望黄金年代的派头。

摄影:蔡磊磊@SSO
摄影:蔡磊磊@SSO

       还有许多惊鸿一瞥的时刻,譬如在“告别”的慢乐章,对于线条转折的大手笔操控,终曲进入前戏剧性地悬置高潮,再让末乐章的第一个音“突然闯入”的手法。当他在Op. 27 No. 1慢乐章的结尾,将那些颤音弹出如此明净与均匀的效果,我猜肯普夫的演奏大概直到那一刻仍在钢琴家的脑中回响吧。这些高光时刻,是对于整体真正进行千锤百炼之后,方才能够绽放的。显然,这就是这个时代所需要的贝多芬演绎者。

       原载《音乐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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